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漠中走了不知多少天, 他们总算离开那一片雪原。那场雪下了一天,一天之后天空放晴, 崔故刚好同谢思弦混进魔界。
    刚入一座魔城便看见有魔修站在一张告示前兴奋的讨论些什么。崔故拉了拉身上兜帽, 走过去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便愣在了原地。
    裴绮死了。
    叛道入魔, 魂飞魄散。
    他最恨的时候曾经想过关于裴绮的千万种死法,但不论每一种,都是由自己亲手把人杀死。
    现在裴绮忽然就死了, 死的无声无息,实在是……有些可笑。
    谢思弦忽然靠过来抓住了崔故的手腕,他掌心温热, 将崔故的思绪拉扯回来。“不管怎么样, 我们都已经到魔界了,为了你的安全, 还是早点回妖界吧, 近百年都不要来人间了。”
    “你呢?”崔故将盯着告示的目光收回,看向谢思弦。
    “哟, 还关心起我了啊?”谢思弦忽然抬手捏了捏崔故的脸, 眉眼微弯, 笑得无比灿烂, “我自然是要回青崖了,虽然被你劫持, 但本仙君宁死不屈, 出卖色相总算从你手里逃脱, 实在是可歌可泣。”
    崔故:“……”
    “好了,我可不像你们能来去如风的。”谢思弦将崔故往魔城内推了推,“我身后有谢家,现在裴绮死了,我还得去照看一下裴四九。”
    崔故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劳烦你了,不过你若是在人界呆不下去了,就是拖家带口去妖界我也是很欢迎的。”
    谢思弦哈哈笑了两声,“好,要是我在青崖混不下去了,就去妖界找你。”
    拍了拍崔故的肩,谢思弦后退数步,转身离去。看着对方的身影自眼前消失,崔故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他盯着告示上的死字,在城墙外站了一整天。
    “你究竟在想什么?”崔故呢喃,他忽然真的感觉有点迷茫了。
    月升之时,他终于将脚步自城墙外挪开,前往沧溟城。
    沧溟城位于幻海之侧,是整个魔族最为繁华的城池,繁盛程度甚至可以比肩人间的锦上仙都。但因为幻海里头长满了昆仑金莲,这里头的花时不时开上一阵,然后滚滚清气被风吹进城池里头,把都城里魔气低微的小魔族熏的晕头转向,所以并不宜居,有时候甚至还要魔命。
    魔族中的贵族曾经三番两次的抗议,要求厉无咎将幻海内的莲花全部清除,但次次被驳回。
    理由是这么多的小莲花开着美观,常年接受清灵之气的熏陶也有助于身心健康,也能提前适应,有助于往后攻打仙门的时候不被灵气给吓退。
    厉无咎把魔族重臣当傻子糊弄,但他是魔族老大,他不乐意干的事情谁也不能逼他。
    不过魔界私底下另有一种说法,有人说可能是厉无咎在昆仑混日子的时候心怡了某位仙君,后来昆仑覆灭,他为了移情,便将莲花给移栽了。
    虽然他们家魔尊风流多情,见一个爱一个后宫美人装都要装不下了,但谁还不能在心里有个白月光吗?
    所以在厉无咎出城亲自领回来一个美人仙君的时候,整个沧溟城都发出了吃瓜的声音。
    但入城的两人却都坦坦荡荡,并没有什么沟通的想法。崔故同厉无咎的关系只能算一般,厉无咎虽然喜欢美人,但他喜欢的是温软会撒娇的小美人。像崔故这种浑身带刀的,他没兴趣也懒得去弄到手,更何况……
    站在幻海之侧,厉无咎看了一眼海面缭绕的雾气,嘴角一抽。
    “裴绮让我送你回妖界。”厉无咎推开一间房门,灯火一晃,映出房间内的景象。
    密密麻麻的符文爬满了地面,连带着房梁上都是阵纹,厉无咎指了指房间最中心,“你站过去,我送你走。”
    崔故站在房门口,却并不进去,他侧头看着厉无咎,“你为什么要帮裴绮?”
