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回你房间”尚未出口,已经在被窝里躺好的乔司南伸出小手,帮爸爸掖了掖背角,还拍了拍,这才把手缩回去,满意地闭上眼睛。
    “……”
    乔赫扫了他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
    隔壁白家的二胎刚刚出生,司真带奶奶过去探望,送了些补品,还给小家伙买了小金锁。
    余尔还没出月子,白母留在别墅照顾,奶奶一个人在家没事,便时常过去串门。
    老人家对刚出生的奶娃娃由衷地喜欢,在家里也时常念叨:“真好,现在一儿一女齐全了,凑个好字,这余尔和经池真是有福气。小丫头现在越长越好了,你瞧见没,耳朵上还有个小苍眼呢,将来肯定命好。”
    司真笑了笑,奶奶现在有人说话,也有个寄托,挺好的。
    接着却听奶奶话锋一转:“你跟小赫想过吗?南南现在也大了,你们早点生一个,兴许奶奶还能帮你们带几天。”
    她对自己的身体最清楚,撑不了几年了,要是能在走之前看到打打生个老二,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司真还真没考虑过这个。
    乔赫的腿这一次愈合得很好,去医院拆石膏那天,刚好是清明节。
    辛苦的功能锻炼收效显著,他已经不需要再依靠轮椅,右手拄着一只手杖,一个人便可以走得稳健。微跛的步伐并未使他的气度减色多少。
    细细的雨丝飘着,两人走出圣济医院,司真撑起雨伞,乔赫望着沉沉暮霭静立片刻,才低声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老梁将车开到一个清幽的墓园,司真隐约猜到一些,陪着乔赫沿着青石板台阶拾阶而上,停留在一座墓碑前。
    双人合葬的墓穴,两张照片,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和一个很有灵气的小姑娘。
    ——爱妻沈亦珊 爱女乔妤显之墓
    ——未亡人乔怀章
    司真微微震撼。
    她一直以为乔赫的父母已经都不在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还有过一个姐妹,这是她没料想的。
    碑前的大理石上放着一束花,不是花店里精心包装的那种花束,而是一把不知名的小野花,像是亲手摘的。白色黄色粉色的小花,清丽淡雅。
    那花上的雨水并不多,显然才放下没多久,司真下意识向四周搜寻,只在石阶尽头瞥见一抹青灰色的僧人背影。
    司真将手中那捧百合放下。
    乔赫沉默地立在原地,望着墓碑上的照片,一直没出声。司真便安静地陪在他身侧,为他撑着伞。
    雨势溅大,噼里啪啦打在伞上。
    回程的车上,乔赫靠在座椅上,阖着眼皮。
    司真把毛毯打开,盖到他腿上。乔赫睁开眼睛。
    他情绪有些低沉,司真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握住,轻声道:“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老梁适时降下隔板。后座被隔出一个静谧的空间,乔赫的声音极为平静。
    “很久之前的事了。”
    沈亦珊曾经是个歌星,在□□十年代小有名气。她与乔怀章才子佳人的结合一直是圈中流传的佳话,人人羡她嫁入豪门,丈夫宠爱,儿女双全,却无人知晓她这个豪门阔太太做得并不舒心。
    乔老爷子从一开始便反对这门婚事,当年的他虽然顽固,尚未到后来冥顽不灵的地步,没能耗过长子的百般坚持。沈亦珊并不是老爷子理想的儿媳,甚至刚好相反,抛头露面的工作、耿直率真的个性、毫无礼数不敬长辈,一丝一毫都入不了他的眼,因此多有刁难。而沈亦珊是个很有想法的独立女性,从不向他妥协半步,两个人的矛盾便从嫁进乔家起日渐升级。乔怀章对妻子处处维护,但夹在中间着实为难。
