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渊也重情,”太皇太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看看,哀家这几个孙儿,重情的把情看得比天高,可不重情的,真真是‘天家无亲情’。哀家睡一会儿。”
    向嬷嬷应了声。
    外头廊下,孙恪吹了好一通冷风,才算把那一阵情绪给压过去了。
    “好像要下雪了。”孙恪嘀咕了一句,搓了把脸,去大长公主那儿寻蒋慕渊。
    蒋慕渊在逗儿子,祐哥儿咧着嘴笑个不停,见孙恪在外间探头探脑的,他把儿子交给母亲,起身出去。
    “太皇太后跟你提了?”蒋慕渊低声问了句。
    孙恪站在炭盆旁暖手,答得很随意:“我全推给你了。”
    “我知道你不想,我一会儿再去……”蒋慕渊说了一半,猛得反应过来“推”的意思,愕然顿了住。
    他原想着替孙恪在太皇太后跟前周旋,没想到孙恪直接把他坑了。
    孙恪摸了摸鼻尖,道:“我俩知根知底,我知你从未想过,你也知我宁蹲地窖都不登金銮。”
    蒋慕渊道:“这不是想不想的事情!”
    “我明白,”孙恪揽了蒋慕渊的肩膀,“我不止不想,我也不合适,我要是真合适,皇祖母押都把我押上去,你也不会说替我去跟她老人家周旋。
    你知道一个不合适的人坐在上面,对天下、对百官、对百姓是多么糟的一件事情!”
    阿渊,你不想,但你合适,其中缘由,你能想明白。
    不然你告诉我,我吊儿郎当靠不上,你原是想指望谁?
    别说指望孙祈,不折腾死你!”
    蒋慕渊没有立刻回答。
    孙恪又道:“你才刚回京,还没有在京中转过吧?
    去到处走走,看看素香楼,看看雍安门,看看你眼熟或是不眼熟的百姓。
    你要走了一圈还是不明白,你就牵上马往玉田去,帮你媳妇儿把平乱给平了,再继续往东,一路走到岭北,瞧一瞧灾民苦楚。”
    孙恪是个打乱拳的,一通噼里啪啦,不止太皇太后绕进去了,蒋慕渊也被这**得左右不是。
    可他还是听进去了孙恪的话,从西宫门出去,一路上了雍安门城墙。
    在战火中被烧毁的屋舍又建了起来,城墙的大窟窿也修好了。
    蒋慕渊站在上头看城墙内外,看了小半个时辰。
    周五爷顺着台阶步上来,站在了一边。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蒋慕渊问道。
    周五爷挑眉:“听风说你郁郁沉闷,我刚坐下来和施幺他们吃了两壶酒,就被听风催来了。”
    蒋慕渊弯了弯唇角,笑过了,又严肃起来,没有隐瞒、一五一十道:“太皇太后起了另立的想法,孙恪不愿,反问我指着谁,我原想着,还有孙栩。”
    如此大事,周五爷也不由正色:“你从没有想过要抢,却没想到,小王爷要直接往你手上塞。
    要我说呢,哥儿一抓一个准,说不定他就是坐那椅子的命。
    先帝的几个儿子都有不足之处,小公爷,不如养好自己的儿子。
    至于孙栩殿下……”
    周五爷顿了顿,直言道:“我不认得你口中十几年后的孙栩,我不敢说我和周家会替他们父子披荆斩棘,我只问你,你能确定,孙栩坐在那个位子上,能善待你的儿子?善待你这个一抓就抓了玉玺的儿子?”
    蒋慕渊想说“能”,但事实上,他说不了。
    他认识那个十五六岁、意气奋发的少年孙栩,但他没有见过三十岁、甚至是年老时的孙栩,他如何会有答案?
    顺德帝年轻时,亦曾勤政,除了在后宫事情上与太皇太后有些矛盾,处置政务上他挑不出大错。
    虽无千古帝王之才,但也绝不是昏君庸碌之相。
    可随着年纪增长,他终究是变了,变得让人无法理解,变得阴鸷又一意孤行。
    那么孙栩呢?
    孙栩不再是初出茅庐的皇孙,蒋慕渊也不是与他亲厚、教他文武的表叔,而是年幼的皇太子、甚至是小皇帝与掌握朝堂大小事的摄政王,他和孙栩还会是以前的关系吗?
    不说将来,只说现在,太皇太后以孙栩为期盼,把孙淼扶上位。
    乱世治世和太平时是不同的,需要大刀阔斧,需要雷霆手段,孙淼再是温和,恐怕彼时也会有分歧,而蒋慕渊也不能保证,十几年后,孙栩长大了,他面对的朝野又是什么一个状况。
    彼时,蒋慕渊再对孙栩雷霆几十年?
    便是孙恪,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等他老眼昏花时不会和蒋慕渊起冲突,他又如何保证别人?
    所以小王爷先前说了“你明白”,而蒋慕渊也是真的明白。
    祐哥儿是抓过玉玺的,只这一点就足够致命。
    有些伤痛,刚发生时不见得厉害,止了血、缠了纱布也就过了,怕就怕落下了根,之后泛上来,不见血不见痕,就是骨子里痛得咬牙切齿。
    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无论是谁,他现在不会为难祐哥儿,等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呢?
