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这时节还是夏天,怎么会有孤雁?
    孤零零的一个人漂泊在世间,无所依凭,何处可怜。
    杨佑笑着看向小太监,但见他唇红齿白,双瞳剪水,气质温雅,是一个样貌端正的少年 ,个子比杨佑矮了半个头,身体也很健壮,和其他的太监黄门并不一样,倒像是读过书还习过一些武功的人。
    杨佑一时好奇,问道:“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才名唤承恩。”
    “看你像是出身清白的子弟,为何要进宫?”杨佑说着往前走了些,宫人们隔得稍远跟在后面,只有承恩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低头回话。
    当太监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至少对于读书人和大部分人来说确实丢脸,除了实在走投无路的人,否则不会有人想做太监。
    当然,那些想借着太监接近皇帝从而扶摇直上的人不算作数。
    “家道中落,想混口饭吃,都是承了皇上的恩典,奴才才能进宫伺候。”承恩柔顺地说道。
    “听你口音是山东人,”杨佑停在墙边,看着暮色中的京城,不由得喟叹道:“难道山东蝗灾竟让百姓如此穷困,不惜……”
    杨佑看了眼承恩的身体,没把他的话说完。
    承恩却摇头道:“陛下,奴才不是自愿进宫的,也不是被家里人送进来的。”
    杨佑一时想不出除了自典和家里人遣送,还有什么方法能进宫当太监,他问道,“那你是怎么进宫的?”
    承恩突然抬头对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杨佑只以为他过往不堪不愿再提,也没有再问下去,转头看着万家灯火。
    风里有些凉意,感恩寺传来杳杳钟声,涤荡在空漠的天地之间。
    承恩的脚步声轻不可闻,杨佑已经站在了城墙边上,只要轻轻一用力……
    承恩的脸上浮现出了快意的微笑,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把杨佑往前推。
    杨佑还来不及反应挣扎就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朝着地面直直地坠落。
    他只在最后的关头听到瑞芳凄厉的惨叫和承恩的狂笑。
    一人在喊他陛下,一人在叫他昏君。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进宫当太监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有一些罪人的后代会被充到宫里当太监。
    罪人,山东……
    这些词语又一次连接在了一起。
    但是杨佑明白得太晚了。
    片刻之间,青色的地砖离他越来越近,他甚至都来不及发出叫喊,便觉得地砖缝里的青苔越发可见的清晰,几乎能看见小小的苔花。
    眼前突然蒙上了一层白雾,白雾之间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敖宸!
    他怎么会出现?
    杨佑全身的血液瞬间就涌到了头顶,脑袋涨得昏昏沉沉,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似乎有温柔的风声略过,一双有力的双手接住了他,抱着他缓缓下落白雾越来越浓,不见五指,连那人的眉眼都模糊了。
    但那冰凉的体温和冰凉的手却一直未变,杨佑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脖子,鼻尖蹭过了他寒凉而细腻的脖子。
    天和地都在旋转,整个世界都被白雾包裹着成了混沌的一团,杨佑的心杨佑的神还有杨佑思考一切的理智都越发混乱,只望见了朦胧中穿透浓雾而来的视线,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双眼。
    从来没有任何人,一直都是敖宸。
    他说过杨佑是他的信徒,他会保佑杨佑。
    就像从前一样,每一次,敖宸都会出现在他身边。
    杨佑不见他的时候做了一次又一次的梦境,但没有一次是这样安静的重逢,敖宸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将杨佑放到地上。
    “敖宸!”杨佑抓住他的衣服,指尖只留下了湿润的雾气,风吹来,吹散了些许轻烟,他看见敖宸的双眼中蕴含了许多情绪,可他看不懂。
    就像十岁时他们初见,他也看不懂。
    他从来没有这么尝试着想理解一个人,却从来没有真正的理解。
    敖宸慢慢地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在水雾的围绕中瞬间消失。
    风越来越大,将白雾都散了干净,瑞芳涕泗横流地朝他扑来,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痛哭失声。
    承恩被侍卫扣押,冷冷地看着杨佑,发出猖狂的大笑。
    薄暮最后一抹血光照在了杨佑脸上。
    ……
    “陛下,人已经带上来了。”杨休行礼说道,“全招了。”
    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连御医都还在给杨佑把脉,杨休的动作倒是快。
    杨佑把药喝下,咽下嘴里的苦味,“带上来吧。”
    承恩一身血水,嘴里被塞着白布不能说话,看样子是被杨休狠狠打了一番,两个侍卫压着他跪在殿前的石阶上。
    杨休说道:“承恩也出身山东士族,不过他家因为聚集兵众想要谋逆才被卓大人和杨将军联手惩治,旁支确实有一些人被充进宫了,留这些人一条命便是陛下的恩典了,没想到他们居然恩将仇报。”
    “为何堵住他的嘴?”杨佑看着瑞芳哭哭啼啼,眼睛都肿了,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他一直在骂陛下。”
    杨佑突然来了兴致,“骂什么?”