    转折发生在那一年的冬季,沈亦珊受邀到维也纳演出,时间不巧,刚好是国内的春节期间。那是一次代表荣耀的演出,沈亦珊绝不可能放弃,但注重传统的乔老爷子大发雷霆,放言她胆敢离开,永远不许再踏入家门。那段时间的争吵令乔怀章心力交瘁,被老爷子逼到极限,第一次违背妻子的意愿,要求她留下。沈亦珊带着十一岁的乔妤显坐上飞往维也纳的飞机,同时开启了结婚十几年间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冷战。
    那一次的演出很惊艳,后来现场的视频曾经流回国内,但又无声无息消失得毫无踪迹。沈亦珊是有过后悔的,所以在演出结束之后等不及领奖,托付给经纪人,便带着女儿连夜搭乘回国的航班。
    乔家曾是望族,后来人丁凋落,也仍然称得上一个大家族,每年年三十齐聚于乔家老宅,举办盛大家宴。沈亦珊到达国内时,正是年三十的晚上。她打电话叫乔怀章来接,彼时他正在主持家宴抽不开身,老爷子拿一堆事务将他绊住明令禁止他去接人,而乔怀章心里多少有些气未消,顺从了老爷子的意思,让沈亦珊乘坐机场的计程车。
    事故便是发生在回家的路上,司机疲劳驾驶,在紧急躲避一辆卡车时冲破护栏,撞上另一个车道飞驰的轿车。沈亦珊与乔妤显双双遇难,抢救两日,于年初三清晨先后离世。
    乔赫只寥寥讲了几句,已经足够司真拼凑出个大概。
    “我刚怀南南的时候,你带我去那座寺庙见到的人,是爸爸吗?”那位僧人曾赠给她一个平安符,司真一直留着,收藏得很好。
    乔赫垂眸,没答。
    说这场悲剧是老爷子一手造成的,也许有失偏颇,但司真是见识过,也亲身体验过他的野蛮与顽固的。
    寄予厚望的长子遁入空门对他来说大概是个致命的打击,可以想见,他会将一切的根因归咎在儿子的一意孤行,并深信不疑:倘若长子没有娶那个女人进门,一切都不会发生,乔家也不至于没落至此。
    所以在往后的年月里,以更加严苛的手段控制乔赫。所以在五年前,不惜一切也要拆散她跟乔赫。
    在他眼里,他们是第二个乔怀章与沈亦珊。
    有一瞬间,司真觉得他可怜又可悲。
    “我想去老宅一趟。”司真忽然说。乔赫意味不明的目光转过来,司真扣住他的手指,“我想看看你小时候的样子。”
    乔赫的住处从来没有任何照片,事故之前的所有美好记忆,大概都被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的年幼少年封存起来了。
    那个也曾经被爸爸妈妈爱着的小少年,她很想看看。
    第105章 附加三分
    乔赫的房间跟以前没有太多变化, 沉闷的色调与主人的脾性如出一辙。
    司真来老宅的次数不算少,进入乔赫房间的机会却不多。即便是怀孕时按照老爷子的指令在这里接受产妇专家的训练, 也一直是在客房休息。
    她走进房间,乔赫在她身后关上门。
    窗帘拉着,卧室里显得很昏暗, 淅淅沥沥的雨声隐约传进来。
    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 大多是外文的专业性著作, 建筑、经济、医学、药学, 各个领域均有涉猎。除此之外,这个房间再没有其他具有个人气息的东西。和记忆当中一样, 没有任何照片。
    她看了几眼, 回头时, 发现乔赫手中拿着一个相框。已经很旧了, 白色的雕花边框微微发黄,显露着荏苒时光的痕迹。
    司真将相框接过来,拂去玻璃表面的浮沉, 在床沿坐下。
    是一张妈妈和姐姐的合照。
    背景是在一座雪山上,两人穿着明黄色的滑雪服,踩着滑雪板,护目镜推到头顶, 眉毛上沾了雪, 仍然笑得开怀。
    不知道为什么, 挺亲切的。司真看了一会儿, 抬头望向坐在椅子上的乔赫:“你的照片呢?”
