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断梅辛林的话,轻吐了两个字。
    梅辛林摇头提声道,“你这一回不了结她,在荆州又要如何了结你与陈家十几年的恩怨!你已经为了她放过岑照一次了!”
    张铎的手捏皱了膝上的袍子。
    “梅辛林,朕说救她。”
    他说完站起身朝梅辛林走了几步,佛龛里清供的梅花阴影一下子落到他的脸上,不知为何,那明明是神佛的影子,落在他面目上却带着是杀意的。
    梅辛林抬头,并不避张铎的目光,平声应道:
    “你实在不该因为女人而生软肋。”
    “朕知道。”
    梅辛林扼腕叹了一声:“你这样说就是不肯听臣再言语。”
    张铎回头望了一眼席银,她微微抬起的脖子上,那道青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
    那么怕死的一个人,拼着死也不肯辜负他,张铎不知道是该为她喜,还是为她忧。
    他看着自己的虎口,笑了笑,握掌道:
    “不就是情嘛,朕不给她就是,朕要让她活着。”
    梅辛林也笑了一声,“当年陈望替你父亲批命后,你父亲也说过和你一样的话。太上忘情,不施便是。结果呢,他还是娶了徐家的妇人,生了你,最后应命而惨死。你对这个女人既用了情,是你说舍就能舍得了的吗?”
    “梅辛林,如何才肯救她。 ”
    梅辛林鼻中哼笑了一声。“你明明知道,即便你要杀了臣,臣要说的还是这些话,既如此,你不如直接赐臣一死,若不杀臣,臣便告退。”
    “梅辛林!朕再问你一次,如何才肯救她!”
    声音从背后追来。
    梅辛林已经走到了屏前,那映在屏风上的人影忽然一矮……
    孤傲湮灭于卑微,殿外石灯笼里的一团火彻底被熄灭了。
    梅辛林仰起头,眼前漆门上的树影癫狂肆意。
    他喉咙里有些发苦,手指几乎捏不成拳。
    “我是你父亲生前挚友,看他死不够,还要看你死。”
    他说完,不敢转身。
    “陈家世代擅修《周易》,通阴阳道演算八卦,陈望给你父亲演过一卦,陈孝也替你演过一卦,其言——金铎堕,洛阳焚。你如今是不是要去应。”
    身后的人沉默了良久,忽然笑了一声。
    “能如何呢?谁叫朕……有点喜欢她。”
    第100章 秋旗(四)
    席银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醒来时是一个无名的深夜,视野之内一片漆黑,却有一个平宁的呼吸声身侧。
    席银试着动了动僵麻的手, 然而身上的五经八脉封闭得太久,一时还不受她自己的控制, 手将一抬起来, 就失力落了下去,接着便“啪”的一声,拍在了身旁那个人的脸上。
    原本平宁的呼吸一窒,席银不知道有没有打疼他, 只知道那人没有动, 由着那只手在他脸上搭了好久。
    “是……胡娘吗?”
    “不是。”
    说着那人抬臂握住席银的手, 掖入被中,侧过身道:“是朕。”
    张铎这一翻动,席银的脚趾就抵到了张铎的小腿,席银这才发现, 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剥得只剩了一件抱腹。被褥里全是张铎的体温,对于席银而言,竟有些烫。她有几句很难为情的话, 想问又说不出口,正结舌, 忽听张铎道 :
    “你身上太凉了,所以抱了你一会儿。”
    说完他坐起身,掀开被子下榻。
    刚走了一步, 却感觉喉咙处有些勒,好像是身后的人在扯他的禅衣后摆,力道很虽然很轻,但到似竭尽了全力。
    张铎停下脚步,侧眼平声道:“拽着干什么?”
    “你去哪里?”
