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东西?”袭征发现这一晚见到的几样东西几乎颠覆了他过去这么久的人生,他下意识地问出了口,随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他的目光从那尚且还是女人的上半身,一直下移到那认不出究竟是什么的下半身,再到那毛茸茸的蜘蛛腿、不断蠕动的环节状的腹部,还有拖在其后长长的有如蝎子般的尾巴,这才彻底从先前的杀意和烦躁中清醒了过来。
    他认识的颜思思确实是一个常年与毒虫作伴的蛇蝎美人,但是应该并不是这种意义上的蛇蝎美人。他再抬头看向了颜思思的脸,依然是那张妖艳的面孔,然而那双眼睛里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权谋算计,只剩下宛如空洞一般的贪欲。
    这已经不可能是还保有神智的状态了。袭征飞快地后退,颜思思和他同是洞虚,与现在这种样子的她对打没有任何好处。袭征没有恋战,转头就走,身后立刻传来树木被撞倒的声音,似乎是紧紧地追了上来。所幸森林和灌木阻碍了颜思思现在巨大的下半身的移动,那些巨大的动静到底是逐渐远去了。
    这就是被魔剑遗恨的魔气所控制的下场……我也迟早会被魔气吞噬,变成那种不人不鬼的怪物么——袭征的眼中第一次因为恐惧而泛起了血丝——不行,我不能变成那样,我还没有打败商晏,我明明刚刚才遇见了学过商晏剑法的女人,才刚刚有机会打败商晏的传人……我还没有打败她,还没有杀了她,我还不能死。
    他看不到自己面孔上的魔纹已经长得有如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也注意不到自己的思绪几乎被魔气牵引着变得扭曲。
    对,我还没有杀了那个会商晏剑法的女人,我得杀了她,我得现在去杀了她。
    ————
    火焰微弱的光芒下,殷梓看着陆舫坐在篝火的另一侧专心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她刚刚亲眼看到这把剑切开了无数已然变得不像人样的魔修的身体,那把剑如此地锋利,甚至于能够连同魔气一起斩断,那时候剑刃上亮起的光芒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这就是你的本命剑吧,这把剑叫什么名字?”殷梓开了口,声音并不大,但在空旷的山洞中有着些许微弱的回声,“我听说本命剑大抵是有名字的,毕竟是用剑骨炼制的。”
    “它叫‘无愧’。”陆舫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不过他还是稍微用剑柄敲了一下右手的小臂,“是这一根骨头。”
    “小臂骨?”殷梓略有些惊讶,“我听说大部人都会选择取指骨,取出放回的时候不会太疼,而且万一本命剑碎了,剑骨迸裂也不会影响太大。”
    “我是个剑修,假如剑断了,我要这右手有什么用。”火光之中,陆舫说这话的时候,侧脸的轮廓看上去竟然很有些锐利。殷梓怔了怔,却看到他又笑了出来:“其实也不全是因为这样,我小的时候,估计五六岁,那会儿还住在南海一个渔村。我们村子遭了难,那时候有一位仙师救了我们。”
    殷梓挑了挑眉毛:“长剑门的人?”
    陆舫摇了摇头:“不,那位仙师是……他已经仙逝了。我进仙门太晚了,没有机会再见他一面,不过我记得他的剑。
    我那时候不懂事,还不知道本命剑对剑修意味着什么,跟他说我想摸摸他的剑,不过那位仙师的脾气真好,居然同意了。他的剑骨就是小臂骨,刚才那话也是他说给我听的,我就是有样学样而已。对了,说起来,殷师妹到现在都还没有铸本命剑呢,这也是易家的规矩?”
    殷梓这一路过来活活砍卷了三柄剑,虽然没有资格铸造本命剑的人陆舫见过不少,但是能用这种态度卷一把扔一把的也实在不多见。殷梓扬了扬眉毛:“我是玄山弟子。”
    “抱歉,是我失言了。这是玄山的规矩?”
    “也不是。我刚进玄山的时候,给一位师叔当了五年剑侍。虽说是剑侍,但是小师叔的剑……在多年前折断了,小师叔的剑侍也并不需要用以灵脉给他养剑,所以比起剑侍,其实更像是散养在他身边的弟子,若是愿意学,小师叔就会教。”殷梓想了想,还是回答了。“师尊召我回首峰正式拜师的之前,师叔给我留了一个题目。”
    陆舫停了动作,抬起头来专心地听她说。暖色的火光中,殷梓的神色看上去似乎都比平时柔和了不少。
    “师叔问我,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把自己的剑心和道行,都托付给一把剑。”殷梓垂着头,下意识地伸手握了握剑柄,很快又松开,这只是一把普通的玄铁剑,玄山入门弟子练剑的时候就能领到的那种。她总是很习惯有一把剑在手头,却并不真的很在意究竟是哪一把,“我至今没有答上来这个问题。”
    陆舫听完了问题,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你不愿意把一切托付给你的剑?”
