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江未正在给一个老大爷量血压,后面宿舍忽然传来咚咚铿铿的声响。
    王大夫露出了询问的眼神。
    江未歉意地笑了下,帮老大爷量好血压后,他问了下,见后面没有特别紧急的,于是和王大夫知会了一声,匆匆跑到宿舍。只见两个工人正在宿舍前到卫生站后墙之间挖泥土。
    江未一时有点懵,连忙进屋,却见李无恙正在捣鼓着两扇有点像玻璃门一样的东西。旁边好几个巨大纸箱,上面印着几个大字——一体式淋浴房。
    “……”江未无奈,“无恙……”
    李无恙眼睛亮了亮,起身走过来说:“这个,方便很多。”
    “外面是在接水管么?”
    “我问村长,可以接。”
    “……”
    这间房本身就不大,后来又添置李无恙带来的那些电器,再加淋浴房这么个大块头,能自由活动的空间就更有限了。但到底也是方便了往后的洗漱,只是见他连村长那儿都说好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可关于回去的问题,江未没能和他达成一致意见,反倒是李无恙第二天自己去乡下跑了一圈儿,回来告诉江未,他想看看当地有无发展乡村旅游的条件,要考察一番,江未哪知道是真是假,但也没理由再叫他回去了。
    但李无恙果真对当地有了兴趣,每天上午陪着江未写论文,下午就独自在村子里开车转悠。晚上回来再忙活好饭菜给江未送去。
    虽然这里吃穿用度确实比不上城里,但李无恙对此依旧很满意,对他来说,只要每天都抱着哥哥醒来,就无所谓外界所有条件了。
    为数不多让他烦恼的除了哥哥一直不答应和他**,就是那个郑也。
    他不得不忍受江未对那小孩的关照,还得迫于哥哥的期许,把自己特意给哥哥准备的爱心饭菜分出去一部分。更甚至,要是没有对方在这儿鸠占鹊巢、碍手碍脚,他与哥哥要是不用住在前面的医院里,那早就可以亲热了。
    姓郑的,就没有一个不碍事的。
    当然了,他暗地里给郑也扎小人的时候,郑也也横竖看他不顺眼,时不时就趁他想和江未牵牵手、亲亲嘴时横插一脚,还十分理直气壮。
    这一晃李无恙就在这里呆了五天了。周日上午,江未正在屋后面晾衣服。对面还在施工,这时候从西面小路上跑来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姑娘。
    对方远远地就挥了挥手,“嘿!江医生!”
    她小跑着来到江未跟前,“江医生,你有空吗?”
    江未记得这是前几天带着一个摔破了膝盖的学生去处理伤口的老师,他还记得对方姓祝,便笑着点头道:“有空的,今天我休息。请问有什么事吗?”
    “今天本来计划带着孩子们开个辩论赛,但是每个人都想我带着一块儿,他们没见过这种活动,可能有些不敢。所以我想来问问您能不能和我们一块儿参加,我和你两个大人一人带一队嘛,这样也公平一些。”
    祝默遥扎着马尾,素面朝天的脸,却是说不出的明艳,说话时总带着笑意,充满热情和活力。
    “没问题的。其实我本来也想去找你。”
    “找我?”
