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中午下课他们都去吃饭,我赶紧回宿舍收拾床铺,午休时间太短,等他们回来睡觉我再翻箱倒柜收拾不合适。
    学校里有两栋混合公寓和两栋宿舍,因为一开始就没在学校住过所以没选条件好的公寓,学校宿舍条件很一般,毕竟一百八十块钱住一年,一个屋里八张床加一张桌子,行李箱码在门后柜子里。跟我哥那种干净人住久了,现在闻着屋里这一股臭脚丫子味儿,居然还有点儿亲切。
    由于我基本不过来住,我的床位被我那几个哥们当成杂物架堆满了,我刚把床褥铺平,蚊帐挂起来,室友们打着嗝剔着牙陆陆续续回来了,见了我一惊:“操你妈大少爷下乡体验人间疾苦来了啊?”
    我往栏杆上一瘫:“有吃的没,赶紧接济点儿。”
    他们翻箱倒柜帮我搜罗吃的,我叼着小香肠干脆面跟他们睡前开黑。老雷的手机微信突然响了一声。
    “干,烦死。”
    “谁啊。”
    “能谁啊他家心肝儿林雨边呗。”
    “操。”
    我跟其余几个室友一块儿嘘他:“录音了,下午发给林妹妹。”
    老雷跟三班一女孩搞对象,俩人如胶似漆天天秀恩爱。没过一会儿老雷掉线了,我看了一眼上铺,人家正跟林妹妹视频呢,嘴里唉声叹气嘀嘀咕咕:唉对不起啊宝宝,刚刚打游戏呢没看到,别生气了宝宝。
    室友们一顿起哄,没几分钟快到宿管巡查的时间也就都睡了,只有我没睡,躺床对着手机屏幕发呆。我哥一条消息都没发给我。
    我也想他发消息打扰我玩游戏,我故意不理他,但只不理他三分钟,因为再久我会忍不住,之后他应该娇滴滴生气怪我不回他消息,我就在电话里耐心哄他,宝宝乖对不起。
    话说回来我哥不给我发消息就罢了,我问他干什么呢他还不回我,气死我了。
    午休时间只有40分钟,炎热狭窄的宿舍里已经鼾声起伏,感觉躺在棺材里也不过如此了,我枕着手仰面发呆,实在睡不着,从床底下摸出一本老雷珍藏的爱伦坡短篇集打发时间,推理小说最能占用大脑来遏制胡思乱想的空间。
    晚上我哥主动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问我睡得好吗,我诚实地回答不好。
    “乖宝,明天哥带你出去吃。”他在电话里吻我,让我再忍一天。那我还能怎么样,女朋友都亲我了,我总不能再生气。
    我哥说话算话,第二天中午下课他果然在老地方等我,我左右看看周围没人,嗖地冲过去抱到他身上,他伸开右手接住我,吻我脸颊,久别重逢,我也非常想念他。
    一顿饭的工夫,我哥的手机老是响,他有点儿不耐烦,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一边,我下意识去捡他的手机,不小心被他看到了无名指。语文课无聊,我在上面画了个戒指。
    我哥中途截住我的手,舔着嘴唇调戏般握着我的手腕举到面前端详。我顿时耳朵尖发热,又不想抽回手,好在我们躲在包厢里没人看见,我爬上沙发,跨坐在我哥腿上面对着他,他弯起眼睛,神秘地打量我:
    “画的是什么?”