    “骂陛下是昏君暴君,是当世桀纣……”杨休只挑了几句比较不过分的话说了出来。
    杨佑穿好衣服走到殿门,居高临下地看着承恩,“我知道你想杀朕。”
    他示意将承恩嘴里东西卸了,承恩立刻说了一大通流利的辞赋来骂杨佑,可见他家学亦是十分渊源。
    杨佑没理他,自顾自地说道:“可是朕不能死。你为了你的家族来杀朕,朕也是为了天下铲平你的家族,你只看到家人的惨状,却不知那些被你家侵吞田地的农夫家里妻离子散,食不果腹。杀了你的家人,朕心中有愧,却从不后悔。”
    “狗皇帝,你杀了这么多人,双手鲜血淋漓,怎还有脸活于世间?”承恩越发嚣张地叫喊。
    杨佑蹲**与他平视,缓慢而郑重地说道:“因为朕还有不惜生命也要完成的事。”
    他闭上眼睛站起身来背对着承恩,对杨休说:“按国法处置吧,其他进宫的罪人之后,发一笔银子遣散出宫,不必牵连。”
    杨休低头称是,带着人下去了。
    杨佑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去宗庙里上了柱香,坐在蒲团上沉思。
    他让人把陆善见叫了来。
    檀香在炉中安静地燃烧,陆善见一来先问了杨佑刺客的事情。
    “听说今日陛下从城墙上摔下,九死一生,毫发无伤,实乃天佑我大齐。”陆善见感叹地说道。
    杨佑双手合十,对着祖先行了大礼,“并不是天佑,是神佑,龙神救了我。”
    他将身上的白玉龙佩拿出了放在高祖的牌位前,让陆善见拿出了他手中的黑玉龙佩,叠放在白玉龙佩之下。
    “我和你讲一个故事吧。”杨佑道,“关于你祖师的事情。”
    陆善见跪在他身后的蒲团上,静静听杨佑讲完了他在白玉龙佩中看到的执念和在囚龙大阵中体会的幻境。
    “你的师门,一直都在往朝堂中走,却已经没人记得参与朝政的初衷了。”杨佑淡淡地说道。
    陆善见眼皮一跳,他已经猜到了杨佑的意思,“陛下莫非是因为今日龙神救了您,所以才动心要替龙神解开阵法?”
    杨佑摇头,笑得十分平静,“不,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不过是今天才想通。”
    “人也好,神也好,总有一些自己视为最为根本的东西,为了那样东西,能够放弃其他的所有。其实林林总总,也不过就是那几样,权力、财富、感情、生命、尊严、信仰。他们来行刺我,是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成全家族的仇恨。神没有感情,不用担心权力、财富和寿命,也没有信仰。剩下的就只有尊严。”
    敖宸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八百年前对着杨烁杨焰两兄弟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即便是要求人当皇帝,也永远都是一副冰冷的姿态。
    而这样的神,为了自由放弃了尊严。
    他本应该是遨游天上的龙,却不得不困于骊都干涸的地表之下,守着一湖死水眼看着自己被抽血蚀骨,然后寂寂无名地死掉。
    杨佑或许不懂他多年来的心境,却懂了他的执着。
    因为杨佑本人也有着属于自己的执着,尽管他的执着可能要随着敖宸的离去而终结。
    陆善见脸色大变,“陛下请三思,释放龙神事关天下……”
    “你去和百官解释,他们会信吗?”杨佑笑着问,“只有我们知道敖宸的存在,一个莫须有的神和从来没见过的阵法,谁会信?”
    “我并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也不是来寻求你的帮助,我已经掌握了解开阵法所有关键。”杨佑看着陆善见坚定地说道,“我只是来告诉你我的决定。因为你是杨护的传人,仅此而已。”
    “陛下就不想想,龙神一走,天下动荡,兵祸四起,陛下将如何自处?陛下既然愿意实施新法,必然胸有澄清海内之志,龙神一走,陛下又何谈江山功业?”
    杨佑对着祖先牌位行足了大礼,抬头慢慢看着杨烁的牌位慢慢说道:“没有敖宸,齐国走不到今天,早就亡了,如今朝廷积弊甚至可以上溯几百年前,安知不是天道对齐国的处罚?新法能救国,是齐国的运数,不能救,那也是杨佑我无能。本为人事,为何要强行扭转天命?”
    “可是陛下……”
    杨佑平时很少和别人说这些真心话,此时说起来就有些没完没了,“我听说饥荒严重的时候,百姓会吃人度日。我的祖先靠吃人发家,此后八百年,杨氏一直在吸食敖宸的血肉,我既然已经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真相,又怎么能再闭上眼睛回去吃人呢?”
    “杨护当年明明可以在民间度过一生,却要执意回京替敖宸修改阵法,不惜身死,你知道为什么吗?”
    除了他对敖宸的感情,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
    “他在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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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到兴头上最后又多加了一小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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