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树下,落花成雨,小丫头泣不成声,“爹爹,你要去哪里?你不要裳儿了吗?”
    “裳儿,爹爹要去找你娘,你娘一个人太孤单了,爹爹一个人也太孤单了,爹爹对不起你……”男人亲了亲女儿稚嫩的小脸,终是狠心离去。
    “爹爹,爹爹!”看着父亲离去的身影,红裳伤心大哭起来,她明白,她现在也是孤单一人了。
    “红裳——”远远跑过来一个青衣少年,他蹲下来给红裳擦去泪水,哄她道:“别哭了,山风强劲,当心吹皴了脸。”
    红裳抽抽噎噎地说,“娘走了,爹也走了,他们都不要裳儿了……青冥哥哥,你也会离开裳儿吗?”
    青冥道:“只要是人,都有生老病死,哪有永远在一起的。”
    红裳抱着青冥的脖子不放,耍赖道,“我不管,我不要一个人,爹爹说你们会照看我,那你就不能离开裳儿!哇啊啊啊……”
    面对一个撒泼狂哭的小丫头,青冥有些手足无措。山中只有他和师父二人,单调无味的生活中突然冒出一个小姑娘要和他们一起生活下去,他不禁有些雀跃,又是柔声细语安慰,又是拍胸脯保证,才算把她哄得消停下来。
    小丫头哭累了,睡着了,青冥耳根子终于清净了,然而山中一成不变的宁静,终是被她打破了。
    月牙弯弯,山中寂静无声处,二位仙风道骨之人对弈,猛然间一阵哭声响起,若虚大喝一声“青冥——”
    青冥推门进来,见若虚道长正一脸的不耐烦,而师父不动声色,口中吐出二字“隔壁!”,青冥马上明白,躬身退下转去隔壁。
    若虚叹道,“你从那里弄来的小丫头,除了哭就是哭,吵也吵死了。”
    希真说,“炼师弟的女儿,推不掉!”
    “他?”想到那个精才绝艳之人,若虚不由一阵惋惜,又不失时机打趣老友几句,“还好有青冥在,没想到他哄孩子倒有一手,这也算是灵隐山的一项绝技吗?”
    希真不理会老友的揶揄,眉头紧锁,小丫头初来乍到,难免依赖他人,可青冥对这小丫头,未免也过于上心。
    隔壁,哭声渐消,青冥侧卧在床,把红裳抱在怀中,一下一下轻轻拍打她的背。
    红裳小声道:“青冥哥哥,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青冥低低嗯了一声,他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味道,只盼着这丫头赶紧睡着,师父今天教的那套剑法还没练熟!。
    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红裳有些不高兴,“青冥哥哥,我要天上的星星,你去摘!”
    “什么?”青冥呆了,思考片刻后犹豫说道,“以我现在的功力,恐怕还不行……”
    “我不管,我就要!我爹爹就会去摘!我要下山找我爹!哇啊啊啊……”红裳满床打滚儿,开始撒泼。
    隔壁师父和若虚道长在下棋!青冥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声应道:“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红裳止住哭,眼睛瞪得溜儿圆,小脸鼓鼓的,一副你快去的样子!
    青冥一下子泄了气,挠挠头,忽然灵光乍现,“红裳,你喜欢花灯吗?”
    “花灯?喜欢!”
    “我给你做星星灯吧,满满挂一院子,晚上点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亮!”青冥双手比划着星星灯的样子,又说挂在哪里哪里好看,越说越兴奋。
    红裳呆呆地看着他,本已止住的泪水又滚落下来。
    青冥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张口结舌愣在那里,看上去颇有些傻气,这样子倒把红裳逗得破涕为笑,她擦干眼泪,吸吸鼻子,说:“你对我真好,我不会再哭闹了,青冥哥哥,你去练剑吧。”
    青冥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转了性,迟疑一会儿,“我还是等你睡着了再去吧。”
    红裳甜甜地笑了,她想起小时候亲爹爹和娘的脸颊时,他们都很欢喜,她也想让青冥哥哥欢喜,便同样啪滋亲了他一大口,抱着他的腰安然入睡。
    青冥擦了擦脸颊,眨了眨眼睛,头枕在胳膊上,发了会儿呆,不知不觉也睡过去了。
    春花谢了又开,大雁南去又北归,不知不觉已几个春秋,正是春花烂漫时,青冥瞧着红裳,个子长到了他的胸口,少女的窈窕身姿也影影绰绰显了出来,小丫头已经长大了!
