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杨佑说着把刘慧扶了起来,“这件事和你无关。”
    刘慧抱着他的大腿泣不成声,他大半的人生年华都在跟随杨佑,他的信念和政治生涯也寄托在了杨佑的身上。但他没想到,最后是父亲和弟弟选择了与他背道而驰。
    刘慧强忍下心中因为背叛而生出的谴责和气愤,向杨佑请旨亲自带兵讨伐刘恒。
    “你又不会打仗。”杨佑笑着回绝了他的要求,“在京中处理内务便是了,不是还有杨言和廖襄吗?”
    杨佑也想哭,可他没地方哭,他做出的选择,一定要自己承担所有的结果,他不能在逃避。
    这是齐国早就应该得到的宿命结局,他身为了解者,应当完整地看着结局走到最后。
    这一年的冬天,雪格外的大,杨佑在窗前种的那两株梅花似乎是生了病,花瓣枯萎畸形。
    白雪掩盖了大地上所有的鲜血和罪恶。
    各地起义的烽火迅速燃起,除了有府兵守卫的京畿道,其他地方都陷入了混战之中,杨佑本人也在不停地组织府兵反击那些对京畿道虎视眈眈的人。
    中央朝廷勒不住齐国的马缰,只能任由它逐渐脱缰。
    杨言和廖襄刚刚解决了刘武,就遇到了回师增援的刘恒。双方混战起来。
    陇西的地形很关键,杨遇春不得不面对着来自突厥和刘恒的压力,一旦杨言廖襄失利,他就会被双面夹击。
    益州的杨赤心也被其他割据势力包围,暂时无法出剑门关。
    这是杨佑仅有的两支队伍了。
    危急时刻,杨遇春选择再调集十万部队和杨言、廖襄会和,务必要将刘恒击败。
    在付出了杨言的生命和几万伤亡之后,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广德九年的春天,刘恒战略部署出现巨大失误,被廖襄抓住机会打了好几场围歼战,人马十去七八。
    刘恒这时候也压不住自己的手下了,杨佑及时发了招安的命令,承诺只要投降便可既往不咎。
    杨佑的人品,只要是在他手下做过事的人都知道是有保障的,而且此时的情况,杨佑也确实需要刘恒和他手下的人马。
    刘恒的下属已经出现了不少人劝他归顺朝廷。
    本来大家在朝廷中的地位就不低,跟着刘恒也只是博一个未来,如今未来没有指望,还不如回朝廷,至少还有个保底。
    事情本应该这样发展,但总有些意外会发生。
    广德九年四月,原本已经销声匿迹,快被廖襄追死的刘恒突然出兵攻下了润县,他手下的兵马比流贼草寇战斗力强多了,而作为杨佑当时重点培养的几支军队,刘恒部的战力也高于同时期的一般军队,在吞并了周围的十多股势力后他手下的人数又急速恢复到了十五万有余。
    他以润州为据点发动了对廖襄的反击。
    从刘恒的军队里逐渐传出了流言,说刘恒身上有真龙护佑,战斗时可以保佑士兵不被刀剑所伤,死后也能去往极乐天国。
    刘恒的用心已经昭然若揭,廖襄和他交战,各有胜负,最终却还是输了一筹,被刘恒活捉扣押。
    至此,刘恒成为了北方最大的势力,他一方面调集军马防备杨遇春,一方面急速往骊都推进。
    许多人都在往骊都打,他们都想着一件事——只要我占据了京师,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这时候已经是夏天了,因为打仗导致这几年都没有好好种地,京城的余粮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杨佑下令组织人手抢收夏麦,希望能在打起来之前保障好百姓的口粮。
    陆善见在结束了一天的政事讨论后,不知为何没抑制住自己怪罪的心情,对杨佑抱怨道:“臣早就说过,您不应该放了龙神,做了好事不仅没布下恩情,反而还遭人嫉恨。如今只冒出了一个刘恒,谁知道哪些起兵的不是受他指示?”
    杨佑笑了笑没说话,陆善见知道真相,面对着满目疮痍的王朝,他必须找一个发泄的对象才能把胸中的积郁散出来。
    杨佑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不是恨我,他是恨齐国。”
    他看着夜空下宁静的城池,感慨地说:“其实我想了很久,那些起兵的人,嘴上说着要把我这个暴君千刀万剐,其实他们谁都不认识我,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们恨的是谁?”
