仿佛锦颐是对自己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要求,他瘦削的面上,挂上了些义不容辞的神情,“瞧老马你这话说的,倒好像我秦非正是什么不讲理的人似的。”
    他嘴上叫着马启鸿“老马”,语气里却没有多少亲昵,甚至说着说着,还冷哼了一声,“我跟林世源的,那是私人恩怨。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按谢司令的意思来说,可不就是国家问题吗?在国家问题的面前,就是我和林世源有天大的仇恨,那也应该暂且言和了。”
    秦非正表面上的话,说得十分漂亮。可他要是真像他说的那样,当时华夏对上鬼子那么势弱,他也不会固执地把林世源给软禁了,引得东北军四分五乱。
    “既然如此,那还麻烦秦司令尽快命人将林世源带来北平了。”
    难得秦非正如此配合,锦颐难得的和善了语气,也没再刻意拉着一张臭脸。
    *
    锦颐和秦非正是在五月底的时候,瞧见秦非正将林世源带来的。
    他和十年前锦颐瞧见时的模样大不相同,似乎被幽静后的两年时光将他的锐气给统统磨平了,除了身上那一股子从小养到大的贵气,他瞧起来,竟不像是个司令,而更像是个没有太大伤害力的有钱少爷。
    “你……就是当初那个女兵、现在铁血军的司令?”林世源望了锦颐有好一会儿,眯着眼想了良久,直到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才又颇有了些锦颐初次看见他时的风采。
    “我记得你。”像是很肯定自己的问题,他连点了几下头,一边回答着自己,一边又变回了刚才那个人畜无害的普通模样。
    锦颐不知道林世源是否是同秦非正谈好了什么条件,总之,他们在跟林世源说着自己的计划,让林世源重新穿上军装的时候,林世源只是一味地应承着,丝毫未见与秦非正有过嫌隙的模样。
    他好像一个“好好先生”,只会点头说“好的”“嗯,我明白了”,半点没有自己的想法。
    是太长时间的普通生活将他也嗟磨成了一个普通人?
    看着马启鸿和秦非正在详细的为林世源讲解着此次行动的计划,闲在一旁的锦颐,便静静地在旁边观察着现如今的林世源。
    可这么猜测过之后,她继续观望着林世源,忍不住又想,一个被生活给嗟磨得没了战意的人,真的还能成为一个将领、真的还能上到战场吗?
    锦颐有些怀疑,但现实却是,除此之外,没人能再想到更好的办法了。
    *
    七月初。
    在让林世源同东北军剩余不到五万的残部磨合将近一个月后,华夏的军人总算是做好了将手中武器对准东北的鬼子兵和伪满兵的准备。
    这一次,他们同样决定不给鬼子半点反映的时间,光铁、民两军在一个月内就调集了将近有百万将士。他们兵分三路,一路由林世源带领东北军残部和三十万铁血军将士,直接从秦皇岛直攻辽宁。一路由锦颐自领三十万将士,横穿内蒙古,直捣因有伪满皇宫而经由伪满兵和鬼子兵重守的吉林。最后一路,则由秦非正亲自率领民军四十万、同及马启鸿亲自率领的产军八万,同由内蒙古攻往黑龙江。
    这已是华夏流失在外的最后的一片土地,他们不在乎暴露华夏三方合作的消息,也不再费力隐瞒三方军队合力出击的消息,他们只要一举拿回东北,那便是最后的胜利!
    坐在了军车之上,身后坐着王凡。临出发之前,锦颐最后再确认般地问道:“你真的要随我这一路去,不随林司令那一路去?”
    说着这话,她偏了偏头,往车窗外看去,恰好便看到了正坐上了另一辆军车,同样准备领军出发的林世源。
    他一身军装、动作十分硬气。与那日自己所见的模样大不相同,甚至比她十年前见到的他要更加沉稳、威风。
    他的这些变化,好像都是他身上的那身军装带来的。也似乎一切都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一个爱国的人。他不介意自己被秦非正软禁,也不介意今后的人生继续被秦非正软禁。在东北失守以后,他唯一念念不忘的,只有让那从他手里流失的东北重新回来。
    他不是不知道那些从“九八事变”后活下来的东北军将士的心思,所以他说,一直以来,他都没想过还能有一天,他能亲自领着自己曾经的旧部,去夺回东北。
    是的,“活下来”的东北军将士。
    事实上,铁血军的队伍里,没有多少将士是曾经出自东北军的。
    但这一回往全国各地的军部里调集来的将士们,但凡是曾经身为东北军一员的,也不知道是始终对过往的经历念念不忘还是怎样,十之八/九都选择了林世源那路,同林世源一道攻往辽宁。
    平心而论,她是可以理解那些将士们的心思的。从前,军令如山,那人叫他们“站着等死”,他们一开始选择了服从,之后便是九死一生。这一次,同样军令如山,哪怕同样是九死一生,但凡他的决策有哪点令他们不满意,他们都要叫他明白,他们“死也要战”!