    “你在看什么?”红裳一蹦一跳地跑过来。
    “在瞧你呀!”青冥笑道,“红裳越来越好看了!”
    “那是!”红裳十分得意,“我爹好看,我娘好看,我自然也好看!”她瞅瞅青冥,脑子一抽冒出来一句,“青冥哥哥不好看,连李仲阳那个乡下小子都比你好看!”
    青冥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红裳觉察到不对,忙说,“我不是说青冥哥哥不好看,嗯……,是说你不如……,也不对,呃,但是但是,你功夫最好,道长都说用不了几年你就能超过他了!我比你差得远,李仲阳更是拍马也追不上你!”
    看到她慌慌张张不知如何解释的样子,芜烟脸色缓和下来,摸摸她的头,温言道:“没关系,我的确样貌平平,你说的都是实话,我没有不高兴。”
    红裳吐了吐舌头,摇着他的胳膊说,“我就知道,青冥哥哥是待我最好的人。”
    “红裳——”李仲阳在远处挥手,“练功去喽——”
    “来啦——”
    青冥将视线从红裳远去的身影上收回,她喜欢漂亮的东西,他一直都知道,又有哪小姑娘不喜欢呢?
    山上日子清贫,为哄她开心,他时不时做些精致的小玩意,可从来都没想过,自己在她眼中竟是属于“不好看”一类的!
    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扔到人群中便立刻湮灭,再也寻不到,青冥扯扯自己的脸,转身负手离去了。
    夏花灿烂,绿荫葱葱,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时。
    “诶?你怎么带上面具了?”
    “红裳,我好看吗?”
    “嗯,好看!青冥哥哥戴上这个,人一下子就显得不一样了,可是,这样我就看不到你的脸了!”
    青冥笑笑,摘下面具,从袖中掏出一朵别致的绢花。
    红裳两眼放光,“给我给我!”
    青冥将绢花给她戴上,附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你今天还没亲我呢。”
    红裳脸微微发红,四下瞧瞧无人,踮起脚尖在青冥脸上飞快一吻,又急急向后跃开,“道长说,我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淘气,这可是最后一次啦!”
    “我知道。”想起师父说的那些话,青冥心头发闷,“我还有东西给你,你看。”
    小小的一块四四方方的东西,表面光洁如玉,六个面上雕的是层层叠叠的凤凰花纹,内放了一颗红豆,红裳捏着摇了摇,咕咕作响,“这是什么?”
    “骰子,象牙做的,拿着玩吧。”青冥看着红裳,那句话在心中盘旋了好久,一直不敢说,今天他不知怎么有种感觉,若是再不说,便永远也没机会了,“红裳,你愿意留在山上陪我吗?”
    “行啊!”红裳随口答道,她忙着摇骰子玩,没有细想这句话的意思。
    狂喜过后,青冥渐渐平复下来,眼神中是一种红裳看不懂的情绪,明明是高兴的,却空有几分哀婉。
    一层秋雨一层凉,风卷残叶,人比黄花瘦,正是秋意萧瑟之时。
    “师妹,师祖叫咱们过去。”李仲阳拍着门板唤道。
    红裳懒洋洋的从床上爬起来,“来啦!”
    “你知道师父去哪里了吗?”
    “师父?”红裳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青冥,“呃,师父……啊,我也很久很久没见过他了,大概又是闭关修炼了吧。”
    一直叫他青冥哥哥,现在倒要叫师父,还真是不习惯!关键是自己之前还总是和他玩亲亲,这可太荒唐,如今少见面也好,省得尴尬!红裳摇摇头,将这些杂念驱逐出境,问道:“师兄,师祖叫咱们过去有什么事?”