    “是啊。”江未回头冲门边杵着的郑也招招手,“就是想了解一下您那边上课的情况,这边有个小朋友,一直也没上学……”
    祝默遥看了眼郑也,爽快道:“没问题,他愿意的话,以后就让他跟着一块上学吧。”
    江未把剩下的衣服交给李无恙,带上郑也跟着祝默遥去他们上课的地方时,才知道他们那个“学校”本身就是她组织起来,到现在还只有她一个老师,所有年级混在一起上课,想去听课的就能去。
    村里、镇上都没有学校,要上学得去县里,义务教育虽然已经普及,但当地过于落后,交通不便,加之很多小孩儿一点大就帮着家里干农活了,当地有不少孩子都属于失学状态。而祝默遥开的这个”学校“,就成了他们接受教育的唯一渠道。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老师啦,我连教师资格证都没有。有时候真怕把他们给教歪了。”
    正说着,三人就到了上课的地方,地方简陋得很,彩钢房里叽叽喳喳的童音传出来。
    江未拍了拍郑也的肩膀,“你先过去和同学们熟悉一下,我和祝老师商量点事。”
    江未知道他早年也是接受过正规教育的,又是个厉害的个性,并不担心他被“欺生”什么的。
    郑也撇了撇嘴,目光在两个大人之间来回了下,想到这两天江未一直和他谈论的关于“上学”的好处,还是磨磨蹭蹭往教室里走去。
    江未见他走了,问祝默遥学费事宜。
    谁料祝默遥说:“不用钱的,我钱够多了,在这里生活个两三辈子都绰绰有余。”
    “……”
    “不信啊?”祝默遥嘻嘻笑了一下,手往他们身后一指,“喏,那个房子就是我掏钱建的。”
    这回江未着实惊了,宿舍后面那个正在建的,还是个二层的,花费绝不会是小数字,之前爸妈还聊起寄城乡下,建一座房子得要有五六十万。放在这儿再少,也不是像祝默遥这样眼睛都不眨眼的轻易。
    顿时,眼前这个女孩变得格外神秘了起来。这个年纪,气质看着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又身怀巨额资产……不过江未不好探人隐私,也没有不信似的追问。
    反倒祝默遥自己说开了,“是不是很吃惊,我为什么有那么一大笔钱。”
    “……有点。”
    祝默遥忽地变换了语调,眼神也顿时严肃了起来,低着声音道:“你知道处怎么处理那种不干净的钱,才不会良心不安么?”
    “……不干净?”
    “对啊,比如那种沾了血的钱,譬如我给我丈夫投了很多保险,然后把他杀了制造成意外事故,我得了很大一笔赔偿,但是我拿着不太踏实,只好分出一半来告诉老天我是个好人。”
    “……”
    “被吓到了吗?”祝默遥顿时大笑出声,“跟你开玩笑的啦!我的钱可是完完全全的诚实劳、动、所、得,可干净了——你怎么没表情,真被吓到了啊?”
    江未正色道:“没有。只是觉得不管前因如何,你愿意让这些孩子得到一些教育,很值得敬佩。”
    “咳。还好,还好。倒是你啊,这么替郑也着想?他这阵一直住你那儿吧?”
    “是的。”
    “其实他的事我也知道,这孩子,怎么说,可能心理上还是有点问题的。村里很多大人都挺怕他。不过也奇怪,他竟然能跟你这么亲近。之前我也喊他过来上课,他理都不理我的。
    “怎么说呢?你收留他当然是好的,不过你这迟早也是要走的,以后他不还是一个人,治标不治本,要是我,与其拥有之后再失去,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呢……”
    祝默遥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目光微微顿住,望着远处走来的高大少年,脑袋里就蹦出了一个念头,她有些不太确定地轻问道:“难道你们是打算收养郑也吗?”
    江未注意到她用的是“你们”,心中一跳,正要回答,却听见了李无恙唤了他一声。
    李无恙挤到二人之间,挡开了祝默遥:“衣服都晒好了。”
    “门关上了么?”
    “关了。”
    “祝老师,咱们过去吧?”
    “诶好。”祝默遥察觉到江未不想再继续之前的话题,便招呼着一块儿去了教室。
    教室里有约二十个小孩子,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二三岁,围在一块儿讨论着什么。
    郑也则靠着墙壁,和自己的手指玩儿,和那群小孩之间明显有着无形的隔阂。
    课桌是够的,江未拉着李无恙在后排坐下。
    祝默遥开始给这些小孩儿讲规则,不过没有完全按照传统辩论赛那样走流程,只是规定了各方轮流方言,由两个大人进行总结发言,另外考虑到每个孩子的参与度,增加了一方向另一方四人提问的环节。
    让这群小孩子一下接受这些并不容易,祝默遥很有耐心,并且一直在举例示范。
    李无恙拉着他的手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郑也搬着凳子凑了过来,抓住江未另一只手。
    李无恙脸色立即就不对了,郑也勾了勾嘴角,端坐着一副好好听讲的模样。
    第一场辩论赛的主题是“愚公该不该移山?”
