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未被生物钟唤醒,昨夜他也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李无恙在这方面想来仔细体贴,他不必担心清理的问题,只是浑身酸乏得厉害。
    腰上还搁着少年的手臂,江未轻手轻脚想要起来,却被李无恙抱紧了,“哥哥……”
    “我起来煮早饭。”
    “煮了。你再睡会儿。”
    江未往电饭煲那儿一瞧,果真灯亮着,也隐隐有了粥的香气,他竟丝毫没感觉到李无恙起来。他从不会纵容自己,平日在家即使前一夜再累,第二天学校或是医院也从不耽搁,回笼觉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时候肯定也不能例外了。
    “那我起来洗衣服。”
    “过会儿我洗。”
    “你昨天连郑也的衣服都没有晒。”
    李无恙还阖着眼,嘴里说:“不想晒。”
    “……我感觉你从一开始就挺不欢迎他,这么不喜欢他么?”
    “他缠着你。”
    “……”江未突然觉得昨天李无恙要参加辩论赛就是为了和郑也争个高下,忍不住说:“你和一个小孩子较什么劲。”说完,又无可奈何想到,李无恙可不也是个小孩子么。
    对于李无恙来说,小孩子同样可以是敌人。他自己小孩子时代就想着独占江未了,碰上其他小孩子自然而然“以己度人”。
    江未想不到这一点,只道:“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其实我本来还有点担心你不能接受他,不过现在看来,他可能也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的……”
    李无恙猛地睁开眼,“一起生活?”
    “是。”江未垂下眼眸,“我有打算收养郑也。”
    江未轻飘飘一句,落在李无恙耳中,却有如一道晴天霹雳,那一刻他全身的谨慎和防御细胞都随着他睁开了眼。
    他原本以为哥哥对那个郑也就已经好得太过分了,哪知……
    “哥哥,才认识他,这么一点时间。”
    “投缘嘛。”
    “我不要。”
    李无恙的反应在江未的意料之内,不光光是他这段时间对郑也的不喜欢,还有这些年他逐渐感受到的他对自己的占有欲,他与同事多相处片刻,李无恙就会催促,再让一个陌生小孩走进他们的生活,对于他来说,恐怕真不是一时半会能接受的。
    本来看昨天郑也的反应,可能这件事大概率是要泡汤的,但江未还是说出来了。
    因为就算没有郑也,也会有其他小孩子。他不知道自己与李无恙最终会走到哪一步,但不管怎么说,既然未来还是要生活一段时间,那这件事还是要和他做一番商量的。
    在这件事上,他并非心血来潮,并非冲动之举。
    其实过去他就和郑北阳做过一定了解。他没满三十周岁,不满足收养条件,但可以帮福利院进行“助养”,等到三十周岁再办理收养手续。
    父母对他的催婚又开始,他这辈子是不可能和女人结婚的。随着他年近而立,爸妈对他结婚的事必定会越发频繁、着急。
    而他对未来的规划,是想着,与李无恙分手之后,如果还能遇见合适的人,那么也不妨一同组建家庭。
    如果无法再遇见合适的人,单独过完一生也没有什么不好,也不必再一次向父母出柜,找个不能生育的理由拒绝婚姻。
    那么到时候,要是能有个孩子在身边,可以多个陪伴,也可以让父母多放些心。
    孩子太小的话他没有时间照顾,郑也这个年纪其实刚刚合适。至安那边也不需要他付出什么,临近毕业,早有许多大医院抛来橄榄枝,他已经决定留在附院,薪资待遇上不低,收养一个孩子,也不会成为负担。
    当然,如果郑也的确不能接受他同性恋的身份,那这件事倒也不急。
    江未说:“这件事,我很早就开始考虑了。再过几年,你也会理解的。”
    李无恙这样的家庭,更不可能不考虑传宗接代。或许到那时候,又或许更早,他们就会分开。
    私心里江未并不希望李无恙去和女人结婚,那样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伤害,都是悲剧。但他人微言轻,也没有立场去阻止。
    而那时候的李无恙会成长成什么模样,会喜欢什么人,谁又知道呢。
    可李无恙不理解,他也不想理解,他也不同意,他觉得那些睁开的眼睛里冒出了刺来,他艰难问道:“为什么?有无恙,不够吗?”
