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好像是仇恨,又比仇恨更复杂,更深刻,更纠结的情绪。
    杨佑静静地看着他,仰头露出脆弱的颈项,无声地表明他的决心。
    敖宸深深地看着他,瞳孔微微颤动,最后将杨佑的头抱在怀里。
    “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成仙的方法。”
    杨佑的脸在他肩窝上蹭了蹭,抬起手用力地回抱着他,这个拥抱几乎让人窒息,“我不能走。”
    敖宸拇指擦掉他脸上的血和泪水,鼻尖对着鼻尖,“我要毁了齐国。”
    杨佑摸着他下巴流利的曲线,展露了温柔的笑意,“我不会走。”
    敖宸皱眉,恼怒地看着他。
    杨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捧着他的脸,从鼻尖吻到嘴唇,最后在他脖子上伤口处轻轻舔舐。
    那是龙的逆鳞。
    敖宸强忍着攻击的冲动,双手抓紧了他的肩膀。
    “对不起。”杨佑笑着抬起头来,“你快走吧。”
    我好怕我会后悔。
    敖宸站起身来,最后望了他一眼,转身走了一步。
    “你自由了,”杨佑又哭又笑,“你自由了……”
    敖宸停下来点点头,狂风将大殿的门窗吹开,敖宸的身影在白雾中逐渐隐去。
    杨佑突然慌了,他站起来奔向敖宸,没看到脚下的酒罐,被绊倒在地,酒液洒出醉人的醇香。
    浓云被风卷起,大雨倾盆而下。
    瑞芳冲进来把杨佑扶起,“陛下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杨佑恍恍惚惚地往前走,仰天大笑,“我做了一件好事。”
    “哈哈哈哈……”他脚步蹒跚,走了几步又跌坐在地上,将身子蜷缩着,失声痛哭。
    哭声应和着雷雨,在寒风中孤独而萧瑟。
    “陛下,今天还要去看井吗?”瑞芳帮杨佑脱下朝服,顺手揉了揉杨佑伏案长书后有些僵硬的肩膀。
    杨佑扭了扭脖子,“怎么突然问这话?”
    “您一闲下来就到处找井,大半夜不睡觉也要留在井边待着。”瑞芳一边叠衣服一边絮絮念叨,“宫里才多大,井边的石头都被您磨光了。”
    杨佑笑着咳了两声,又引来瑞芳的指责,“都说要陛下注意身体了,昨晚在风口蹲了大半夜,现在着凉了,好受了吧?”
    “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以前在宣政殿弄得浑身是血,现在每天都去找井,不好好睡觉。”
    下了一天的大雪,窗外传来雪落在地上的簌簌响声,杨佑抱着暖炉推开窗户静静地看了会血,在冬天来临之际,他亲手在窗前种下了两株梅花。
    这是他有一次去御花园的时候看到的梅树,两株梅花枝干枯瘦,因为栽得极近,枝干都缠在了一起,花匠不知怎么,一直都没有修剪到它们,让它们野蛮地生长着。
    品相不好,杨佑还记得花匠这样说过,可他还是把花移到了窗前。
    凌寒而开梅花有着雪白的花瓣,杨佑一开始还以为是红色的,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已经没有我没去看过的井了吧?”他问道。
    瑞芳点点头,“宫里的井多少都有过人命,听说晚上还会有鬼从里面出来,不吉利的东西,看它作甚。”
    “什么鬼,水鬼?”杨佑对这些深宫逸闻突然来了兴趣。
    “有投井的妃子,有被淹死的孩子,还有因为各种原因自杀的太监宫女。”瑞芳掰着手指一一数到。
    “是吗?”杨佑轻笑,“我都没见过。”
    我明明见过的是龙神。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杨佑都开始怀疑它们有没有发生过,他是不是真的在井边等待过漫长的夜晚,然后等一个叫敖宸的龙神前来和他促膝长谈。
    距敖宸离开才过了两三个月,他却好像过了许多年。
    几乎没有任何可供怀念的东西存在,敖宸正如轻烟一般,来去无踪,了无痕迹。
    他不是没存着幻想,两人还能再度相会,可如今也知道那只是幻想罢了,任谁处于敖宸那样的境地,也不会轻易选择回来。
    他早就在一开始就想到了现在的情景,做此挣扎不过是依旧不甘心罢了。
    “那就算了吧,不去了。”杨佑说道。
    在敖宸离开的那一天,骊都突然下起了暴雨,暴雨持续了三天三夜,淹没了附近的不少地方,算杨佑举措及时,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陆善见说天人感应,天象如此,预示着人间的变局。
