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世间就再也没有了违命侯,也没有了一个叫杨佑的男人。
    更不会有人知晓他曾经经历过的传奇,还有那些在绝望痛苦纠结中的挣扎,和一份在泥泞中放手的绝爱。
    也不会有人知道,皇朝的地下,曾经囚禁过一只黑龙。
    什么都没有了,人死如灯灭,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趴在他身上哭了很久,直到手下的身躯冰冷僵硬,杨遇春才拍着我的背,让我起来。
    我和杨筝已经泣不成声,他却十分平静,只是眼眶有些微红,“该给陛下入殓了。”
    我让开来,他将违命侯抱进了屋子,杨筝和我一起跟在了后面。
    其实违命侯死后的一切用度事宜都准备好了,我们处理得很快,杨遇春拿出了一身黑色的华服。
    除了没有绣龙纹,一切都和帝王服饰一样。
    说起来他今天一直在叫陛下,不过我并不想多事,作为臣子,作为故人,又或许是作为一个爱着违命侯的人,他应该这样做,也可以这样做。
    杨筝在一边哭到抽泣,坐在椅子上无心再理任何事情。
    我擦干眼泪,帮着杨遇春,给违命侯换好了衣服,又用木屑水帮他把他头发都梳好束在头上,杨遇春拿过一枚青色的玉蝉放在他嘴里含着。
    等所有事情都做完,他把违命侯抱进了棺椁,我们一起把随葬品都放进去。
    没有很多金银,都是些违命侯喜欢的东西,我把他平日里看的书都放在他的耳边。
    这是违命侯投降的时候抬出来的大棺,如今被杨遇春重新找了工匠雕饰,最后用来盛装他的身体和灵魂。
    假如他的灵魂还没消散的话。
    杨遇春把棺盖慢慢合上,违命侯含笑的脸庞渐渐消失在了黑暗的缝隙中。
    杨筝靠着我勉强站着才能抑制住自己的悲恸,我强忍着泪水抚摸着她的脊背。
    杨遇春用七根钉子把棺盖钉好,最后留恋地摩挲着大馆上的花纹。
    “你该去给陛下报喜了。”他背对着我说。
    我对着他们夫妻行礼,走出了将军府。
    今天日光正好,沿街叫卖的商铺十分热闹,有三个孩子拿着木剑互相追赶,撞了我一下,我摸摸那个领头的孩子,给了他们三枚铜钱去买零嘴。
    没有人知道,曾经想要守护都城守护国家的违命侯死了,人间烟火从没听过,人人都关心着自己的生活。
    他会伤心吗?他曾经做出的抉择都无人知晓。
    挑担的货郎停下来和农夫说着话,拿走了一把菜,抱着孩子的妇女央求丈夫买了一支花,酒楼上传来肆意的歌舞声,一群太学生谈论着试题和夫子的文章从我身边经过。
    我一个人站在繁华忙乱的景象中,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想他不会伤心的,他就是这样的人,所做的一切并不为了让人记得。
    回宫的时候,陛下和皇后一起等着我。
    “他死了?”陛下问。
    我点点头,跪在地上,把龙鳞从怀里拿了出来,交给大太监,让他转交陛下。
    “春诗说你偷走了陛下的宝物,我还不信,”皇后大方地说着,颇有些可怜我的意思,“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大逆不道,为了前朝废帝竟然欺君罔上!”
    说起来,皇后的父亲好像是前朝的卓相,人真是好奇怪的东西,卓相先后事两朝,他的儿子卓信鸿在违命侯投降后隐居山野,带着妻儿周游天下,女儿却成为了父亲在新朝的跳板,当上了皇后。
    我无意指责他们任何人的行为,只是不由得感叹世事无常。
    “暮云。”陛下失望地看着我,“你拿它做什么?”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陛下。
    陛下顿了顿,对皇后说道:“梓潼,你先退下吧。”
    “陛下,臣妾……”
    陛下的眼神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压迫,皇后带着她的人退下了,只留下我和陛下在大殿里对峙着。
    “现在你可以说了?”
    我低头,“违命侯说他想见见龙神。”
    陛下冷笑,“所以?你就为了他背叛了朕?”
    “奴婢有罪!”我磕头,“人之将死,奴婢可怜违命侯才偷取了陛下的龙鳞,请陛下责罚。”
    陛下从高台上走下来,在我身边站着,他用手勾起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你怎么知道龙鳞可以召唤龙神?”
    我舔了舔嘴唇,没有说话。
    陛下恍然大悟,“是了,一定是他告诉你的,传说中杨氏一直都有黑龙守护,那他呢,见到了吗?”
    “没有。”我犹豫着该不该说出龙鳞的真相,但又觉得违命侯的话也不一定可信,说不定他眼神不清,或者自欺欺人了呢?
    “他还没来得及召唤就西去了。”
    陛下听到此处放心了些,蹲下来看着我,摸了摸我的脸,温和地说,“这次就算是他蛊惑了你,好好认错,免得多受处罚。”
    我不愿意欺骗陛下,但更不愿意把错都推给违命侯,这并不是他的错,我说道:“违命侯并没有蛊惑奴婢,他虽然请求奴婢偷取龙鳞,但在奴婢拒绝后他就再也没提过。今天的事,都是奴婢自愿的。”
    “为什么?”陛下扣着我的脖子,冷冷地看着我,“朕还比不过一个违命侯?”
