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又回到了去年下半年,甚至又回到了五六年之前的每一个夜晚。江未这里的空调无法制暖,他一直盖的两层被子。本在上面那条大被子下又加了一条,但没几天江未就发现,李无恙睡梦中最终还会挤到他这里来。
    因为当他醒来的时候,能感受到被窝里满是那他分外熟悉的少年气息,而李无恙自己的那条被子有时蜷缩在床的边缘摇摇欲坠,有时就躺在地上一片冰凉。
    而李无恙不在,他在厨房,手上沾满了蛋液,不知该那平底锅里那快要糊掉的鸡蛋如何是好。
    江未走过去让他手臂张开,替他围上了围裙,说:“以后记得穿,不然衣服上都是油烟味。”
    他惊叹于恋爱给人带来的改变。
    那一阵子江未时常吃到一些难以下咽的食物,并在李无恙亮晶晶的目光下面不改色地咽下。而等他自己吃了之后,目光瞬间暗淡。
    李无恙困惑地问他:“我完全,按照菜谱。他说五分钟,好吃,我五分钟,难吃。”
    “他说,五克盐的,太咸了。”
    “七分熟,到底是多熟?”
    江未毫不怀疑他已经将菜谱都背下来了。
    周五晚上江未给郑北阳发消息说周六不过去了。
    郑北阳问他是不是周六要加班。
    江未说:“李无恙要学自行车。我教教他。”附带一个“吐舌”的表情。
    郑北阳隔了好久才回:“好。注意安全。”
    “最近公司怎么样?”
    “没问题了。可以松口气了。”
    江未和他聊了一会儿,往卧室走,发现李无恙眼睛都快贴到电脑上了,便走过去敲了敲他的头——
    余光不经意瞥见电脑上是个对话框,对话的是陆正煊,最新发出的消息是:“谈恋爱该做些什么?”一旁网页上还开着一个同样主题的经验贴。
    李无恙惊慌,手忙脚乱地把电脑阖上。江未一时间乐得想笑,连忙忍住,当做什么也没看见,给这个小愣头青留足了面子——
    “不要靠这么近,当心近视。”
    周六是个晴天,江未回忆着小时候父亲教自己骑车的步骤,手把手地教着李无恙。
    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扶着后座,李无恙这个大块头坐在车上,这种手把手式的,教起来比教小孩子吃力太多。
    江未气喘吁吁地说:“你要有意识地自己调整方向,脚下不能停,你停了,我就得花更大力气来扶着你。”
    李无恙连忙点头:“我知道了。”
    他们练车的角落僻静,到处是泥土和草木的芬芳,偶尔那些个可能刚学会骑车的小鬼,连车坐垫都坐不上,就站着踩着脚踏,从旁边呼啸而过,嘻嘻哈哈地嘲笑着:“看这个哥哥好笨哦!”
    “……”
    李无恙面色不善,江未连忙安抚。
    他在运动上不是很有天赋,大半天过去,俩人都折腾一身汗,李无恙手脚才协调起来。江未也从一前一后地扶着,改为只扶着后座。
    李无恙脚下踩得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快。
    “哥哥?”
    “嗯,我扶着后面,你不用怕。”
    他跟在后面小跑着,感觉到李无恙对车的控制越发熟练,手里也渐渐轻松起来,不再用太多力气。
    他渐渐松开了手。少年清瘦的背影越来越远。
    李无恙觉得自己会骑车了,他喊了声:“哥哥。”
    没有回应。
    他又喊了一声。而后连忙回头看去,只见身后早就没有了人影,他有慌乱地再向更远处看去——
    “砰!”
    眼见着李无恙车子一歪,重重摔在地上,江未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快跑过去,伸出手,“无恙,怎么样?能起来吗?”
    头顶的太阳有些刺眼,少年仰着头,皮肤白皙得好似能发光。他看见那太阳之下,有人神色焦急,他把手放进了那人手中。
    一股大力带着他站起,他在完全站起身之前,顺着那力道,亲了亲那人的侧脸。差一点就可以亲吻到嘴唇了。
    “谢谢哥哥。”李无恙说。
    对骑车这件事他表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并在学会骑自行车一星期之后,就邀请江未担任了他后座的一号试验品。
    穿过附院停车场的时候,何淼正从驾驶座下车,看见了那辆从眼前经过的自行车,眼睛瞪大了,蹬蹬蹬跑过去,吹了声口哨,“专车服务,太浪漫了吧江未!”
    江未从拍了拍李无恙后背,然后直接跳下了车,说:“到这就可以了,回去慢点。”
    李无恙掉转车头,难能可贵地冲何淼点了点头,和江未道了再见,像一阵欢快的风一样跑远了。
    何淼摸了摸鼻子,看着那背影,“我还以为是你男朋友呢。”
    江未没有和她提过自己和郑北阳的关系,但神奇的是他这位同事加校友有个分外敏锐的雷达,并且幸运的是她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大惊小怪。
    两人一同进了医院,迎面看见一群护士和医生正小跑着往最远处的病房而去,就连心血挂科很难见到的泰斗周医生都在其中,架势惊人。
    何淼耸了耸肩:“昨晚连夜接过来的。我爸也半夜被喊出门了——啊对了,我记得你家是寄城的?”
