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男子昨夜睡得有些沉了,醒的时候渡人已经醒了,正在翻阅自己包袱里的几本书。
    这昏暗的雾霭中,这人是否看得见?
    恍然间又想起,不经自己同意,占了自己包袱,又随意乱翻,若换了旁人,自己应当是十分生气的。
    旁人?
    恐怕是怜惜这不知多少岁的老神仙,未曾尝过人间悲欢离合,不懂人情世故,倒也是事出有因的。
    怕是自己起身的声音有点大,渡人抬头看向了自己,只隐隐一个轮廓,看不真切。可却是联动着自己的手臂微微颤抖,像是渴望那略带些冰冷的手掌,在某一瞬间紧抓上来,像是有什么仇什么怨似的。
    果真,抓上来了。
    青衣男子的心头萦绕上几许的满足,就像是得到糖的孩子一般。突然变换的场景没有让青衣男子注意到自己心头的满足,只是看到身侧的亭亭荷叶,阻碍着小舟的前行。
    入夏了吗?
    那只手的离开带来了几分不知名的怅然,渡人像是初次游湖的童子一般,禁不住地向四周看去。那略微发暗的手掌拂过层层叠叠的荷叶,像是得了什么趣味。青衣男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似是比渡人大上不少,看样子可以一把包住那上下舞动不停的手。
    着实想试上一试。
    想必自己伸出手去,不足片刻便会被踢下小舟了吧。
    渡人倒是没觉察到青衣男子的小心思,只是一门心思地看着眼前从未瞧见过的景色。他本是怕热的,但是在这艳阳之下却偏偏不想离开。倒不知是不是这荷塘清风消了暑气,反而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
    思量至此,却被意外硬生生打断了。从身后突然窜出的另一只小舟,直愣愣地与渡人的舟尾相撞。舟身难以抑制地摇晃些许,让渡人硬生生地身侧倒去。幸是青衣男子眼疾手快,反手揽过渡人的肩膀,轻轻一带便抱进了怀中。舟身又是摇晃了好一会,才堪堪地停了下来。
    可是身后的小舟就不是如此安稳了,倒是互相指责的声音层出不穷,还带着连连的惊呼,更像是一出难得的闹剧。又过了好一会,渡人身后的小舟才轻轻划了过来,急忙赔上不是。
    渡人倒是没开口,全凭着青衣男子寒暄一二。不过青衣男子生而寡言,又是一副冷淡面色,惹得另一小舟上的两位游人又惊又怕,连连赔着不是。想必是渡人也看不过去,主动解围道:“今日游人如此之多,是恰逢什么节庆吗?”
    青衣男子倒是半眯了眼,打量起了渡人。原以为是个老神仙端着架子,没想到也不完全是古时作态。也亏得自己用着古时言语,一举一动还担心着是否符合礼法制度。如此看来,这老神仙到底也是个俗世之人。
    不过反观刚刚应答的游人,着实像是松了一口气。看着渡人更为和善的面色,倒是轻松了好几分,继而清清嗓子说道:“今日是七月初三,到底不是什么节庆日子。不过今日是知府大人生辰,众人游湖,是为了看晚上知府大人的千盏祈福灯。”
    渡人倒是有些不解:“想必此地知府也是个乐于享受之人。”
    说完,那游人似是有些恼了,略带了些怒气地开了口:“知府大人勤政廉洁,爱民如子。这千盏祈福灯是我们老百姓自己亲手做的,为的是求大人平平安安健康长寿。”
    游人也是注意到自己的话语间有些冲了,想来刚刚又撞了人家,一时间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看到此景,青衣男子反是开了口:“吾等远方而来,不知此地近况,此前话语多有冒犯,还请仁兄莫要生气。”
    游人自是乐意地下了台阶,可心中自然有愧,又是送了一大盘莲子和不少糕点,甚至还送了一些刚刚摘下的、还带着茎的莲蓬。青衣男子自是谢了又谢。渡人没表示什么,只是跟着说了二三句,眼睛便盯住了舟上的吃食。几人又说了片刻,才告辞远去。
    待四周的声音渐渐远去,渡人便自得地吃起了糕点。青衣男子看着四周景色,又回想起刚刚遇见之人的口音,大抵推断出应是在苏杭一带。苏杭的点心更加精致可口,想必渡人应是更加喜欢的。
    还未及深思,便被对面的声音惊扰了过去。渡人忙不迭地将嘴里的东西吐出去,又是接连咳上了好几声,慌不择路地拿起游人赠送的饮品,一通灌了下去,又是咳了好几声,便没了动静。青衣男子觉得奇怪,细细看去,渡人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迷茫,像是刚刚醒来又准备睡过去的样子。青衣男子端起杯子一闻,才知道这老神仙是喝了酒了。