    祝默遥先给孩子们讲了这个成语的典故,其后让孩子们主动报名。江未对郑也使眼色,鼓励他举手。
    “那我报名了,要和你一组。”
    “可以。”
    这些辩论持续时间出乎意料的久,祝默遥有副好口才,而郑也的机灵在江未的意料之内,但也为他精彩的表现感到惊喜。
    那种机灵,往往是很小的时候就接触了许多新鲜的观念和事物,才培养起来的,可以说是印在了性格当中,后天再多的教育可能都不会太有效果。
    如果用上现如今比较流行的一个词,那么郑也就是这场辩论赛中的mvp,只是没有收到欢呼声。
    底下那群小孩儿其实也是一知半解,看个乐,和他同龄的,能听明白,但到底反应没他快,在台上个个面红耳赤,气呼呼的。
    李无恙坐在后排,看着哥哥和郑也各陈己见,条理分明,配合得相得益彰,又和对面的祝默遥你来我往,嘴角扬笑。
    在台上的哥哥看起来耀眼极了。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初到s市的那小半年,郑北阳和哥哥总是会说很多话,哥哥也会笑。好像哥哥已经很久没有像以前那样对他笑了。
    他整个人突然陷入了一种焦虑当中。
    他双手交握,摆在课桌上,却在手背上摁出了深深的指印。
    等到第二场辩论开始,祝默遥让举手,底下稀稀拉拉举起了几只小手,还凑不齐正反双方。
    “刚刚参加过的也可以报名啊。”祝默遥提醒道,但加上郑也,上过场的一律不愿意再参加了,还差一个。
    祝默遥看看李无恙,又看看江未,说:“要不让他顶个数吧。”
    可江未能不清楚李无恙的情况么,他那个脑子越过了终点,嘴巴恐怕还没出发呢。本身又不爱说话,怎么可能参加辩论。
    偏偏李无恙不知这次怎么想的,竟然答应了。
    自由组队时,小孩们还是更倾向于选择自己熟悉的祝老师,但出人意料地,这次郑也竟然也要和祝默遥一组。
    祝默遥笑说:“那再好不过了,不然江医生的队伍两个大人在,岂不是要逆天了。”
    第二场辩论主题是“杞人有没有必要忧天?”
    江未他们为反方,“杞人没有必要忧天。”
    原本辩论进行得还算顺利,到李无恙陈述时,虽然说得不大流畅,但听上去感觉还好。可渐渐地,情况如江未担忧的那样开始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和小孩子们辩论其实都会往通俗里说,也不会太深入,太较真儿,甚至大人还会格外去照顾一下小孩儿,不会让他们太受挫。
    当李无恙试图用物理学来佐证己方观点时,对面和台下的小孩儿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只有郑也一个雄赳赳气昂昂,“那请问对方辩友,杞人他生活的朝代知道这些知识吗?你知道你当然不担心,可他不知道,你凭什么不让他担心呢?”
    他一站出来反驳,李无恙明显就有点急了:“所以,你说,不知道,就可以担心。但是可以,不是必要。必要,是没有它,无法正常,运转。不忧天,天也不塌,忧天,麻烦。”
    “对方辩友请你讲清楚,不要绕来绕去的可以吗?你是大人哦,能不能照顾一下我们小孩子的理解能力啊!”
    李无恙从开始到现在其实已经说了不少话了,他平时很少长时间讲一大段话,到了这种情况下,都可以说是超常发挥了。
    那个得意笑着的小孩,碍眼极了,但李无恙继续说:“我是说。不去担心,天,也不会塌,一样活着,他……”
    郑也没有给他机会说完,“对方辩友,请问你是结巴吗?江医生,你平时好辛苦啊,听他这么说话真的不累吗?而且,你说话那么好听,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他真的是你的弟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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