    明知故问,当然是结婚戒指,他就是想捉弄我看我出糗,我懒得回答。
    段锐从不讲理,右手扣住我双手腕,用嘴唇若即若离地蹭我的嘴,用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悄悄地笑:“宝贝你给哥讲讲为什么画这个。”
    我想他了,想接吻,忍不住追逐着他挑逗的嘴唇,我哥故意与我保持一点点距离,让我亲不到他,我讨厌追逐的感觉,和每天我的梦里一样,我气急败坏挣脱他的手,直接把我哥压倒在沙发里,骑上去俯身亲他,我不如我哥有技巧,只会凭着感觉和他卷缠舌头,吞下从他口中夺过来的津水。
    我好像弄疼他了,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上太多,接吻到最忘我最疯狂的时刻,段锐轻拍我脊背,缓缓离开我的唇舌。
    他把手伸到我面前,翘着唇角要我也给他画一个,一开始我哥伸的是左手,忽然动作停滞了一下,又换成了右手。
    我肯定不会给他画这么幼稚的东西,下午他还得工作,同事们会笑话他。我要给他买一枚真的。
    我好像逐渐获得了一种超能力,能从他拍我的幅度和轻重上判断他劳累的程度,我哥温凉的手掌逐渐停在我背上,呼吸缓慢趋于平稳,居然就这么睡着了,我身子一动,他半眯的眼睛又会张开一点,困倦地看我。
    我用指节触了触他的睫毛,蹑手蹑脚从他身上爬下来,扶着他的脑袋枕在我膝头。包间里中央空调温度很低,我脱下校服外套搭在他身上,晌午外边太阳正烈,我把手搭在我哥眼睛上,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我也趁机靠着沙发小憩。
    昨晚一宿没睡,瞪着眼睛从深夜熬到早晨,其实我并不挑床,软床、硬床、沙发、地板、桥洞,只要我哥在旁边,我随便躺在哪儿都能睡着。
    他的手机屏幕一直闪,我拿起来看了一眼,备注写的是“宋总”,我以为又是哪个不好伺候的老总连饭都不让我哥好好吃,不经意放下手机的瞬间,我突然看清了备注底下的一行电话号码。
    138开头的这串号码我也熟悉,这是我俩妈的手机号。我哥为了防我,能想出改备注这一招,不愧是我哥。
    我替我哥接了电话,里面传出刻意拔高声调的、刺耳的女人嗓音:
    “小锐?怎么老不接电话呢!咱们什么时候看房去啊?”
    这声音实在太响,我哥猛地惊醒,身体猝然抖了一下。我捂住他的嘴,把我哥按在我腿上动不了。
    “嗯,你想什么时候?”我模仿我哥的语气非常有经验,我们的声音在电话和语音里也极为相像,我妈几乎不记得还有我这个儿子,也只把我哥当一个提款机,她根本分辨不出来。
    我妈笑了,忽然又止住,不过我仍然听出了她语调里的故作担忧,她说:“哎不急不急,你胳膊不是受伤了嘛,缓两天,缓两天也行。”
    我突然愣了,我哥手上的烫伤明明早就好了。
    我举着电话,低头凝视我哥的眼睛,他躲闪我,把手往西服里藏,我抓住他的手,他疼得抽了一下。
    我浑身发冷,从我哥身上把西服扒下来,挽起衬衫袖子,看见他小臂裹了一圈绷带,里面透着一团血印,刚刚我们接吻的时候我不小心压着了他,肯定疼坏了。
    我质问他怎么弄的,他云淡风轻地说鱼缸碎了不小心割的,我又问他,咱们家的是钢化热带缸,这玩意怎么碎的。
    我很快听明白了,我妈那个小儿子,操,就我俩那个所谓的弟弟,你妈的,在我们家玩模型枪,把鱼缸打碎了,鱼缸四壁都是钢化玻璃碎了也没事,没想到阿姨正收拾的时候玻璃顶盖儿突然掉下来,当时我哥怕给阿姨脑壳开瓢,伸手过去挡了一把,胳膊就划了一大口子,他妈的差点把筋给剐断了。
    他抱过来安抚我,在我耳边很轻缓地安慰,我哥最怕我发疯,我疯起来他按不住我,我也不想发疯,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心脏疼,呼吸困难,头晕脑胀。操,我可能得高血压了。