    “跟这有什么关系?”江未有些不耐,“因为我接下来还要和你生活,所以我和你说这件事。你反对的话,不会让我放弃我的决定。”
    他把被子掀开一点,要从床上起来,但少年的胳膊却使上力气,拦着他胸口,不让他起来。他正要叫李无恙撒手,却听少年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因为他,姓郑,是吗?”
    “哥哥,还想着他,是吗?”
    江未一怔,他倒是从没想到这上面去。
    但李无恙下一瞬却疯了似的压过来吻他,一边说着“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一边急切地抚摸江未的身体,像要拼命证明什么。
    少年的欲望又起,磨蹭着他的腿缝,寻着地方想要进去,江未力气比不上他,推不动他,也来了气,“是啊,他肯定不会不让我收养小孩,也不会在我不想要的时候做这种事。”
    少年的吻还落在他颈侧,闻声身体狠狠一震。哥哥的目光没有一丝温柔,他指尖都在颤抖,慢慢从江未身上退开,躺回到床另外半边,高大的身躯慢慢蜷缩起来,望着江未离开的身影,红了眼睛。
    *
    江未起床吃好早饭,收拾好东西,去后边儿找祝默遥,发现郑也并没有来上课时,他又去了村长家。
    村长家是少见的二层小洋房,不过看着也有很多年头了,墙壁上好多裂缝。村长推着脚踏车正要出门,听说江未来意后,停下车去往二楼。
    对方很快就下来了,为难道:“江医生,不好意思啊,那孩子不愿下来,真是不懂事,你照顾他这么久,他还……”
    “啊,没事,和他没关系。那我……改天再来拜访。就是要麻烦您劝劝他,去祝默遥老师那儿听听课。”
    “好嘞,我会劝他的。您放心好了。”
    生活中少了这么个挺爱说话的小孩儿,而他又和李无恙闹了不愉快,平时说得话更少了,来这儿这么久,工作之外,江未第一次感觉这样安静。
    但即便这样,李无恙也没提返程的事情,但显然他不如一开始那么闲了,每天都会去县里通网的地方办公一段时间。江未也不催他,真的事情多了,他不愿回去也由不得他。
    就这么不冷不热地,三天过去了。江未完全没见着郑也,又去过村长家好几趟,得来的消息一直是“还赌气呢”,他就有些担心起来。
    郑也赌气,那可以理解,可总不能一直带家里,那孩子本身就是个活跃的个性,因为和他赌气就闭门不出,江未就觉得不太对劲了,心道无论如何,也得见他一面。
    这天江未又去了村长一趟,村长家没人,江未喊了郑也几声,也听不到动静,到邻里问了,也都不知情。
    他有些不安,下午李无恙从县里回来,带了当地现炒的特色板栗回来,送到卫生站时还带着热气,江未也不和他客气扭捏,把东西收下了。
    但李无恙倚在他桌边不肯走,来看病的当地人都纷纷露出了好奇的目光,直到一个电话打进来,他才从卫生站出去了。
    接起电话后,李无恙回头看了眼卫生站,透过窗户还能看见哥哥的背影。听完电话后,他似不耐烦地用脚碾碎了地缝儿里长出来的一棵小野草,然后跳上车,沿着乡间小路飞快离去。
    张德清颇烦躁地抽了口水烟,水烟独有那种异味从小房间里蔓延开来,郑也嫌恶地把鼻子埋进领口。
    他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小脸儿青白,瘦得厉害,但眼神依旧凌厉倔强。他面前放着几碟菜,已经凉了,油花半凝固,看着有点倒胃口。
    张德清挠了挠本就不剩几根的头发,苦口婆心道:“小也啊,懂点事行不行。你知道要是在咱们这儿能建个果肉加工厂,多少人可以不去外地打工了,多少小孩儿能上得起学?”