    青衣男子有心想要捉弄一下渡人,趁他还迷迷糊糊半晕不晕的样子,迅速地将渡人手边的糕点盒抢到怀里。渡人不解地抬了头,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过了片刻才发觉要抢,可是身子软绵绵地不受控制,只能半抬起头略带威胁地看着青衣男子,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青衣男子也像是达到了目的,不过转念一想,又摒弃了还给他的想法。于是那双大手在空中晃了一圈,渡人也跟着看了一圈,此时正满心欢喜地准备接过去他的食物。可惜事与愿违,只看见青衣男子拿起一颗莲子,半是戏虐又半是认真地说:“这莲子是没有去心的,所以不能一口吞,知道了吗?”
    渡人似乎是点了点头。
    青衣男子得了趣,便将一小把莲子一个个去了心,放在了渡人的手里。渡人一边机械地吃着手里的莲子,一边不解地看着青衣男子将莲心一个个用小布包收好。青衣男子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疑惑,开口解释道:“莲心去火,可以泡茶。”
    渡人自是没有回话,想来也是醉了个彻底。这一边的青衣男子也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可还不忘解释道:“莲子性寒,虽可消暑,但不可多食。”渡人轻轻应了一声,不再言语。青衣男子倒是腹诽道:这家伙果真只对吃的感兴趣。
    不过青衣男子向四周看去之时,倒是注意到隐匿在舟尾的新鲜莲蓬,便开口问道:“此处有些新鲜的莲子,可愿一试?”渡人答了声好,青衣男子便乐意地前去动了手,却也只是堪堪分了两个给渡人,怕他吃多了伤着脾胃。他习惯性地想要张口问一问是否更好吃,却发现之前给渡人的莲子都没有吃完,便硬生生阻断了自己想法。想来渡人应当是不甚喜欢,伸手想要把剩下的莲子拿回来。可谁料刚刚还迷迷糊糊的渡人就灵敏地闪了过去,另一只手还钳制住了青衣男子伸过来的大手。
    这人,护食倒是个厉害的。
    过了一会,那莲子也吃的一干二净,渡人只是死死地盯着青衣男子手边的糕点,倒没说要与不要。
    青衣男子倒是被盯得心理发毛,没挣扎片刻就还了回去。渡人倒是欣喜地一把抱在了怀中,还不忘抬眼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下。想来之前,这人还会分上自己一块,如今怕是要独吞个一干二净了。
    不过渡人倒没有三下五除二地将余下的糕点扫荡一空,只是打开了盒子细细地看了很久。青衣男子觉得此人当是之前所食过多,才堪堪缓了一会。思来想去顿觉无趣,便一手撑着舟沿假寐了起来。倒不知过了多久,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被人轻轻地展开,倒也不知塞了什么东西进去。只是觉得那指尖的温度高的吓人,仿佛燎到了心口。青衣男子半抬了眼皮,堪堪看见手心里的一块糕,顿时惊觉地坐了起来,舟身差点没能稳住。
    其实倒不是多么惊讶,只是感觉那糕点带着些渡人的温度,滚烫得仿佛拿都拿不住。不过青衣男子倒是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些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几声,再抬头看去的时候,渡人坐得乖巧,倒像是学舍里被训了的半大孩子,乖乖巧巧地小口咬着糕,面颊上还微微带着些不正常的红晕。青衣男子的手倒是比脑子快了一步,抬手就覆上那人白皙的面颊,倒是丝丝温度从指尖传来,还蕴开了一层薄汗,反而进退两难间忘了放下手。只看见渡人轻手拽着自己的手腕,拉下来搭在一旁,却也没放开。青衣男子顿时感觉到一阵不知名的燥热,恍惚间又看见渡人半歪着头,不解地看向自己,倒像是怎么欺负了他似的。
    半响,渡人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青衣男子不得不缓缓开了口,问道:“给我的?”渡人点了点头,恍然间又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张开口又加了一句:“最大的。”
    倒不知触动了心底哪根弦,竟在掀起了一阵滔天巨浪。脑子里也抑制不住地想起前些日子渡人来来回回比来比去的样子。不过突然间一个念头又蹦了出来——莫不是这次的糕点味道不好?