    李仲阳答道,“是段师叔和段师弟来了。”
    “段明廷来了?”红裳又惊又喜。
    “是啊,快去看看他又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吧”,李仲阳笑道,“那小子对你真是上心,但凡他来,吃的喝的穿的玩的,都给你最好的,我看,他是把你当媳妇儿看了!”
    红裳莫名有些心惊肉跳,“师兄别胡说!”
    “还不好意思呢,等会儿见了师祖你就知道了!”李仲阳又提醒一句,“师妹,师祖近来身体不大好,你说话可要多顾忌些,别再惹他老人家生气。”
    “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竟然真是婚事!红裳跪在师祖床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下山成亲,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咳咳咳……”希真咳个不停,指着红裳道,“你,与段家的婚事由不得你,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红裳苦笑,师祖到现在还不了解自己,但凡他下的令,自己什么时候违背过了?她叩头道,“师祖对我恩重如山,但凡有令,裳儿绝无不从。请师祖放心,裳儿应了这桩婚事!”
    希真道长这才松口气,“我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我快去了,你也不必守三年孝,等明年你及笄后,就下山去段家成亲吧。”
    入夜,天空中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黢黢的夜幕似一口倒扣的锅一般压下来。夜风吹过山谷,发出哭泣般呜呜的声音。红裳躺在凤凰树高高的枝头上,身子随着枝头起起伏伏晃动。
    枝头一沉,青冥立在她旁边,银色的面具在黑暗中显得有几分诡异,“你答应段家的婚事了?”
    红裳嗯了一声。
    “可你应过我,要在山上呆一辈子!”
    “师父,这是师祖的意思,我不能违抗他老人家!”
    “下来!”青冥不由分说,抓着红裳就往下跳,“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心中到底有没有我?”
    红裳嬉皮笑脸道,“师父,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心中没有你,你照顾我这么久,若是心中没有师父,也太忘恩负义了!师祖,师兄,还有这灵隐山,都在我心中装着呢!”
    “够了!”青冥打断她的话,他胸脯起伏不定,好半天才说,“段明廷有那么好吗?不就是长得好点!”
    红裳依旧没心没肺笑着,青冥心中苦涩不堪,“红裳,你能不能,能不能再亲我一下?”
    红裳摇摇头。
    “红裳,若我不是你师父,你会喜欢上我吗?”
    似乎是怕听到她的回答,青冥飞快离去,转瞬间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转瞬又是一年,寒风呼啸,白雪飘飘,四处都是白茫茫,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无比寒冷。
    自从师祖仙去,师父再也未曾露过面,李仲阳日夜刻苦练功,红裳愈发无聊,反而想早日下山去瞧瞧外面的世界。
    一阵寒风吹过,李仲阳大惊失色地跑进来,“师妹,不好了,师父仙去了!”
    “什么?!”红裳噌地站起来,身体不住打晃。
    李仲阳举着手中的信,“你瞧,师父在信中说了,他自觉大限已至,自行去墓室了,把掌门之位传给了我,吩咐我们守孝一年,同时封山。你看,这是掌门之物拂尘。”
    红裳几乎站立不住,连瞧信的勇气都没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师祖忌日当天!”
    红裳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似的软软倒下去,李仲阳扶着她急道:“师妹,千万撑住,师祖去了,师父也突然去了,咱们灵隐山可再经不起波折了!”
    白幔衬着白雪,整个灵隐山都是白色,红裳眼中似乎也没有别的颜色了,她默默将师父的遗物一样样收起来,箱中不过几套穿旧的青衣布衫,一双鞋而已,而在另一个大箱子里,都是给她预备的四季新衣新鞋,还有一些灵巧的小玩意儿。他案头上放着几本书。
    书中间夹着一页纸,红裳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两行字,“情深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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