    “他远远比不过您,”我坚定地说着,迎上他刺骨的目光,“奴婢只是不想他在人世还有遗憾罢了。”
    “他就这么好?”陛下疾声问道。
    我静静地看着他,“陛下也知道的,他一向很好。”
    陛下突然就不说话了,同样静静地和我对望,他眼中的神色变换了多次,最后有些痛心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坐在地上,甩袖出去了。
    后来听说皇后想把我许配给玄武门的守卫,被陛下拒绝了,最后我被打了三十大板,遣送到慈济寺当尼姑。
    慈济寺在京城南郊,专门安置那些皇帝死后却没有子嗣的妃嫔们。
    我还是新朝第一个被送来的,只我不是妃嫔,陛下还赐我带发修行,因此就有些另类。皇后派了人来看管慈济寺,限制我的出入。可我是从小在乡野里长大的野丫头,又陪着陛下东征西战那么久,我去过西凉,也随着陛下的军队辗转各处平定流贼。
    虽说不会武功,但翻墙爬树还是绰绰有余。
    我以前总觉得陪着陛下待在宫里就是最好的一生了,现在却想多看看红尘。
    我曾在原来的察事厅边上见到过一个人,他长得和违命侯很像,我想他应该是违命侯的亲人。
    或许是他两个失踪的弟弟其中之一。
    我看他穿着普通的布衣,请他喝了杯茶。
    他问我为什么要请他喝茶。
    我说,看你像个故人。
    他或许在哪里听过我的传言,喊出了我暮云的名字。
    我笑了笑,他又问我,我说的那个故人这几年的情况如何。
    “重疾缠身,君王猜忌,百官提防,宫人监视,或许不好吧。”我看着他和违命侯相似的脸,忍不住想起了那个雪天,我带着一帮宫人到幽芷宫里给他送东西。
    推开门的那一眼,雪花飘散在空中,他如同谪仙一般,同我打着招呼。
    “可是他最后有自己的侍卫和亲人陪伴,还解开了多年的心结,眼看着天下海晏河清,我想他不会不高兴的。”
    那人点点头,问我违命侯什么时候下葬。
    我告诉了他时间和送棺出城的路线,他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我才刚到慈济寺不到十天,陛下就把我叫了回去,不过这一次我被封为了昭仪,真正地成了后宫的一员,我原本是拒绝的。
    陛下知道我在慈济寺的行踪,问我是不是想经常出宫看看。
    我答是,他说当我做了妃嫔,也能经常出宫。
    毕竟我还要帮他做一些他不方便处理,或者需要私下联络的事情。
    他的要求我无法真正拒绝。
    皇后有了身孕,她一心想着孩子,没空管我,我也就落得了清闲。
    违命侯下葬之前,照例给他办了一场普通的葬礼,是在齐国的宗庙里办的,陛下对他也不至于太狠,亲自率领大臣在他灵前吊唁。
    陛下的哥哥晋王刘慧本应该穿着朝服,他却披麻戴孝,行的是臣子对国君的礼。
    陛下的脸色很不好看,谁也没想到皇兄晋王会给他难堪。
    有太监把晋王拉了起来,他满脸泪痕地哭着,恶狠狠地把违命侯痛骂了一阵,说他手段不够坚决,没能硬下心来杀掉乱臣贼子,优柔寡断,懦弱仁善,处处被人威胁。
    如果不是当着百官的面,陛下肯定要和晋王吵起来。
    他们兄弟虽然不常吵架,但关系也并不是太融洽,陛下说过,晋王一直很疼他,而今只是对他冷淡了些,他还是很尊敬兄长的。
    晋王数落了违命侯一通,又指着杨遇春破口大骂,这一次他就不再留情,直骂杨遇春二姓家奴,鼠首两端,居心反复,杀人如麻,无良媚主。
    杨遇春都受了,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晋王骂完仰天长叹:“时不我与!”
    说完一头撞死在了违命侯的棺材上。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杨遇春不肯耽误违命侯入土为安的时辰,带着人先行送棺椁出城,陛下留在都城处理晋王后事。
    “其实我早就知道兄长有死志。”陛下红着眼睛对我说,“我知道的,他一直忠君爱国,无法接受我和父亲……”
    我牵着他的手默默点头,领着他回宫换衣服,通知礼部准备晋王的葬礼。
    那天晚上我听说有人在违命侯路过骊水的时候,有人对着棺椁跳了桥,被淹死了。
    后来杨筝入宫同我说,他们偷偷打捞了那具尸体,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违命侯的六弟杨休。
    他们将杨休埋进了杨佑的墓穴。
    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年后了,北海将军杨遇春病故于广武关,只留下杨筝和他们的一双儿女。经历过改朝换代的人要么已经归隐,要么就已陆陆续续死去,陛下的身体也每况日下,太子接过了朝廷的重担。
    再后来,陛下驾崩,我没有子嗣,本来也该出家,但是我对太子说,我想来守皇陵,他就让我一直住在皇陵。
    你想听的事情,我都讲完了。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人说道。
    他真是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比曾经在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象的违命侯还要好看。
    他穿着一身黑衣,衣服上绣着龙纹,听完我长长的叙述,站起来给我倒了杯水。
    我从未想过,会在生命的最后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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