    “欠他一个人情,我好歹也是魔界之主,不管怎么样都得还一下债吧。”厉无咎站在房门口不耐烦的挑眉,“你走不走?不走我可把你留魔界当人质了啊。”
    崔故嗤笑一声,“你可以试试看。”
    两个人正谈着话,房间外一堆人从抄手回廊里走过来,莺莺燕燕一大堆,有男有女,一边喊着什么郎君,陛下,一边拿眼睛盯着崔故,看的崔故背后汗毛四起。
    “这位是新来的美人吗?”有人凑到崔故身侧看他,不老实的摸上了崔故的腰,“小仙君的腰可真细呀,难怪尊上一见到他就失了魂,把我们都给抛到九霄云外了。”
    “怎么会呢?”厉无咎将那个美人拉到怀里,摸了摸美人的下巴,笑眯眯的调笑,“这是我的同窗,这次过来只是顺路回个老家,你可别戏弄他,天地可鉴,我心里只有你。”
    美人拿手摸了摸厉无咎的脸,嗔怒道,“尊上心里的人可多着呢,我可不敢独占。”
    他们腻腻歪歪,崔故看的浑身不自在,挪开目光,侧身看向另一边的幻海。水面湛蓝通明见底,其上漂浮着翡翠般莹润的荷叶,朦胧雾气萦绕,清灵之气阵阵,莲叶之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个雪白的台面,上头影影绰绰的,像是有个人影。
    厉无咎终于把后院的美人全部打发走了,他喊了一声,崔故收回目光,跟着他走进房间。
    站进阵术中央,厉无咎启阵,红光流转,阵术符文一点点亮起来,然而就在阵法即将启动的时候,窗外忽然吹来一阵冷风,随后清灵之气一震,房间内被魔气驱动的符文一卡,魔气消散,阵术上的光亮就这么被强行驱散了。
    厉无咎:“……草!”
    他气冲冲的出门,在崔故困惑的目光中捡了一个镇纸狠狠砸进雾气中。片刻后,水浪翻滚,一片荷叶被回敬到他脸上。
    “你这是……”崔故挑眉。
    “这里的莲花成精了,总是和我对着干。”厉无咎把脸上的荷叶取下来,顶着一脑门的水怒不可遏,他看着房间内晦暗的阵法,嘴角一抽,“小气鬼,真是一点便宜也不让我占。”
    “莲花精?”崔故挑眉,“昆仑的莲花还能成精的?”
    厉无咎随手一指,“你看雾气里面。”
    崔故顺着他的指示看去,只见翻涌雾气,朦胧似裹了白纱,他正要说什么都没看见,后背忽然一重,他被人一把推下栏杆,惊讶的抬头,就见厉无咎居高临下,木着一张脸看着他,“引界令送你了,自己过去拿吧。”
    一头栽进水中,清透的水源翻涌而上,将他吞没。崔故看着被水掩盖的天幕,水纹晃动,世界像是被分割出了无数块,他眼前出现幻觉,神识却还是清醒的。
    “引界令,又是引界令。”崔故蹙眉,心中竟产生了一点不耐,一个个都为了引界令要死要活,这鬼东西究竟能干什么?
    他想骂人,但身体却渐渐不受控制,他感到了疲惫,魂魄却轻飘飘的,如同漂浮在了云端。
    不受控制的合眼,失去意识之前,他看见水中有一道人影缓缓而来,白衣胜雪,乌发如墨,美好的如同他整个少年时代最求而不得的绮梦。
    昆仑金莲逆时盛放,雾气席卷了整个幻海,如同一道屏障,将所有窥探的视野阻隔。
    厉无咎站在栏杆边看了几眼,片刻后他啧声,“看你高兴的,跟见了骨头的狗一样。”
    而这一次幻海却一片安稳,再没有砸过来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了。
    崔故睁眼。
    耳畔是女子娇柔的歌声,时不时夹杂两声叫好。他看见了飞舞的纱幔,轻纱之后是一方圆台,台边是一汪流水,上头漂浮着好几盏莲花灯。
    女子的歌声从圆台上传出,崔故瞪大了双眼。就算过去百年,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台上的人。
    “月娘?”
    低头一看,自己小手小脚,一下子缩水到了八岁的时候。
    大概又是幻境。
    崔故悄悄退出去,他走到妓馆后门,打算找个东西把自己解决掉。一路上碰见好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正兴致冲冲的讨论着入城的那位大人物。
    “听说是京都过来的世家公子呢。城主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和从前一模一样的对话,崔故施施然路过,被两个姑娘望见了,笑着凑到他面前,问他今日妆容如何。
    “好看,姐姐们穿什么都好看。”崔故笑着夸奖,然后被人塞了一兜子的糖果。他拈开糖纸,抿入一口糖粒,惊讶于这幻境的真实。
    然后开始担心,自己如果自杀会不会疼死。
    路过后院柴房,果不其然,里头也同从前一样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孩子。妓馆缺人,时常会从人牙子手里买小孩,这孩子一身狼狈,但还是可以隐约看出身上的衣服是锦袍,也不知道是从那家走丢的小少爷,蜷缩在墙角,可怜兮兮的。
    崔故拿手中的糖粒砸在那小孩身上,“喂,还醒着吗?”