    乔赫拉开手边书桌的抽屉, 拿出一张发皱的照片,边缘上有火烧过的痕迹。
    “都被烧掉了。”他说。
    只有这一张,是他从火里抢出来的。
    泛黄的照片上记录着一个很平常的四口之家。
    乔妈妈是个美人,很有那个年代港星的韵味,乔爸爸也很英俊,和乔赫的五官有七分相似。他们身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孩子,年长些的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笑容灿烂,眉眼很有灵气;男孩不过七八岁,穿一身黑色小西装,蝴蝶领结,弯唇微笑,眉目舒展,稚嫩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后来的阴沉与冷峻,反倒是有几分南南的可爱影子。
    司真和乔赫相识多年,从没见他这样笑过。
    原本想多了解一些他小时候的生活,现在已经无从下手。
    她没问照片是被谁烧掉的,也许是大受打击的乔爸爸,也许是怒火攻心的老爷子,受伤害的却都是年幼的乔赫。
    心里酸涩不已,不知说什么好,眼睛忍不住湿润起来。
    乔赫看着她抹眼睛的动作,顿了顿,从抽屉中又拿出一沓照片,将她手中那张换了过来。
    司真看着被他塞到手里的那些,不多,五六张,挺新的,第一张便是婴儿时期的南南。白白嫩嫩地包在一只襁褓中,正在哭,皱巴着疏淡的小眉头,露出粉粉的牙床。
    司真的表情立刻就软化了,看了又看,指尖轻轻碰着他的小脸。
    这些被她错过的南南,一张一张,她看得很仔细,又喜欢,又心疼。因为每一张孩子都在哭,极不舒服的样子。
    虽然心里知道乔赫一定会给尽可能给孩子最好的照顾,看到他哭的样子,还是很难受。
    没有人会比妈妈更爱孩子,也没有人能替代妈妈的角色,刚刚出生的婴儿失去了最依赖的妈妈,该有多可怜。
    乔赫坐在她对面,微微拧眉。
    给她看孩子的照片,是想她转换一下心情,不想反而惹哭了她。
    沉默片刻,乔赫撑着手杖起身,在司真背后坐下来,将她揽入怀中。
    “我没事。”司真吸了吸鼻子,继续看照片。
    翻到最后一张,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泪还没干,一时间真是又哭又笑。
    照片上的乔司南还是在哭,被黑着脸的乔赫揪着婴儿装的后领拎在空中,屁股上的尿布掉出来一半,一片黄色的粑粑。
    “你给南南换的尿布吗?”司真擦了擦眼泪,好笑地问。
    乔赫往她手里瞥了一眼:“嗯。”
    她又问:“南南有没有拉到你身上过?”
    乔赫没吭声。
    司真懂了,又忍不住笑:“然后呢?你怎么做的?”
    她很好奇以他龟毛的性格,被孩子拉一身粑粑会是什么表情。
    乔赫一手圈着她的腰,神色寡淡:“把他扔进垃圾桶。”
    “……”他没有开玩笑,司真也毫不怀疑他真的那么做了,啼笑皆非。
    她回身抱住乔赫:“对不起,我没有陪着你们,这些事本来应该我来做的。是我太自私了……”
    “你还有机会。”乔赫莫名其妙地说。
    司真松开他:“什么机会?”
    乔赫微微低头,故意压低嗓音在她耳边,低缓而撩人的语调:“我们再生一个?”
    司真的耳朵被他的鼻息熏得一热,刚想退开,被他抱起来放在了腿上。
    司真跨坐在他腿上,他往后一靠,倚在床头,拇指与食指捏住她柔嫩的耳垂,轻轻拨弄。
    “奶奶和你说了?”司真问。她以为那天奶奶只是随口一提,不会专门拿这种事去问乔赫吧?
    乔赫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道:“没有。”
    他只是看隔壁的白先生最近意气风发,不太顺眼。
    “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司真说。他们才刚刚安定下来。
    “不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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