    “呸。关我屁事!”郑也恨恨啐了一口。
    张德清面子上挂不住,有点恼火,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怎么不关你事了。你也跟着享福啊,到时候村里有钱了,我们大家掏钱单独在你哥那房子后面再盖一间儿,就让你一人住,谁也不跟你挤怎么样?”
    “我不稀罕。我就要和江医生一块儿挤!”
    “……那你得看人家愿意和你挤不啦?啊?你没事儿给人家添堵干什么?人家又不欢迎你。而且你看你当时对江医生那个态度,再眼巴巴让人家收留你,丢不丢人?”
    郑也咬了下嘴唇,还是不低头,“有什么丢人的,江医生人可好了,肯定原谅我!而且你当我没听见他喊我啊,他也希望我过去!别以为我不知道,肯定是那个姓李的家伙!你拿了他多少钱这么给他当狗腿子!赶紧放我走,我考虑不揭发你们之间的交易!”
    “你……”张德清被这兔崽子气得够呛,想不通他已经绝食两天了,怎么还这么有精神!
    他张嘴又想说“随便你,不吃拉倒,饿死算了”,然后拍屁股走人,可这兔崽子说不吃,还真就不吃,他真没辙了。
    他又搔了两下头发,正要再劝,听见房门被敲了下,妻子在外头小声说:“那位来了。”
    “来了来了!”张德清也顾不上郑也了,匆匆出去,一出门便见李无恙站在一楼往二楼的楼梯上,尽管是微微仰视着,却让他不由自主在那目光下矮了肩膀,缩起了脑袋。
    “李总,实在不好意思,郑也他不肯吃饭!我也是没办法了,所以才麻烦您过来的!您是大人物,说话比我有分量,您去劝劝?”
    张德清也是人精了,除了一开始接自来水管的事,他和这个年轻的老板的面对面谈话,仅仅在郑也住过来那天下午,其他时候都是另外一个类似他助理的人在电话里与他商谈。
    他们没什么交集,但他老早看出对方不善言辞,当然不指望对方能真去劝。
    只是盼着对方能给小孩儿点颜色看看,让他乖顺点儿,别江医生一来就闹得跟打仗似的,两三个人才捂得上他的嘴,等江医生一走又死不开口,一口饭都不吃。
    但显然张德清高估了李无恙想要置身事外的程度了,李无恙撇下一句,“那就饿着。”
    “……”
    “收养的事,打听怎么样了?”
    “呃,暂时还没找着合适的。”
    “赶紧。”
    “会的会的,您放心。”
    “以后,不特别要紧的,电话里,直接说。”
    “诶,我知道了。”张德清长叹一声,感觉压力忒大。
    李无恙抬脚要走人,这时楼上传出“砰”的一声,那屋子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喊:“是你吧!是你搞鬼!姓李的!有本事你露面啊!你敢不敢让江未哥知道你的真面目!
    “江未哥一直在找我吧,你急了!我真傻!江未哥明显就不喜欢你!肯定你是逼他的,他才不是同性恋呢!”
    李无恙停住脚步,扭头看那扇门。
    张德清冷汗连连,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又暗骂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
    李无恙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伸手拉开房门。
    郑也小身躯连椅子一同倒在地上,脸贴着地面也丝毫不损气势,恶狠狠地盯着李无恙,龇牙笑:“怎么着,被我说中了?
    “怕了?怕了就赶紧放了我,我也好给江未哥哥说说好话,让他原谅你。
    “你话说不好,难道耳朵也不好使了吗?”