    殷梓霍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陆舫:“你可以吗?“
    “我当然可以。”陆舫点了点头,虽然并不用力,但是无比确定,“‘无愧’是我的剑,我的剑道,也是我的剑心。我当然可以把一切都托付给它,我是剑修,剑修难道可以不信任剑么?”
    殷梓听着这语气略微一怔:“我……”
    她在陆舫困惑的目光中再次低下了头,到底是闭上了嘴,并没有说完。
    作者有话说:陆舫:你真的是剑修么?就你这个样,谁给了你师弟嘲讽我师弟没铸本命剑的勇气啊??
    唐青洲:切,那是你们长剑门一向追求面子上的东西,所以才值得嘲笑,我们玄山可是一向以自由开放为宗旨的。
    陆舫:别这么理直气壮地双标啊喂!!
    第25章
    易无双依然没有醒过来。
    肖阮过来查看了好几次,他似乎都只是睡着了,体内残余了好几种毒药。好在他本身的修为足够强大,已经把药性都压制了下去,只需再等一段时间就能彻底逼出体外。
    “他似乎不愿意醒过来。”肖阮向着萧离离解释,“很可能昏迷之前遭遇了幻觉或者其他事情,他神识收到了损伤。先前陆师兄好像看出了什么,不过他没具体说。”
    萧离离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剑上的血,不高兴地嘟起了嘴,把之前袭击洞穴的那批魔修的尸体踢进了洞穴更深处,随便用旁边的碎石掩埋了一下:“师兄怎么还不回来,魔气再变浓的话就没法儿炼化灵气了,到那时候,我们恐怕得从猎物身上找肉来吃了。”
    肖阮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刚刚被踢出去的尸体,差点哆嗦了一下:“你要吃那些人的尸体么?”
    “你胡说什么!”萧离离气得用力一跺脚,“我是说妖兽,妖兽的尸体……呸,妖兽的肉,虽然这边听不见动静,不过走远点总会找到妖兽的。”
    肖阮被吼得缩了缩脖子:“别生气别生气,不过好奇怪啊,已经好一会儿没有魔物路过了,也没有发狂的魔修的动静,好安静。”
    “大概是这一带已经清理干净了吧。”萧离离心眼儿不多,随口回答了一句。
    “不,不像。要是清理干净了,应该是慢慢变少的。”肖阮走到她身边,伸手拨弄堵着洞口的草堆,“但是似乎刚才远处有点什么动静,然后突然就没有魔物过来了,简直就像是……”
    她这么说着,一边把眼睛凑近了自己刚拨弄出来的洞上,试图看看外面的状况,却只看到一个黑白相间的东西堵着洞口。
    肖阮愣了一下,刚要喊萧离离来看看这是什么,却看到那东西左右动了一下。
    ——那东西,是个眼珠!
    肖阮脊椎发凉,猛地后退了一步,本能地向前丢了一道罩子,几乎同时,一根长长的东西直接刺穿草堆,一下子钉在了那面罩子上。
    罩子瞬间被打得粉碎,整个草堆也散了开来。萧离离条件反射地拉回了肖阮,拔剑就要迎战,却在看清对方的一瞬间停住了动作,只觉得整个头皮都炸开了。
    显而易见,这绝对不能被称之为人。
    那刺进来的细长而带有刚硬绒毛的东西,是她的一只前足,在那之后,连接着巨大而臃肿的腹部和另外七根长足。在腹部略尖的末尾,一根长长的鞭子状的尾巴卷着着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尸体上还残留着撕咬吞食的痕迹。
    而在这蛛腹上方,女人的上半身和面庞上沾满了鲜血和碎肉。她弯着腰,好让自己的上半身探进洞来,而那张脸上甚至带着笑容——那张脸其实很美,要不是那些碎肉和鲜血,这本来似乎应该是一个很温柔慈爱的笑容。
    “吃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珠不规则地转动了几下,随即左眼珠向着左侧转了过去,盯住易无双,而右边的眼珠却朝向了萧离离,“养分,让我吃了,弱,食物,我,吃了。”
    这声听上去有些像是个人的声音让肖阮稍稍回过了神,她继续用颤抖的手向外甩罩子:“萧……萧师姐,这是,是什么妖兽啊?”