    这时候脑袋一直发热的青衣男子倒是想也不想地开了口,问道:“这次的糕点不喜欢吗?”渡人似乎是有一些不解,依旧看着青衣男子没开口。而此刻青衣男子的心里,悔意俨然冲了堤,卡在嗓子里的道歉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可渡人似是笑了笑,倒是让青衣男子将那些悔意和心潮澎湃咽回到肚子里了。“好吃。”带了一些软糯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引起一阵又一阵的轰鸣声在耳旁肆意地穿梭,仿佛比蝉叫还要激烈上些许。青衣男子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渡人,看那双唇开合又闭,那不争气的耳朵却在嘈杂中准确地捕捉到“谢谢”二字。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倒流,指尖开始不自主地颤动。渡人倒像是有些困觉了,放开了青衣男子的手腕,蜷成一团躺在了舟的另一侧。那抽离的指尖仿佛带走了周身的热意,却让某些不知名的情愫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生根发芽,并逐渐肆无忌惮地生长。
    倒不知是看了多长时间了,青衣男子的眼睛变得有些酸涩。可目光仍是控制不住地在渡人身上流连,一颗心倒是平静了许多,但仍是比平常跳得强健有力了不少。四周静悄悄的,夕阳也带了几分难得的温暖感觉,橙色的光倒映在湖面上,那小小的一团带来平稳的呼吸声,小腹随着特定的节奏来回反复,倒是平添了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
    恍然间指尖触碰到一丝粘腻,糕点在手心的温度下渐渐化开。但青衣男子倒是如待珍宝似的捻起些碎屑放在舌尖,任由甜意在嘴里肆虐。他知道他不喜甜,但若是那个人给的,他想他是喜欢的。
    再小心翼翼地品尝,一块糕也是吃得一干二净。夜色笼罩,一轮新月隐匿在夜空之中,繁星点点,倒像是银河无界。耳畔独留水禽低低的鸣叫,远远望去还有几只萤火虫泛着点点的荧光,却是没有靠近。
    渡人在此时也是悠悠转醒,但依旧是懒散地蜷在一角,恹恹地看着平静的水面。忽然只见视线可及之处盏盏明灯升起,接连不断。不足半个时辰,千百盏明灯从四面八方升起,在夜空中仿佛又成一片星河。点点的火光似是照亮了这静谧的夜晚,仿佛为这个老神仙添了几分烟火气。
    青衣男子想着儿时的传说,千盏明灯可放到神仙那里,将你的愿景实现。而此时青衣男子的心底似是有什么愿望在生成,却又不自知。不过想来身边就坐了一个神仙,还有什么愿望可以实现?倒是自嘲地笑了一笑,心底隐隐落空了不少。
    小舟又开始动了,田田的荷叶似是越来越少,可抬眸间仿佛又可以看到远方的明灯,只是更远了些。青衣男子焦虑了半日,顿觉劳烦,索性也学着渡人早早休息了一番。夜色更深,静谧依旧,但远行之外,似乎又有什么不同以往。
    良久,渡人最后一次回眸看了那漫天灯火,哪怕早已模糊到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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