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瞬,深埋心底的隐痛被无情地拖拽出来,悬在危崖边摇摇欲坠。
    云清净短暂屏息,失去了任何神情变换的气力。
    宁嗣因的话来得突兀,却又如此恰到好处。如果没人触及,云清净本会任由这些心事从根底开始腐烂,神不知,鬼不觉,直至烂得透彻,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曾有这么一块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软肋,在身体里独自粉碎。
    他幼年困居蓬莱山林,不像别人生来就能活在一片光明正大的天空之下。许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像贼,像恶鬼,否则不会如此见不得人,也从不招人喜欢。
    为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用漫长的岁月将其掩埋,仿佛成了他自己做的一件坏事。
    如今宁嗣因的一声“容器”惊醒了他,天底下再没有任何言语比这两个字更能解释他这贫瘠的一生了。
    是啊,他盛满了天赋,没人会真正平视他,除非笼中鸟折了双翼,囚住的虎狼断了獠牙。
    宁嗣因一步步走向他:“所以他们打压你,束缚你,驱逐你,从未予你释放的机会。”
    云清净不知花了多少气力才稳住心神,怔怔地摇着头。
    “旁人如何待我,我已经不在乎了,就算师父也是如此,那也是为了我好。”云清净拼命抗拒他的话,神情里敌意渐盛。
    宁嗣因闻言挥出袖袍,阁门缓缓开启,云清净的背影连同蓬莱的天光,转眼照进了漆黑的灵阁。
    “当真是为了你好?”
    宁嗣因抛出一句质问。
    云清净猛然回头,看见瘫坐在地的灵上尊者,心口处的莲花业已在血肉滋养下生得茁壮。
    “师父!”云清净冲向君袭,他从未见过师父如此颓靡无力的模样,一时间手足无措。
    君袭在刺眼的光亮里辨清了他,惶然道:“净儿?你、你怎么回来了!”
    “师父,我回来救你啊!”云清净试图解开君袭心口处的禁制,花瓣瞬间划伤了他的手。
    “谁要你救!赶紧走!”君袭越过他,瞪向门外的净莲尊者,“宁嗣因!你别乱来!”
    云清净亦是回头,忿忿道:“快放了我师父!”
    宁嗣因在门外纹丝不动,逐渐浮出讥讽的笑,他说:“君袭,你当初费尽心思将净儿逐出蓬莱,还派了个小跟班去人界,暗中监视他,瞒着他毁去了天柱底阵,阻拦他回蓬莱,可曾想过今日,净儿会奋不顾身地回来救你?”
    云清净辗转落入茫然,后脊被一股寒意侵袭,他忘了自己该回头。
    阁外,祥瑞偷偷跟来,正蜷缩在角落里偷听,竟是冷不丁一颤。
    “叫你走啊!”君袭没有解释,一味催促云清净赶紧离开这里。
    “师父?这是真的么?”云清净终于看向他,“你、你何时毁过天柱底阵?”
    君袭沉住气:“南北大婚那晚。”
    云清净瞬间恍惚,那时的他还沉浸在寻回《千诀录》的喜悦中,在锁春关玩得忘乎所以,根本不知道千里之外还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祥瑞……”云清净努力回忆,却越发陷入凌乱,“那《千诀录》上的古文字应当也是师父在背后帮我吧?又为何还要去破坏底阵呢?不是自相矛盾么!”
    君袭艰难地闭上眼,无从解释,此时门外的光亮微暗,宁嗣因走进了灵阁,以居高的姿态俯视师徒二人。
    “岂能不矛盾?”宁嗣因说,“你在辅尊大人面前,既是人人忌惮不知何时会失控的怪胎,又是珍重之人留下的唯一血脉,放逐还是关养,换作是我,也不一定能做得坚决……”
    “够了!”君袭忍不住喝斥,“宁嗣因!你将这些事告诉他做什么!”