    “嗯。”
    “你们寄城还是挺人杰地灵的嘛。那个是你老乡哦,就是那个李氏集团的创始人,李氏你知道吧?我们医院据说还有他家一份贡献呢。”
    江未心里咯噔一下,“李氏?”
    “是啊。昨天半夜不行了,这命吊了十多年了,钱多也没多大用处,自己脑子不清醒,家里又有个母老虎,还有个不肖儿子,活着也不一定比死了强。”
    “……你怎么知道?”
    “不知道哪一年了,我和我爸在外面吃饭呢,临时就被喊到他们家了给那个爷爷吊命。就把我一块带去了。那家老太太对着一个神志不清呼吸都不利索的人在那儿数落,数落完了又教训一边站着的,可能是他儿子吧,把人说得一文不值,说什么他这辈子唯一点价值就是生了个好孙子。不过好孙子不也没陪在祖父身边嘛。”
    ……
    “真可怜。”何淼轻叹。
    江未回忆往昔,对李家老爷子仅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他没见过本人,只听李家佣人偶尔提起,李无恙的祖父身患数疾,行动不便,清醒之前对李无恙寄予了厚望,发现李无恙的不正常之后,也坚持没放弃,对方可能是唯一有耐性的人了。
    当天下班前,许多人窃窃私语,偷偷谈论着某个病房外面围了多少人,送来的慰问礼在病房外能排成队,然后又有人走过,说:“人没了。”
    江未心情沉重,离开医院,远远便瞧见李无恙扶着自行车等他。待他走近时,李无恙说:“哥哥,给一下钥匙。”
    江未脑子里昏昏的,把钥匙递给他。李无恙从兜里取出一个简陋的小陶人,别到了钥匙扣上,然后也拿出自己的钥匙圈,那上面有个小一点的陶人,两个放在一起晃了晃,只听“咔”的一声,陶人的手扣到了一起。
    李无恙咧了咧嘴,把钥匙交还给江未,“上车,哥哥。”
    江未坐上车,李无恙拉着他的手放在腰间。江未下意识地攥紧他的衣服,他不清楚李无恙还有没有得到消息,很可能没有,如果他知道了,他会难过吗?据他所知,李无恙已经许多没有回去和祖父母过年了。
    他轻声道:“无恙,你还记不记得你爷爷呀?”
    “记得。”李无恙说。
    江未不知该说什么了,这个消息由他告诉李无恙好吗?李家应该会通知他的吧,毕竟这些年李老太太一直盼着李无恙回去。
    晚饭已经准备好,放在保温箱中,李无恙将它们一一取出摆上桌,大部分看起来精美,香气浓郁,一看便知是他从外面饭店订的,有两个李无恙自己下厨的,他最近很早地就从学校回来,磨炼了一阵子厨艺,算是小有进步。
    江未不禁想,李无恙祖父如果清醒,是不是也会有点疼爱李无恙的,他如果看到李无恙如今英俊,聪明,事业有成,也渐渐懂得生活,会不会感到欣慰?
    他思绪重重,可李无恙浑然不觉,吃好饭,他跑到卧室,江未这才发现卧室里多了一些东西,可能是他从原来住处带来的。
    东西很杂,一些眼熟的装饰物,还有个相框,是李无恙自己的照片,江未想起来是之前是放在郑北阳那里主卧床头柜上的,李无恙住到自己家去后,曾让江未帮忙把他的东西收拾都带过去。
    李无恙兴致勃勃地收拾着这些,直到睡觉前,他忽然和江未说:“哥哥,我明天回去,爷爷去世了。”然后他给江未掖了掖被角,自己躺进被窝。
    江未睡意被他吓跑了,他有点不太能够理解李无恙的态度,但李无恙一直表现出来的,都对李家人没什么感情。可能小时候他祖父也许展现出过的温情对他来说已经太过久远了。
    李无恙回去那几天,正是清明假期,江未和郑北阳一同回家祭祖。等到假期结束,江未回s市,李无恙依旧没说多久回来。
    这天傍晚,江未收拾着东西要下班,值班的何淼吃完晚饭过来,冲他挤眉弄眼,“专车又来咯。”
    江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如之前卫得得乐观预计的一样,也和郑北阳告诉自己那般,他们公司已经完全度过了之前的困境,阴霾总算散去。他和郑北阳约好,晚上一同去吃顿饭,再看场电影。
    然而,当他走出医院,看到的却是李无恙,告别了冬季厚重的衣服,少年更显俊俏,挺拔的身形好似一棵小青松,远望着就已格外养眼。
    江未走近了,不知他此时心情如何,状态如何,是否需要安慰,而下一刻李无恙就先开口道:“哥哥,我刚回来,没来得及,做饭,我们出去吃。”
    与此同时,手机铃响,郑北阳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阿未,刚刚突然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我们才和他谈完,你先回家,我到那里接你。”四周并不嘈杂,江未知道声音足够传到李无恙的耳朵里。
    李无恙盯着江未的手,那枚银色的戒指在太阳的余晖下反射着柔和的光芒。
    “这几天,有点累,很想你。也想你,陪陪我。”李无恙平静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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