    李无恙不作回应,不疾不徐跨过地面上的狼藉,走到他面前,蹲**,依旧俯视着他,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人,像在看什么随时可以踩碎、弃置的物品。
    饶是郑也天不怕地不怕,在这目光竟也咽了咽口水。他不知道李无恙这到底是什么反应,又要做什么,就在他想再嘲讽时——
    “张叔你在吗?郑也——”楼下有人扬声问道。
    李无恙的脸在那一瞬间出现了裂痕,而郑也闻声顿时大喜过望,扬起脖子,冲着窗户应声:“哥——唔……”他没有吐出一个完整的字节,就被一只手扼住了脖子。
    李无恙盯着这张终于看不见任何得意、只剩下痛苦的小脸,轻声问:“你在喊,谁的哥哥?”
    ……
    “怎么不说话?”
    ……
    “难道,你是在喊,我的哥哥?”
    ……
    “你想当,他的孩子?”
    ……
    “你是想,取代我么?
    ……
    “还是,你想替,什么人,取代我?”
    他的手越收越紧,越收越狠,男孩蹬着的双腿渐渐失去了力气。
    楼下再一次响起青年略带焦急的声音,“郑也——”
    李无恙歪了歪头,心中许愿:
    快喊喊无恙吧。郑也说的才不是真的。
    快表扬无恙吧。无恙不会杀人的。
    可是没有。
    他手里一松,把小孩随意地丢到了一边。
    被吓懵了的村长终于回过神来,赶紧扑过去拿布团堵住了小孩的嘴。
    郑也刚喘过气来,捂着脖子拼命咳嗽,气还没顺,就被堵住了嘴,眼泪瞬间就扑扑掉下来了。
    “你下去。”他吩咐张德清。
    张德清忙下了楼。在自家屋前没看到那李老板的车,心中暗道果真担心江医生知道呢。
    他刚刚被吓得腿还在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打开门,迎上去,“江医生,不好意思,我刚睡着呢,您找我?”
    “我找郑也。”
    “嗨,实在对不住,我都忘记给你说啦。今早有人把小也给接城里去了。”
    “什么人,哪个城?我怎么记得你说过郑也已经没亲人了?”
    张德清面色稍稍僵了一下,随即道:“你忘了我之前和你说的,他哥哥那座房子在别人名下的?那个人是他嫂子,和他一起离了婚,但还惦记着他,接他来了。”
    “那他的联系方式麻烦给我一份。”
    “这个我还真没有。您可真是个好人呐,你放心,他肯定要回来的,到时候我去喊您就是了。”
    江未又在这里逗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了。
    而楼上的李无恙也走到了窗边,偷偷望着楼下小路上远去的身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更远处。然后他有些泄气地耷拉下肩膀,对这里的一切都没有了应付的心情,走出屋子。
    张德清糊弄过去江未,又为这座大神发愁。他想探探口风,不想除了关着人、帮找收养人,还要去做旁的违法犯罪的事情。
    “李老板,他不吃饭是真的不吃饭了,您可不要以为他就是吓吓我们的,硬塞进到他嘴里,他都能吐出来,这样下去要是出了人命咱们都难办呀!”
    李无恙踩着楼梯下楼,心不在焉,“那更好。饿死了,就不是,我杀的。反正,别再让我们,见到他。”
    张德清一脚差点踩空,后背发凉。
    待那小李总离开,他都还觉得双手双脚发软,许久没缓过来。就冲他刚刚要掐死郑也的那个手劲儿,这声“饿死了”怎么听都不像是开玩笑。
    他得罪不了大人物,也不想真的成了帮凶。郑闻远当年是真为村子做过好事的,人一走,他这儿就关着人家幼弟,本身就已经够缺德的了。
    饿死了饿伤了,真心要不得。可能怎么办呢?
    熬点稀饭,灌吧。
    这一家子添柴加火熬了稀饭,还放了肉末,“伺候”着郑也吃晚饭。小孩的嘴巴被强行掰开,可防不慎防,小孩儿一张嘴,差点没从他手上咬下半块肉来。
    张德清疼得大叫一声,碗摔地上四分五裂,他另一只手直接就一个耳光甩上去。
    郑也连人带椅倒下,摔在了碎瓷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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