    “……是人。”萧离离握着剑站在最前面,非常艰难地憋出这两个字。她的目光从这几乎可以被称之为怪物的女人身上转了一圈,不知道是在说给肖阮听,还是在尝试说服自己,又重复了一次,“她是个人。”
    肖阮咬住了牙齿,才忍住了几乎冲到喉咙口的叫声。
    “阿弥陀佛。”
    一直守在易无双跟前的空怀也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转向洞口的方向,握着九叶莲花的手微微收紧,似乎打算走过来。
    “别过来!”萧离离听到了动静,转头大喝一声,“她至少是个洞虚——”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一根蛛足猛地击碎了她面前罩子的一角,随即穿透了她的腹部,一下子把她钉到了岩壁上。萧离离瞳孔陡然间放大,没管腹部的伤口,手里的剑毫不犹豫地向下斩去。剑身和蛛足撞击发出了沉闷的响声,那根前足吃痛,猛地甩开萧离离,缩了回去。
    “萧师姐!”肖阮在这空档已经,两步扑到了萧离离身边,看着蛛足一拔出去迅速地帮她解毒止血。
    萧离离并没有松开手里的剑,依然死死盯着那蜘蛛的方向。女人那根刚刚收回的前足又抬了起来,刚要再刺,另一边的空怀已经走到了近处。女人停下了动作,她盯着萧离离的那只眼球转动了一下,转向了空怀手中握着的九叶莲花,似乎是有些忌惮,但却也并不是真的恐惧。
    “弱者……是养分……不,我不要……吃掉,弱者……”在九叶莲花的光芒中,她上半身扭动着的魔纹比那些蛛丝更加可怖,或许是因为魔气稍稍被佛光压制,她喉咙里居然开始吐出完整的话,“我……要吃掉,养分,是养分……”
    “……这是反噬。”肖阮止住了萧离离腹部的血,回头看到女人的动作变慢了,趁着这个空档小心翼翼地探出灵气去查看对方,终于大概摸清了眼前的状况,“她好像被自己养的蛊虫同化了神识……她在说的,好像是是炼蛊的过程。”
    炼蛊,取四十九毒虫于一处,让它们相杀相食,直到留下一只,那一只早已经在毒素和吞噬同类中失去了原先的模样,变成了“蛊”。萧离离满脸是血,无比狼狈地看着那已经没有人样的女人,无比艰难地理解了肖阮的意思:“居然还有这种事情?”
    “吞吃……”蜘蛛再一次重复了一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管九叶莲花,她向前爬了两步,长长的蝎尾抛下了先前卷着的尸体,绕过守在之前的空怀直直地射向了易无双。
    空怀一步向着蝎尾的方向扑了过去,抬手就想掷出九叶莲花,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完全冲出去,一只手却突然从身后探过来,耷在了他的肩膀上。
    易无双还好好儿地躺在原地,并没有醒过来,其余三人都悚然地看向了这个突然之间出现在山洞内侧的青年。
    青年穿着一身白色的袍子,左手按在空怀肩膀上,并没有用多大力气,只把他向着旁侧稍稍推开了一点。而那只蝎尾,就这么擦着青年的脑袋刺进了旁边的岩石里,再也没有移动。青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即神色温和地向着那怪物的方向走去,在他身侧,一个星盘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一般自行转动着,发出一阵奇异的乐声来。
    那乐声并没有任何灵气,似乎只是星盘因为山洞中风声的吹拂而响起的杂音。青年似乎毫不在意对方的可怖的身形,就这么一直走到了女人的身前,将仅有的一只左手向前伸去——
    就仿佛向着一位旧友伸出手一样。
    “合道……”萧离离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声,她的目光从青年右侧空荡荡的袖子上扫过,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在她的印象中,合道本该是天之上目所不能及的存在,她从未想象过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永远夺走一个合道期修士的右手。
    “他的经脉怎么?”肖阮也因为震惊而张了张嘴,随即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从地上站了起来,“前辈你快回来,你的经脉全都是碎,不对,你的灵脉根本就是被切走了,你这个样子根本用不了灵气,你也会被吃掉的!”