    蒋慕渊的手扶着冰冷的城墙,那被围城的一个月,他没有参与,此刻也几乎寻不着踪迹。
    可他能想象出当时的模样,他见过太多的战时城池,也品过被围到弹尽粮绝的滋味。
    前世的他,困在孤城之中,城墙内外的景象,历历在目。
    第1102章 当断则断
    前世的最后半年,蒋慕渊见过的情景,比现在更加残酷。
    天灾人祸,战事不断,百姓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生气,过一日算一日。
    灾荒严重的地方,别说啃树皮了,易子而食都不是稀罕事儿。
    而现在,还没有到那么严峻的地步。
    京城的老百姓在打起精神过日子,入腊月了,很快会是腊八,再之后便是小年、除夕,新的一年会有新气象。
    其他州府,有比战后的京城更有劲儿的地方,也有如岭北那样苦难的。
    可,都还有救。
    大刀阔斧,手段雷霆,虽层层痛苦,但能砍出一条路来,假以时日,前景可期。
    再这般钝刀子折腾下去,别说百姓熬不住,官员都要熬不住了。
    蒋慕渊看了眼自己的手,这一刀,该由他来砍吗?
    周五爷背靠城墙,看了会儿底下摊贩们热情做生意的样子,道:“小公爷,你现在的心境像极了当时的我。
    你那时候来寻我,与我说了那么多故事,别看我没两天就答应离开叶城,可在下决心之前,我纠结万分。
    我被周家内部错综复杂的经络所累,想顾忌的、不得不顾忌的实在太多了,也就无法施展拳脚,只能眼睁睁看着。
    ‘当断则断’,这是你曾对我说过的四个字,我现在也要这么劝你。
    小公爷,想想天下黎民,也想想父母妻儿,当断则断。”
    蒋慕渊的背绷得紧紧的,他也一点一点把拳头握紧,再然后,缓缓松开,整个人松弛下来。
    肌肉放松了,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他身处皇权中心,知道这条路会有多么难走,可他还是得走,他若犹豫不前,太皇太后又会是如何的踌躇。
    “走吧,先去顺天府。”蒋慕渊说着,顺着台阶下了城墙,往城北走去。
    东街是蒋慕渊极其熟悉的地方。
    素香楼外,小二哥正忙着招呼客人,一眼瞅见打门口过的蒋慕渊,赶紧上前道:“小公爷您回京了?”
    “刚回来,”蒋慕渊答道,“生意还凑合?”
    “厚颜说一句,咱们素香楼的生意要是都不凑合了,京城就没有几家还赚钱的买卖了。”小二哥道。
    蒋慕渊笑了笑。
    小二哥又问:“外头一直在传,说小王爷早回来了,是不是真的呀?
    好些人来我们这儿问呢,可我们也没有瞧见他呀。
    哎呀小的嘴快,这事儿是不是说不得?”
    蒋慕渊道:“你还是赶紧招呼客人去吧,有什么消息,你们素香楼还会落在别人后头?”
    小二笑得憨厚,转身去了。
    周五爷也笑了声,道:“我有点儿明白小王爷的爱好了,看人红红火火做生意,挺痛快的。我将来若得闲,也开家茶楼,整天往那儿一坐,喝茶吃花生,自在。”
    蒋慕渊忍俊不禁。
    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周五爷不是个闲得住的,哪会有什么得闲时候。
    可周五爷说得也对,红火做生意,热闹过日子,谁看了不高兴呢?
    他们所有的坚持和努力,不就是希望大伙儿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顺天府里,蒋慕渊见到了准备出去的绍方德。
    才半年未见,绍府尹的头发白了大半,银的黑的夹在一块,看起来老了十岁。
    绍方德也看到他了,便没有上轿,过来道:“国公爷出去了,大抵要天黑才回来,我正好要去六部衙门,小公爷一道?”
    绍大人一肚子苦水,憋在肚子里晃荡了一路,等到了六部外头,一下轿,就拉着蒋慕渊倒个不停。
    “几位老大人的意思是京畿再调一部分余粮给岭北,挨过这个冬天再说,我不是舍不得仓库里那些东西,是眼下运也运不过去,运去了怕也不够,”绍方德道,“京畿今年哪有什么收成?该收粮的时候,被庞登围着打,农田被叛兵、山贼糟蹋得一塌糊涂。
    其他州府收上来的粮,一开始是进不了京畿,全往江南送了,后来就更别想了。
    眼下圣上迁都,我们这儿连京师都不是了,小公爷,明年的赋税粮盐都往哪里屯?是不是全运新都了?
    我这个顺天府尹,往后是在哪边开堂?
    哎!也别说以后了,您看看这天气,怕是京城都要下大雪了,这个年都不定好过!”
    绍方德的嘴到了三公跟前才堪堪停下,见曹太保看着他,他讪讪道:“老大人们辛苦,我也是焦头烂额,圣上不肯回来,我们谁都不容易,是吧?”
    曹太保摸着胡子,哼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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