    过了好半晌,对方缓缓抬头,纵使脸上脏兮兮的,却还是遮盖不住那俊俏的五官,尤其是一双眼睛,粲然若九天星子,好看的不得了。
    “你是谁?”小孩开口,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困惑。
    “救你的大侠。”崔故如从前一样偷了小厮的钥匙,将门打开,“你走吧,今日前院有贵客,后院的看守会疏松很多,你从后门逃跑的话没人会注意的。”
    崔故把手里的糖果都塞进那孩子的手里,正打算快快乐乐的去厨房寻刀自尽,可是……
    他走一步身后的小孩跟着他走一步,亦步亦趋的粘在他身边,像个小尾巴。崔故拉着他躲进死角,“你跟着我干嘛呢?”
    “我怕。”小孩眨眼,轻轻抓住了崔故的袖子,大眼睛里头泪汪汪的,一看就水分充足,随时能在他面前表演一出水漫金山。
    崔故:“……”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崔故无奈,然后拉着人躲了起来。两人蹲在墙角吃糖果,一直等到天色晦暗,这才鬼鬼祟祟的跑去后院,崔故带着人从狗洞爬出去。拍了拍灰扑扑的衣裳,抬指给了小孩一个脑瓜崩。
    “笨蛋,还不快跑,小心让人牙子重新抓回去,到时候被打的半死我可不会再救你一次。”
    院子里亮起了灯光,崔故转身回去,走了一步,身后脚步声哒哒。无奈扭头,果不其然,对方压根没有离开他的意思。
    “你干嘛跟着我?”崔故不耐烦的问道。
    “我想跟着你。”小孩的声音甜甜软软的,他看着崔故,眼神纯澈,“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
    捏了捏小孩的包子脸,崔故挑眉,“怎么报答我?”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所以得以身相许。”
    崔故噗嗤一声笑出来,“可别以身相许,我只是一个花楼小厮,养不起你。”
    “是吗?”小孩若有所思。
    不再把人往妓院领,崔故选择去官衙,不管是凡人的还是仙家的,都得去好好的问上一问,毕竟不知道谁家的傻子走丢了。
    “跟我走。”崔故拉着小孩的手,带着他大街小巷的乱逛。今夜热闹,街上张灯结彩,行人也比从前要多上不少。两个小短腿慢悠悠的往官府晃,崔故一边拿糖喂他,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咬着糖粒,眼里亮晶晶的,“我叫裴绮,你呢?”
    崔故:“……”???
    他一把松开抓人的手,然后伸手拿袖子往小孩脸上擦,把脸上乱七八糟的乌黑尘土擦掉,露出一张白嫩面皮,还有那张肖似裴绮的脸。
    不对,应该说这就是裴绮。
    那按照楼里姑娘们的描述,今天来这里的那位大人物岂不就是裴贞?
    崔故陷入了沉默,他一边在心里哀嚎这幻境有毛病,一边木着脸问他,“你怎么被人抓到的?”
    “有人拦路,马车翻了,醒的时候就在那个小房子里了。”裴绮的声音甜甜糯糯的,“多谢你救了我。”然后他朝着崔故工工整整的作揖。
    崔故后退两步,“我当不起。”
    道路忽然被肃清,远方传来马蹄沉重的闷响,崔故扭头,就见长街尽头,裴贞骑马而来,三两步行至他二人身侧,翻身下马。年轻时的裴贞一身蓝衣,神色还带了点少年气的桀骜,他一把拉住自己弟弟,把人翻来覆去的检查了一遍,发现没缺胳膊少腿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哥哥,是他救了我。”裴绮手指一挥,指向一脸茫然的崔故,“我很喜欢他,可以带他走吗?”
    裴贞抬眸,冷冷的扫了一眼崔故陈旧的服饰,随后抱起自家幼弟,“好啊。”
    崔故:“……”一点也不好!
    但是被裴家带来的府卫已经冲了上来,提猫崽子一样直接就把他给提了起来,然后在裴绮的指引下,他们回了花楼。
    裴贞彻查,花楼彻底关闭,卖人的人牙子被一锅端,临行前裴贞只是稍微提了提,崔故被人直接送给了裴贞,钱都不要。月娘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
    虽然是幻境,但崔故不知心中却还是隐隐生出几分难受来。他被洗刷了一遍,随后丢进了马车同裴绮做伴。
    车厢内,幼年的裴绮正襟危坐,望着崔故甜丝丝的笑,“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书童啦。”
    崔故:“……”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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