    那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
    他们从前从哪儿逃走了,如今就想从哪儿杀回去。他们跟着林世源,不是想回到东北军,而是想要监督他做出正确决策。百姓同胞的仇,得报。掠夺家乡土地的仇,得报。战友们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的仇,更得报!
    他们得像林世源证明自己,这一次,就算他下了“站着等死”的命令,他们也再不会听从!这一战,是含着恨和血的,他们不给自己留下半条后路。
    “去哪儿打不是打?回到沈阳,我怕情难自禁,影响了我作战。”
    王凡说得简单。其实,对于东北军出来的人而言,只要是回到东北,回到哪个地方不同样都是近乡情怯?归根结底,其实也只是恨透了当初下了那个命令的林世源,以至于到如今,连看都不想再看一眼。
    收回了自己看向窗外的目光,锦颐没想再往深处打探王凡的内心世界,见窗外有士兵跑来报告说“所有将士装车完毕”后,便直接命令道:“通知众将士准备出发。”
    说完,她将车窗重新给摇了上去,而后才转过头望向身边开车的士兵,同样命令道:“出发!”
    ☆、第一百三十章
    鬼子们把东北当成了他们在华夏领土上的最后一块驻地,使用上的防护手段, 也自然要比以更强上许多。可大概是“鬼子们在铁血军将士的手里屡战屡败”的印象太过深刻了, 东北以外的百姓们只单单听见了“铁血军也参加了这场战争”, 便再没想过会有战败的可能。
    也当然, 事实上也同样如此。
    因为与鬼子们对战上获得了接连的胜利,哪怕这场战争原本并不在许多将士们的预料之内,仅从气势上来说,将士们也已经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所谓的防线、至多也不过是鬼子们建造出的一个又一个碉堡、防塔,可鬼子兵和伪满兵的人数就摆在那儿,三个省的兵力全部加起来也就不过是三十万。华夏的将士用一枚炮弹或许突破不了他们,那用一百枚呢?一千枚呢?
    在一次又一次地搜刮了日本战败军部的火力库以后, 就连惯来只用得上土枪的产军, 也再没了那样捉襟见肘的时刻了。
    “兄弟们!开炮!”
    几乎是同样一声命令, 在东北三省的边界同时被喊开。
    而随着那一声呐喊过后,被分成三路的华夏将士们,有的直接将小炮放置在城门前一字排开,开始胡乱轰炸, 有的则是一面用炮弹为自己开路, 一面径直闯入了城内。
    她不知道对于秦非正和马启鸿那一路来说,“林世源”和“东北军”的名头好不好用,总之,她一路从白城向四平打来,每每碰见鬼子要要挟百姓们帮助他们对抗华夏军队,锦颐只把“林世源”和“东北军”的名头往嘴上说了一遍, 那些原本已经拿起了土枪和锄头的百姓们,便又默默将手里的武器给重新放了回去。
    诚然,在除了东北以外的绝大多数人眼里,林世源和东北军是华夏丢失东北,是让东北百姓们陷入水深火热中的罪魁祸首。但对于仍旧活在封建制度里的百姓们来说,林世源,那就是这一方的皇帝。
    皇帝怎么会错呢?错的是要来侵略东北土地的鬼子。
    这个观点里,没有时下被追捧的那些自由、解放,甚至还充斥着被封建教条束缚的味道。但偏偏是这样一个叫人唾弃的观点,反而叫锦颐手下的将士们省下了太多的力气。
    *
    “怎么?四平也已经被占下了?那下一个,岂不就是轮到长春了?”
    就在四平市的旁边,长春市伪满皇宫里一间拉上了窗帘、昏暗无光的宽大办公室里,一名戴着圆框眼镜、年纪看起来约有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正穿着一身挂满了徽章的灰色军装,颓废地坐在真皮沙发的中央。
    “陛下……”
    跪伏在那军装男子脚下的男人有些年迈,穿着一身西装,声音却有些过分地尖细。
    少有的,他破格地伸手拽住了那军装男子的裤脚,皱着眉、情深意切地劝道:“华夏联军的军队已经冲破了四平,小鬼子们现在都自顾不暇了,陛下还是赶紧带着娘娘,跟老奴一块儿逃到外头去吧!”
    “自顾不暇?”那穿着军装的男人听了跪在地上的人说的话,忽然便十分讽刺的笑了一下。
    “小鬼子们可比我要疯狂。”
    他摇了摇头,笑道:“你带着娘娘先逃出这牢笼,假扮成普通老百姓吧。听说来攻打吉林省的是铁血军,铁血军是不杀无辜百姓的。”
    说着,他起身,那跪在他脚边的老人却一下抱住了他的小腿,“陛下——!那陛下要去哪里?”