    我妈还在电话里吵闹问我怎么不说话,我拿起手机,回了她一句:“闭嘴泼妇,带你儿子滚出我们家,等会让我看见你儿子哪条腿没迈出门口我就打折他哪条腿。”
    我妈那边安静了一会儿随后破口大骂,骂我没教养脑子有病没大没小不知孝顺拖累我哥,我挂断电话,拉着我哥往外走,回家。
    我哥把我往回拽:“宝贝我没事儿,你先回学校,我下午去公司,让他们娘俩儿爱去哪去哪儿得了,甭管他们。”
    我回头问他:“缝了几针。”
    他起初不想说,后来还是承认了,缝了十一针。
    我眼前发黑,扶了一把墙才站稳,从我哥兜里把车钥匙抢过来,带他回家。他也知道这事儿迟早瞒不住,拖我一时是一时,我想揍他又不忍心,想骂他还舍不得。
    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现在只顾着疼那个小儿子,前些年春节我哥在外边打工赚第二年学费,因为这时候没人干活所以工资高一点,我妈他们一家子聚一起吃年夜饭,我哥累完一天带我回他们家,连个热饺子也没给留。这回的情况大同小异,我妈忙着检查那孩子身上有没有伤,放任我哥满地淌血,最后阿姨带着我哥去医院包扎,他公司这几天事儿正多,也许刚走出医院我哥就往公司去了。
    我把着方向盘,感觉整个车里都是血腥味。
    “哥,我能杀人吗。”我问他。
    “不能。”他仰头靠着头枕阖眼揉太阳穴。
    “我保证一刀扎要害,不会虐杀。”我说谎了,我要分尸,把那个该死的孩子和他妈从手指开始切成108块,扔进污水井里,等到沼气积攒足够再把鞭炮点燃塞进去,听一声巨响,粉碎的肢体像下雨一样零碎落地。
    “宝贝,不行。”
    我直接把车开进小区停到单元门口,坐电梯上楼,进门的一瞬间,有个东西在我脸颊边的门框上啪的一声炸开了,我立刻躲开,转过身挡住我哥,碎塑料子弹的小渣子崩了我一身,脖子侧面被碎渣擦破了一条线。我小时候也玩过这个,这种塑料子弹威力非常大,市面上应该早就禁售了。
    茶几上站着一个三年级左右的胖男孩,手里拿着一把模型枪对着我们,嘴里发出嘟嘟的响声,他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来了也没动地方,白了我一眼。
    我惯他毛病?随便脱了校服砸地上冲到茶几前,攥着那把破枪的枪口用力一拽,把这孩子从桌上拽下来,摔在地上大哭,我把枪零件拆碎,枪杆撅弯了砸他身上。他妈顿时急了,过来一把搡开我,心疼地给那男孩拍身上的碎渣。
    看看,亲儿子也是要分个亲疏内外的。
    我才有工夫看看这个家的惨状,沙发上堆满凌乱的衣裤,两个行李箱直接敞开摊在客厅,满地好的坏的玩具和零食,之前放鱼缸的地方已经空了,墙上只剩一个电线口,沙发底下都是瓜子皮橙子皮。我才知道昨晚我妈是带着几个大姨一块儿来的,拉着我哥唠嗑到深夜。
    我操,谁能懂我这时候的心情,我现在狂掐自己人中。
    墙角堆了一团看不出原貌的垃圾,我勉强辨认出那是我和我哥以前一起拼的模型飞机。我哥沉默地走向那团垃圾,坐在两天没擦的地板上,拿起速干胶一块一块拼那些碎屑,背对着我们,疲惫到无话可说。
    他昨晚把我支开,然后自己承受这种无理取闹的混乱,他肯定也在想快点结束吧,只因为他是大人,就得无穷无尽地忍耐。也许我迟早也会变成大人,但目前还没。
    那孩子到现在还在哭,就像一个信号杂乱的收音机,不停发出噪音,我知道每个收音机都有一个开关,按下去才能关掉,这个孩子应该也有,我认真寻找着他身上的按钮。
    找到了。我踩在他的左手上,仔细聆听。明明听到了一声咔哒的响,这孩子却叫得更尖锐,是我按错开关了吗?
    我又踩了他的右手。
    眼看着我妈歇斯底里地站起来扬手抽我的脸,我哥一把把我拽进怀里,把我妈往后推:“行了妈你赶紧带方瑜走吧,快走,小琰不行了。”
    我妈骂我哥没良心:“多少年前我就跟你们说了,老二查出精神病了,说扔了扔了你不让,精神病能治好?你给他花了多少钱了?快七位数了,这就是个无底洞!小瑜也是你亲弟弟吧?你能给他花上百万治病我们小瑜要个房子怎么了?!”