    是贪官,是四处掠夺的士兵,是接连不断的重税徭役,是食不果腹,流离失所的悲惨生活。
    可这些都不是杨佑,他们怨恨的,是齐国。
    “一个连百姓的正常生活都无法保障的国家,存在了八百年的意义是什么呢?以前有人和我说过天下和国家的区别,我想我现在懂了。天下不是杨佑的天下,杨家的皇位甚至是从老天那里骗来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皇帝的责任是守护天下,而不是独自占有国家。”
    “我失职了。”
    他从这天起,就没说过朕字。
    到这时,陆善见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他恭恭敬敬地给杨佑磕了头,“臣……”
    “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杨佑道,“你走吧,以后好好生活,要去新的王朝也好,就此隐居也罢,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陆善见落了几滴眼泪,佝偻着身躯离开了,杨佑这才发现,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不再激奋,当年神神叨叨算命的和尚也已经消失了。
    七月,杨遇春试图南下勤王,被突厥和刘恒联手攻击,损失惨重,此后他接连发动了好几次南下的攻击,始终无法突破刘恒的防线,临近秋冬,突厥也开始准备大规模的入侵,他面临的压力急剧增加,不得已选择退守广武关。
    杨遇春已经做好了割据的打算,假如骊都失守,他就得快速找到杨佑,带着杨佑的班底南下入益州,无非是把当年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益州有天险,又物资丰富,以杨佑的能力,想必足以东山再起。
    似乎老天一直在和他们作对,古往今来打仗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随之而来的疾病,杨遇春的军队里突然出现了传染性极强的瘟疫,战斗力又下降了好几个层面。到这个时候,他已经彻底失去了驰援京师的机会。
    杨赤心想在益州割据倒是轻松,可想要出蜀难度未必比杨遇春低,光看季汉丞相诸葛亮数次北伐的结果就知道,北上驰援王师的困难,何况他面对的是在荆州刺史吴同奎统一下的南方赵国,和逐渐吞并了北方大部,当世屈指可数的猛将刘恒。
    广德九年秋,岐山守将铁兰的死讯传来,刘恒突破了岐山一线,兵分三路形成了对骊都的合围。
    骊都经过了八百年的修建完善,内外城墙固若金汤,守将崔珏别的经验没有,就是守城经验丰富,杨佑也不是简单的人物,刘恒攻打了两个月仍旧没有攻下都城。
    南方赵国发兵攻打合肥,杨遇春也派出了部队不断袭扰他的后方,刘恒又一次陷入了危险的境地,再和杨佑僵持下去,他就会失去有利的战略地位。
    其实被围困的杨佑也撑不久了,存粮耗尽,连朝廷二品大员的家里都开始吃起了野菜,再往下的民众到底怎么度日,他实在不敢想。
    杨佑急,杨遇春比他还急,他甚至召集了所有的长城军队,准备放弃北方防区全数南下,无论如何势必要保全杨佑,但刘恒占据了岐山,杨遇春虽然有时能打胜仗,手却始终摸不到京城,而背后的突厥也开始发起了进攻,他们好像知道了中原的局势一般,连杨遇春递交的割地求和的文书都不理,一心想要借机拿下长城的燕云沿线。
    杨遇春不得不陷入了双线作战的境地,艰难地维持着。
    这样僵持的局面一直拖到了第二年春天,双方都在咬着牙,看谁最先坚持不住。
    就在这个关头,刘恒用了他们谁都不想看到的招数——他开始修筑堤坝,准备拦河蓄水。
    真是一个有趣的终结,从黑龙开始的王朝,终结在滔天的洪水中。
    随着时间的拖延,京城里食人现象已经控制不住了。最先开始是军队杀民工,然后是百姓之间易子而食,到最后京城饿殍遍野,而这些饿的奄奄一息的人,很快就会被拉去屠宰,填满下一波饿殍的口腹。
    宫里有存粮,即便如此,杨佑每天也只能喝上一碗数得出米粒的汤水。
    这样的情况下,依旧还有很多大臣忠于职守,杨佑知道哪些是于国有用的大臣,都没事找事把他们罢免了。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朝廷已经不再重要了。
    刘慧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他直接找到了杨佑,与自己的君主对峙。
    “你要投降?”刘慧开门见山地说。
    “是。”杨佑跪在宗庙里对着祖先的牌位淡淡地说。
    “杨遇春还有南下之力,杨赤心也快要突破赵国和刘恒的防线,还有许多念着你的官员在各地组织反抗,你要投降?”
    刘慧抓着杨佑的衣服,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皇帝只剩下皮包着骨头,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能被风吹走。
    “你居然要投降?!”刘慧红着眼睛,“你知道我们走到现在有多艰难吗?你的理想呢,你的坚持呢,你就这样全部不要了?”
    杨佑看着他久久不发一语,最后伸出手来擦掉他脸上的泪水,“现在只是人吃人,如果投降还有保全都城的余地,一旦拖下去等刘恒水淹骊都,关内平原会被他全毁了。我不能看着百姓受死。”
    “我听说陇西今年收成不错,百姓都对他交口不绝。”杨佑心里越说越是苦闷不甘,表情却一如既往地温柔平淡,“你不也听过那些传唱刘恒的童谣吗?他的能力,我们早就知道了。等杨遇春和杨赤心驰援,还要等多久,我们撑得住吗?靠着吃人士兵来守城,慧兄……”
    他叫起了若干年前在西南时的称谓,“我良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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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线有点长,所以要慢慢交代每个人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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