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林泽高烧昏迷,住进了医院。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反反复复地烧,手背都被输液针头插淤青了。
    他躺在床上,人又瘦又弱,眼睛都凹陷了。而他总是在自己清醒时放任自己睡过去。他在逃避,没有人能够追回过往,于是,他索性闭上眼睛,等待着睡眠慢慢冲淡那种万箭穿心般的痛楚。
    他似乎只剩下一具空壳。
    不,他就像一个活死人。
    童遇安终于无法忍受,痛哭出声:“不准睡了,求求你,别睡了……”
    听见声音,走廊里的祁树和林思家走进病房。只见林泽静静地看着低头抽泣的童遇安,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用微弱的声音对她说:“哥困了,让我再睡一会儿,好吗?”
    “不好……”童遇安猛摇头,泪如决堤。
    突然间,她收住哭声,用衣袖抹掉眼泪和鼻涕,又脱了外套和鞋子,爬上他的床。
    只那么稍微接触,她的眼泪又下来了。他的被窝就像一个药炉,充满药水味的温暖比任何拥抱都要刻骨铭心。
    床是单人床,两个孩子躺着倒也不拥挤。没有感应到抵抗,她死死箍住他。
    童遇安和他贴脸,没有羞涩,没有理由,只想和他触碰。他的温度传递给了她,她只觉得身体火辣辣地疼。
    “你也要死掉吗?”童遇安抽噎着,“那好,从现在起,我哪都不去了,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走一步我跟一步。就连你上厕所,我也要跟着,我不要脸了……”
    林泽慢慢放松身体,脸贴在她的肩上。她抱住他的头,他嘴唇蠕动,磨砂般的触感扫过她的颈部肌肤。他的肩膀开始发抖。
    外面大雪纷飞,室内恒温二十五摄氏度。
    他的眼泪是零度以下的冰。
    一滴一滴融进她的血液里。
    一直没人打扰他们。
    对不起。她在心中喊了千百遍。
    童遇安真的说到做到,林泽睡,她就睡,林泽醒,她也醒。林泽吃不下东西,她也不吃。想上厕所,她也忍着。她就和他躺在一起,任由他人的眼光如何怪异也不为所动。
    云影的心又疼又软,偷偷对林泽耳语:“等会儿妹妹要是尿床了,阿姨就帮你换个床位。”
    云影刚一说完,童遇安的手就伸了过来推开她的脸。
    云影:“……”
    林泽对正在发射眼神警告的童遇安说:“我想回家了。”
    这天晚上,林泽就出院了。
    临近新年,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全国各地早在半个月前已进入春运,电视上也总在放送一家人齐齐整整迎接新年的广告。
    痛苦不过是活着的人不甘、不舍。
    那些走了的人如果能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一句话语,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你的放下,和快乐。
    当这个念头闪过时,童谣忽然踩到一坑洼,人摔了,购置的年货散落一地。她能清楚地听见假肢撞击地面发出的哐当声,剧烈的痛感袭来,她咬紧下唇,冷汗直冒。
    她用右脚发力坐了起来。太疼了,她不敢乱动。要是又伤到截肢面就麻烦了。看着掉了一地的水果和买给孩子们的零食,她忽然想起他们已经不爱吃零食了。现在她坐在桥畔那里,她只希望在她缓过来之前,不要有人经过。要是家家知道她又摔了,又要偷偷难受了。
    童谣一个个地捡起就近的水果,稍一转身,就看到一个人站在离她五米开外的地方,发现她投来目光,倏地转身。童谣看不清他的样子,他穿着一件有点脏的军绿色大衣,脚上是一双破旧的帆布鞋。他的左脚瘸了,拖着右脚,踉踉跄跄地拼命向前走,摔了一跤,又爬起来,沉没了身影。
    童谣不动了,就在那里坐着。
    有人经过,问她要帮忙吗?她也没应声。
    那人见她丢了魂似的,便说:“我叫你弟弟来。”
    几分钟后,童乐来了,两姐弟也来了。
    童乐抱起她,她人还愣着。孩子们捡起地上的东西。
    “姐?”童乐喊她。
    童谣忽而惨笑一声:“摔懵了。”
    除夕那天,他们是一起过的。
    云影和童乐忙活了两个小时做出一桌丰盛的年夜饭。
    林止贪好玩,雪碧兑入白酒,林思家和童遇安喝了。她们没喝过酒,也是喝不了酒的人,一下就发起了酒疯,七颠八倒的,搞得大家饭都吃不下。云影说别管了,让她们疯吧。
    姐妹俩瘫在沙发上说了一会儿傻话,童遇安突然说要跳舞,林思家激动地拍着手说好啊好啊。然后去放音乐。两人脸颊绯红,走路都不稳,跳舞却完全没问题。
    有了她们这么一闹,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她们身上,原本气氛不济的年夜饭,明显慢慢调浓。
    童遇安疯那是人尽皆知,林思家也疯,也闹,那就是稀奇。也只有这样,童谣才看见了她女儿不为人知的孩子气的一面。
    林思家笑呵呵,朝妈妈挥着手爪子,“妈妈,妈妈,看我,我跳芭蕾……”
    童谣笑了,对着女儿,笑红了眼,“好啊,你跳,妈妈看你……”
    林思家舒展双手,踮起脚尖,开始旋转,画出优美的弧度。
    童遇安哧哧地笑,走近林思家。
    “小心!”