    青年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否认肖阮的话。只不过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对现在状况的担忧,他依然站在那里,向着没有神智的女人伸着手。
    “你……”女人张开了嘴,她两只眼睛终于转向了同一处,死死地盯着刚刚出现的青年,“你……我……”
    蝎尾猛地被收了回去,再一次擦着青年的脸掠过,青年脸色都没有变一下,非常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女人在这动静中感知到了对方的修为,她收回了尾巴,稍微退了两步,然后猛地向前了过来。
    萧离离下意识地想站了起来,却没能动弹,她旁边的肖阮和空怀都向着青年的方向冲了过去,可惜动作还是慢了一步,那怪物已经冲到了青年的跟前,前足猛地一弯,整个下半身轰然跪倒在地:“要……吞……吃掉,要……要……吞噬掉……”
    她的面孔时而扭曲,时而舒展,剧烈而诡异地变换着表情,最后那些属于人类的表情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般的痴迷般的笑容。
    “吃了我……”女人向着青年的方向爬了几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美的愿景一般,痴痴地看向了青年的脸,“吞噬我……吃了我……求求你……让我……让我……被吃……蛊……要成为蛊的一部分……”
    青年的手终于够到了女人那根蜘蛛般的前爪,那根前爪就这么搭在了他伸出的手里,像是最顺从的仆人一般。有细长的丝线从前爪上升起,然后落到了青年的手背上。
    “认主……?”萧离离有那么一阵开始怀疑自己已经被刚才那一下杀死了,临终幻觉才看到了这么诡异的场景——那是毫无疑问是收妖兽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主仆契,一个被魔气控制而扭曲了人形的魔修,以一个魔物或是妖兽的姿态,主动向着另一个经脉俱断的废人献上了最没有尊严、甚至连精神和意识都交给对方控制的主仆契。
    那女人的目光灼热而且期待:“吃了……我。”
    青年收下了主仆契,却只是安静地收回了手,主仆契的存在很快压制了女人的自我意识。就和那些坐骑或者杂耍用的妖兽一样,她安静地趴在了洞口,一动不动。青年终于回过身,弯腰捡起了滚落在易无双身旁的玉笛。那玉笛不知何时断成了两截,笛身上还残留有尚未熄灭的碧绿光芒。
    青年把玉笛放进了袖子里,回过头,向着站在岩壁边的三人微微笑了笑,将食指放到嘴唇上,无声地嘘了一下。
    再然后,他就这么走出了山洞,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浓郁的魔气深处。
    作者有话说:师叔——虽然是真的被废了,但是被废的合道,到底也是个合道……真打的话再说x
    颜思思:好像亏在了疯魔之后只以修为认强弱这个设定上。
    明天周日,惯例摸鱼。
    第26章
    “师兄,这是我用这个月学会的医术做的法器。”那时候还是少年模样的商晏举着玉笛,向着凌韶笑,“送给师兄当谢礼了。”
    “……这什么破笛子。”凌韶一脸嫌弃地看着那笛子,“我是个医修,我难不成还用得上效果这么差的治疗法器?去去去,要拍马屁的话也给大师兄送去。”
    “老七啊。”三师姐文悦伸手指了指商晏,再伸手在凌韶头顶打了一下,“你就该跟老九学一学,看看,被罚没收剑外带给你们医修打杂的这么一个月,人家老九都能静下心好好儿学了点东西,虽然这笛子……是不怎么样,好歹确实有治疗功效对不对?再看看你呢?每次被罚一个月就真的赖床上躺一个月。”
    “那是他不知羞!”凌韶气鼓鼓地把文悦的手从头顶上推开,“都被罚了,谁像他不要脸不要皮地真的去打杂,我才不去。”
    文悦顺手从商晏手里接过了玉笛,不由分说地绑到了凌韶的腰带上,在凌韶不断的挣扎中动手在玉笛上加了一道阵法:“好了好了,别皮了,师姐给这法器加了道保命的东西,好好儿给我收着。万一你把它弄坏了,它坏成什么样,师姐把你腿也打断成什么样。”
    ……
    指尖上依然还残留着尚未完全散去的阵法,原来师姐那时候给的“保命的东西”,是一道传送阵。
    凌韶毕竟是个并不怎么能打的医修,又喜欢下山去闹腾,师姐不放心他也是当然的。玉笛上残留着的阵法构造清楚地传了过来——假如遇到足以击碎玉笛的威胁,那就将她自己和商晏直接传送到玉笛身边。
    商晏走在浓郁到几乎看不清路途的魔气中,少有地没有在笑——没想到这笛子上的这个阵法,最后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起了作用。
    而师姐,你自己,却并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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