    “朕——”
    那皇帝兀地顿了顿,再开口却又变了称呼,“我要先去办一件事,办完之后,便回来找你们。”
    他弯下腰,分握住那老人的双臂,待那老人松开手后,一个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便离开了。
    *
    “继续按原先那样处理吧,百姓们都安置好,鬼子和汉奸你统统处理掉。”
    彻底攻占下四平的第三天,锦颐一边吩咐着身边跟着的一个团长,一边又预备领着王凡重新定下往长春继续攻进去的日子。
    “底下的将士们休整得怎么样了?”
    她问道。哪怕是接连上了五十多天的战场,期间几乎没有怎么安稳地睡过,她看起来仍旧十分精神。
    然而,还没等到王凡回她,一个小士兵忽然就从门口一路向她小跑过来,站定在了她的面前——
    “报告司令,军营外头有一个穿着身崭新长衫的男人说手里有鬼子的军事机密,想要来见您!”
    崭新长衫?
    事实上,锦颐虽然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有十多年,但她认识的人,除了有从军以前的那几个,其余的便只剩下了军人。可即便是在她从军以前,在她的记忆里,她也并不记得在自己的记忆里,是会有人穿着一身迂腐文人的长衫示人的。
    “带他进来吧。”
    锦颐面上不显声色,等那来传话的守卫兵离开去领人了,转过身对上了王凡一脸疑惑的表情,也不准备解释,便直接出声赶人了,“你还是先回去吧,待会我这边忙完了,我再让人去找你过来。”
    说着,也不管王凡是个什么反应,锦颐身后便是临时军营里的指挥室,稍稍侧了侧身子,便径直走了进去。
    “嘎吱——”
    她背对着门,轻靠在指挥室里会议桌的前端,反复地观察着悬在身前木板上的长春市地图。在指挥室里等了没一会儿,直到听到有人将两扇木门给关上了,这才转身看了过去——
    “阜善?”
    看着那长衫男人毫不避讳地将帽子给摘了下来,露出了十分具有标志性的一副圆框眼镜,锦颐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十分诧异地唤出了来人的名字。
    阜善是前清最后一代皇帝,也是现在被鬼子推上皇位的伪满傀儡皇帝。可她不明白的是,伪满同鬼子应当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这伪满的皇帝不赶紧跟着鬼子一起想办法抵抗他们,又怎么会想到要在这个时候来见自己?
    “怎么?看到我,谢司令很诧异?”
    不知道为什么,锦颐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应当是疯狂的。可当阜善对着她随口问出这个玩笑似的问题时,他又分外平静。
    “怎么会?你先坐下吧。”
    顺手从手下会议桌的一旁抽出了一张椅子,等阜善有条不紊地坐下以后,锦颐这才也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张口,锦颐原想直切主题,问阜善是为何而来的,却没想到话还没问出口,边听那阜善首先问道:“在你们的眼里,爱新觉罗阜善是个怎么样的人?”
    听阜善这语气,不像是来找麻烦、也不像是来做无意义的拉拢的。锦颐回想起方才那守卫兵来传话时提到的“军事机密”,又瞧了瞧眼前的阜善,也不知是怎么,心里忽然有些信了。
    于是,她不得不正起了神色,“如果是一个皇帝,谁不想做一个千古明帝?谁想憋屈地被压着打?诚然,阜善先生不是一个帝王将相之才,否则阜善先生早便该力挽狂澜,前清自然也不会覆灭。但要是因此就说阜善先生是个罪大恶极的皇帝,那未免也太牵强。”
    “如果以八国联军的耻辱来算,那么,康熙、乾隆,大概也算不上是个好皇帝。国内闭塞,国门不开,那是几百年前就存在的了。朝廷的覆灭,帝制被推翻,这是历史发展到某种时刻以后的必然物,其实与你无关。”
    没有为了所谓的“军事机密”而刻意去讨好阜善,锦颐只是阐述了自己心中以为的事实。
    应当说,华夏的国门被列强以一种近乎于残暴的方式打开后,阜善试过去抵抗了,只不过结局失败了罢了。
    “必然物?”
    原来,大清的基业,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被断送……
    听了锦颐的话,阜善禁不住苦笑着呢喃了一声。
    忽然,他想起自己从紫禁城里被赶走的那一刻。他想,当时的他不管外表看起来有多颓靡,但他的内心应该是极度疯狂的——
    他在自己的家里被赶走了,他在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被赶走了。
    他或者不应当是舍不得那皇位,反正自他当上皇帝以后,手上全部的权力都来自于他的那位“曾祖母”。他并不留恋当皇帝的时光,他在乎的,仅仅是祖上留下来的百年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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