    来不及了,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快准狠地将童遇安甩到了地上。
    童乐冲过去抱起女儿的时候,她圆睁二目,一脸呆滞,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被一群人围着,她还手指指地在傻笑,转眼间,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童乐摸着女儿的脑门,又亲又哄。
    云影叫祁树他们回去吃饭,说童遇安就是发嗲,等会儿就好了。
    没人听她的。
    林思家挨着他们父女坐下,笑着说道:“我爸爸也会亲我,抱我。”
    远处传来炮竹声,屋里顿时陷入了沉默。童遇安也不哭了。
    “我爸爸不见了,可能死了,我和弟弟没有爸爸了。阿泽更惨,爸爸妈妈都没了……不对,不对,祁树更惨,他都没见过他爸爸,他妈妈也不要他了。你别哭,只有你有爸爸妈妈,你最好了,所以你不准哭……”
    “你哭什么?!不准哭!所有人都可以哭,只有你不可以!不准哭……”
    童遇安没有哭,是她林思家自己哭了。
    大家都很安静,只有林思家捂着脸不住地说话。
    “我爸爸是坏人,他走了……伯父是坏人,伯娘也是坏人,他们都不要阿泽了,怎么办?阿泽怎么办?”
    有些东西爆炸了。
    他们都看着林思家。
    轰隆!轰隆隆!
    那是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的声音。
    所有人都屏气敛息。
    烟火一发不可遏制地接连升空,在空中飞舞的火团璀璨夺目。
    远处传来孩童们的欢呼,两年前的他们常是如此。
    这个年夜饭,终究没有吃完。
    童谣和林止把昏昏欲睡的林思家带回家后,林泽和祁树也想回家了。
    童遇安还醉着,一听林泽要走,她也要跟他走。
    林泽揉揉她的头,放柔了声音:“你乖,明天我来找你。”
    童遇安低着头,悄悄地把五指嵌入他指间,抓住那冰凉,又忍不住把脸贴上去。
    她的脸像滚烫的水煮蛋,林泽的手颤了颤,心都热了。他放弃挣扎,妥协了她的追随。
    林泽和童叔叔对视,征求他的意思。
    云影把饭菜装进保温盒递给祁树,让他带回家饿了就吃,然后对林泽说:“要是不依她,半夜她也得爬起来去找你。”
    于是林泽蹲在童遇安脚边前,回头看她,她俯身爬到他的背。
    林泽第一次背她,有点不习惯,她不重,起身时也踉跄了一下。童乐扶了一把,有点不放心,说:“我送你们回去。”
    祁树说:“我看着他们,没事的。”
    童遇安也笑眯眯地附和:“不要爸爸。”
    童乐:“……”
    目送他们了的背影,童乐仍站在路灯下,身影高大,又带忧思。
    云影倚门而立,叹了口气,“拜托你就不要吃醋啦,陪你一起老的是我。”
    在月色的雪里,童乐转过身来:“我只是庆幸他们有一个不计较一切相互依靠的人。”
    洗好一桌子餐盘,收拾了厨房,然后淋浴,再到入睡,童乐都很安静。
    云影抹了补水液,挤多了就往他脸上均匀涂抹。她看着他,他睁开眼睛。
    二十四点整,年初一,落地窗外,最初的烟花升空了。
    一室明亮,有种烈日灼身的错觉。
    “生日快乐。”她吻在他的额头上。
    这是他的农历生日。
    童乐淡笑,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他说:“我又老了一岁。”
    她说:“更帅了。”
    童乐笑了笑。
    “我还想给你生孩子。”
    童乐微微瞠目。
    云影继续道:“一对龙凤胎,哥哥很酷,妹妹很温柔。”
    童乐只顿了半刻,就翻身将她轻轻压在身下,吻了下去。
    云影把手伸进他的发间,对他耳语:“人数够了,你还会那么难过吗?”
    那天夜里,他们去了那片海。
    童乐在那里放了烟花。
    云影往一只玻璃瓶里塞满了香烟,和一只贴住便利贴的打火机,再用木塞封口,尼龙线捆绑。
    最后的烟花在海面上绽放。
    童乐接过漂流瓶,倾尽全力投入到了大海里。
    然后,他放声大喊,撕裂了伤口。
    “哥,你们还好吗?”
    光芒沉没了,海又黑了。
    童乐低下头,云影从身后抱住他。
    风儿轻声低吟,月亮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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