    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谁都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会变的更糟糕。
    齐国本就是强弩之末,靠着敖宸的龙气才能活到今天,如今敖宸一走,只靠着人力来维持,也不知道能不能挽回危局。
    商洛以前就常说,大齐被他祖上几代皇帝折腾得就剩一口气了。
    杨佑登基,好日子没过多久,全用来收拾烂摊子了。
    权力的顶峰并不是一览众山小的独绝风景,而是触目惊心的繁华废墟。
    朝廷纷争不断,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争夺,为了防止出现撕裂朝政的局面,他不得不妥协,让几位主要的宰相招揽自己的手下。
    冬天一到,突厥和齐国的战火又重新燃了起来,这一次连老天都在从中作梗,塞外天气恶劣,草场凋零,原本愿意臣服于大齐的西夏也跟着突厥作乱,一南一北,给杨遇春的防守带来了不少压力。
    杨佑从益州紧急征发了五万士兵交到北方去,下令让驻扎陇西的刘恒部并入杨遇春指挥,出兵征讨西夏。
    军队要钱要人要粮,都得从百姓身上征调,可今年的年成并不是很好,北方还因为蝗灾几乎颗粒无收,又被一场民变闹了一通,杨佑每次征发赋税徭役都是想了又想,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他只是大致整饬了朝政,让朝廷能够以正常的状态处理事务,按照杨遇春所说,军队里还有许多问题。
    吃空响,杀百姓以充敌军人头邀功,拖欠军饷,纵容士兵劫掠……
    他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鞭长莫及。
    最先吃苦头的是辽东,辽东守将贪污军饷,引发部队哗变,军队杀了守将和当地长官,占据了州府扯起了大旗。
    兵部侍郎王忠是杨庭朝为数不多的将领,杨佑连下圣旨任命王忠接任辽东观察使,以一个暂时的职位代理辽东军务,从重建后的府军中抽调八千人送他进入辽东境内,并告诉他一切可以便宜行事,务必不要将兵变扩大。
    王忠动作迅速地斩杀了叛军的头领,安抚剩余诸部,让齐国安然度过了这一次危机,杨佑顺势让他接受辽东防卫,防范突厥打这边的主意。
    接下来还有大大小小的各类事物,一会这里地震了,一会那里又下大雪了,总之从十月之后没一刻是消停的。杨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身处火场的人,用手中仅有的水试图灭火,可灭了一处,另一处又冒了出来,只要稍不注意,就可能引燃整座宫殿。
    原本顺利推进了新法也走进了艰难的时期,加之世家的抵制,陆善见的神色也开始变得有些疲惫起来。
    他不止一次地想对杨佑抱怨,这就是放走敖宸的下场,可是都放都放了,他知道当今天下,再也没有可以与当年的南华君,甚至是杨护相比肩的人物,能够以人力改变天地间的气运走向。
    从表面来看,杨佑朝的局面比以前的几代皇帝好了不少,至少他这个领头的皇上做事很稳妥,但只有杨佑和陆善见知道,现在的齐国就是一棵从根部糜烂的大树,表面的光鲜让人们忽视了他日益腐烂的内里,以为这样安定的日子还能过很久。
    却不知华丽的表象随时都可能被戳破。
    枝繁叶茂,却摇摇欲坠。
    塞外的局势有些超乎杨佑的想象,也许是实在没有粮草,也许是突厥单纯地想**领土,又或者是还有其他未知的因素。
    边界虽有长城,但也不会覆盖全部的领域,同样,兵力也主要放在需要重点防守的关隘,突厥是铁了心的要到南边来抢一遭,突厥首领阿史那摩多带着混合了许多部落的十万军队,跑了半个多月,绕过了杨遇春和王忠的防线,到达了北方重镇朔州。
    朔州就在骊都的北方,守卫朔州的正是当年商洛举荐的当地豪族。
    阿史那摩多一边陈兵一边利诱,刺史卢芳准备学兵书上的方法,放人进来切断后路,准备用朔州城高大的城墙将阿史那摩多围困致死,假装开蒙投降诱敌深入。
    中原各地少有和北方部落交战的机会,他们都十分错误地估计了突厥的战斗力。突厥兵临城下的战报还没送到京城,朔州失守的消息就跟了上来。
    杨佑几乎是同时拿到了这两个消息,差点没气得当场吐血。
    王忠接到线报立刻点兵在后面追着往南走,想要从后面攻击突厥人。杨遇春也亲自带着兵马前来火速驰援京师。
    中原守将低估了突厥人的战斗力,突厥人也同样低估了杨佑这个皇帝的本事。
    在突厥人看来,杨佑就是个会玩弄阴谋的小白脸,虽然中原人玩弄阴谋的本事很强,但真正值得尊敬的是四王爷杨仕那样的猛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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