    席银的声音细若游丝,疲倦而无力。
    “去点灯。”
    “别去……我太邋遢了,不好看……你看见了又要骂我。”
    张铎听她说完这句话,不自觉地笑了一身,退回来一步在榻边坐下,“把手缩回去。”
    席银听话地松了手,醒来有那么一会儿,身上的肌肉也终于有了些知觉,她把手缩回被褥里,又下意识地掖紧了脖子上的被子。
    张铎侧头看着她,“不疼吗?勒那么紧。”
    “我不疼了。”
    夜色里张铎看不清席银的面容,但能从她刻意掩饰的声音里,倒是能察觉到她此时身上的感受。
    这两日,梅辛林的药是胡氏等人拖着她的背,掐着她的嘴灌的,梅辛林压根没把她当成一个柔弱的姑娘,下的药又狠又辣,伤及肠胃,以至于有的时候,连米浆都灌不进去。
    此时金衫关一战的鲜血,还没从张铎眼底散去,照理说他对于这些肉身上的疼痛尚是麻木的,但不知为何,就是看不下去席银受苦
    “想不想吃什么。”
    席银摇了摇头,“吃不下。”
    她说着,咳了几声,难受地蜷缩起了身子。
    “你不要管我麻。”
    “那谁管你。”
    “我自己呀。生死自负,我也可以的。”
    这是他从前教她的话——生死自负。
    意味着不卑怯以求生,不懦弱以应死。这也是所谓“皮开肉绽,心安理得”的另一个注解。如今她孱弱地躺在榻上,对着张铎说出来,竟令张铎也看见了一片来自于肉身疮痍的影子。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竟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了摸席银的额头。
    席银却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试图撑着身子坐起来,张铎忙拖住她的背道:“你要做什么。”
    席银的手胡乱地摸索,惶然道:“我的大铃铛……”
    张铎一把捏住她的手,托着她的背让她重新躺下来。
    “不用找,平宣取走了。”
    席银一怔,眼眶顿时红了。
    “对不起……我还是把你给我东西弄丢了。”
    她将才还有底气去说生死自负,此时却连睁眼看他也不肯了。
    张铎稍稍弯下些腰,将声音放轻道:“嗯,除了对不起以外,还想对我说什么。”
    “我……”
    席银抿了抿唇,“我还是没有做好……我会不会又害了赵将军啊,殿下如今在什么地方?铃铛……我还能把铃铛找回来吗?”
    也许是因为难受,她说得断断续的,张铎静静地听着,直到她喘息着说完最后一个字,方将手挪到她的耳朵处,轻轻捏了捏。
    “我回来了,铃铛丢了就算了,你不用再想了。”
    席银听他说完,忽想起胡氏来,忙道:“胡娘呢,你有没有……”
    “没杀她。”
    “我明日想见她……”
    “见她做什么。”
    席银忍不住又咳了几声,喘息道:“我要骂她……糊涂!”
    “晚了。”
    “什么?”
    “她受了赏。”
    席银急道:“为什么要赏她,她若听我的话,长公主殿下就不会走……”
    “赏就是赏了。”
    他的声音刻意逼得有些冷,席银也不敢再问下去了。她缩回被褥中,把脑袋也蒙了起来,“瓮声瓮气地唤了张铎一声。
    “陛下。”
    “嗯?”
    “嗯……”
    席银似乎有些犹豫,“赵将军……不会有事吧。”
    张铎望着榻上悬挂的垂帐,忽然想起梅辛林之前的话。
    相同的话,在遇到席银之前,他对赵谦说过很多次,那时他坚信自己是为了这个挚友好,如今同样的话,他却不一定能对赵谦说得出口。
    “不知。”
    席银迟疑了一阵,轻声道:“赵将军,还是很喜欢很喜欢殿下……”
    张铎“嗯”了一声,“所以江州有人在等着平宣。”
    席银背脊一寒,试探道:“你要……做什么。”
    张铎闭上眼睛。
    “你想听吗?听完之后,你还会留在这里吗?”
    席银良久没有出声,再开口时,张铎竟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怜悯。
    “你最后,真的能下得了手吗?”
    这是一个问句,然而一阵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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