    “他就是个潜在杀人犯,你看不看新闻啊?精神病跑出去砍人,你还给他放身边,到时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妈求你趁早给他关精神病院去吧!”
    我哥终于不耐烦地吼了一句:“胡说八道!当着孩子面儿你别忒他妈过分了!”
    我哥吼人的时候很凶,我妈立刻红了眼睛,痛哭埋怨:“不孝子……妈白养你这么大……”
    这女人居然能发出分贝这么高的噪音,我寻找着她的开关,好像在喉咙上。我努力按她的开关要她不要再出声,我哥拼命拦着我,把我从那女人脖子上拽下来,拖进厕所里锁上门。
    厕所里没开灯,只有透过磨砂玻璃的一点光亮,我哥在我耳边低语安抚我:“琰琰,哥的乖宝贝,放松,别紧张。”他抱着我,哄小孩一样拍我的背。
    空间太黑暗太狭窄了,我呼吸困难,失控的大脑反应异常迟钝,只会垂着眼睛看他裹满绷带的左手。
    “好了,不哭宝贝。”我哥不停帮我抹眼睛和脸颊,“好孩子,咱什么病都没有,小琰是哥最乖的孩子。”
    我一直发呆。我可能是段锐生下来的,因为只有他疼我,我没在哭,我只是在下雨,等下我的身体会长蘑菇。
    我哥捧起我的脸逗我,让我笑笑。
    我微仰视线模糊着眼睛看他,他僵了僵,表情有点困惑,仓皇地抚摸我,我能听出他安抚我时嗓音里的焦虑。
    我学着他的样子抬起手,在我哥脊背上拍拍摸摸:“哥,你好累,上楼睡觉。”
    “我没事,我就是怕你……”
    “我不杀人,我不当杀人犯,哥,别害怕。”
    看来每次我和我哥说想杀人,他都很害怕,怕我被带走,怕我离开他,我哥好可爱,我当然会一直留在身边照顾他。
    我们接吻时被楼下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原本我俩都不以为意,没想到五分钟后邻居就跑来敲我家门,大声喊“那个冀b67c开头的是不你们家车?!赶紧去瞅瞅!”
    “操,怎么了。”我和我哥对视一眼,飞快下楼。
    真的,长这么大我就经历过一次车祸,这么傻逼的情况我第一次遇上,我都惊了。刚刚我妈带着她儿子下楼,她儿子把我哥扔鞋柜上的车钥匙拿走了,憨批崽子上车就开,挂着倒档猛踩一脚油门,这车直接撞二单元老大爷的花园里了,里面有个狗笼子,人家把一头大金毛养在里边儿,一下子就让车屁股给挤死了,满地脑浆和血,二单元老太太抱着狗尸体直接哭到撅过去让救护车给拉走,据邻居说是脑溢血,这么大岁数了,救回来也得脑血栓,他们家老爷子举着擀面杖骂骂咧咧冲出来要打死这操蛋的孩子。
    我妈急了,一边护着他儿子一边朝我们叫:“段锐段琰!快!快过来拦着点!快!”
    我哥出于责任不得不挽袖子去拦,我一把把我哥拽回来,他一只手根本打不过我,我把他按在地上,给了他两拳,他左手绷带扎的位置又渗出一团血,给我哥脸疼得煞白。
    这点时间已经足够,老爷子气疯了,不管不顾拿擀面杖照着那孩子脑袋来了一棍,连着胳膊一块儿砸了个骨折,我操,我头一次看见真的骨折,小臂那一段折出了一个明显的拐角。
    我看了我哥一眼,他坐在地上,满脸惊愕愣在那儿,几秒钟后迅速把我搂进怀里,用西服外套遮住我的眼睛,让我不要看。实际上我就算在医院里见到蒙着白布推往太平间的死者,心里也没有任何感觉,甚至有点羡慕,出生者和往生者大多聚集在医院,我常被路过的灵魂踩到手。我哥一直把我当小孩子,其实我已经从骨子里烂透了,看着生命被截断,血肉飞溅,我一点儿也没有触动。
    看来我爱上我哥是有原因的,上帝总是聪明地把天使和恶魔凑成一对,来防止他们经常做傻事,这是一种有趣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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