    “净儿,你看,只有我在可怜你,不会自作主张地瞒着你。”宁嗣因不慌不忙。
    云清净始终盯着他一贯尊之重之的师父,不觉敛低了嗓子:“所以,师父是因为我娘才肯养着我,又怕我身上的灵力会惹出麻烦,所以才会从小将我关着,直到长大了关不住,就想办法封住我的灵力,把我赶走,是么?”
    “从头到尾都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是么?”
    君袭迎上他殷切和失落交织的目光,只说:“你不该回来的……你不属于这里……”
    摇摇欲坠的痛楚彻底坠入深渊,云清净痛得失神,从君袭身旁远离了寸余。宁嗣因在门前徐徐徘徊:“如此看来,辅尊大人也多半没将契石尚存的事告知你吧?”
    云清净已无力再给出任何反应,他好像化成了一滩死水。
    “契石还在万劫不复深渊底下,你可以拿回曾经属于你的一切,只是辅尊大人似乎并不愿让你过得完整。”宁嗣因不知何时出现在云清净身后。
    “没关系,我会帮你的。”
    “宁嗣因!”君袭奋力挣扎,心口处的莲花却忽然化作锐箭,飞了出来,转而刺向云清净,瞬间洞穿了一个心灰意冷的少年骄子。
    云清净感到浑身的灵力正被贪婪汲取,他还来不及出声,很快昏厥在痛楚中,宁嗣因稳稳地将他揽在怀里。
    这种禁制之用的仙莲其实很脆弱,须得在人全然安静,毫无防备之时才能行动,一旦得手,却又能坚韧蓬勃,一边将人囚/禁,一边赐人刑罚。
    君袭眼睁睁看着宁嗣因将云清净带走,如同山林里野心勃勃的猎杀者,终于凭借他布下的千重陷阱,抓住了那头最骄纵却又最天真的狼崽子。
    君袭踉跄地扑倒在地,他的灵力还在缓慢回流,只能纵声喝斥,宁嗣因终于在光亮底下回头看他。
    “放过净儿!你与九重天的恩怨和他无关!”君袭振声道。
    “是辅尊大人从来都没有放过他吧。”宁嗣因换上了打趣的口吻,一如过去相处那般。
    君袭勉强从地上跪起,沉下了语气:“嗣因,收手吧!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宁嗣因却为他的话笑得释然。
    “君袭,你我二人再见面时,恐怕就是另一片天了。”
    怔愣间,昏黄的天幕随之一卷,宁嗣因带着云清净,连同院中所有被束缚的少年人,尽皆消失在了眼前。
    佯装平和的幻阵瞬间消逝,灵阁内外没有留下任何谎言的痕迹。
    .
    中央行宫的破损已被修复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恢弘气派。
    靖晗妤越想越不安,忍不住问:“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啊?”
    “净莲尊者既是一切祸端的主谋,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叔父!别傻站着了,赶紧去灵阁看看!”君不见拍拍手走出大殿,靖晗妤一路追着他。
    “不止这个,还有平日里那些喜欢凑热闹的仙族长老,方才明明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却也不见他们出来管管,连人影都没瞧见。”
    “嗬,那些老顽固,只会在朝会上争得厉害,蓬莱要真出什么事,他们也是躲得最快的!”
    君不见说得忿忿不平,靖晗妤却“啧”了他一声:“你这根本就是记仇,长老们不过是反对新办试炼会,你怎能将他们说得如此不堪。像洞山真人他们那些老前辈,以蓬莱为家已有数千年,对蓬莱的情谊可比任何人都深。”
    “那你说他们为何不出手?”君不见问得不耐烦。
    “恐怕得亲自问问才能知晓了……”靖晗妤暗自忖度着,两人转瞬到了灵阁门口,见到的却是空荡的阁院,而灵上尊者正艰难扶在门边,神色苍白,一只丹顶鹤在他身畔飞来飞去。
    “叔父!”
    “辅尊大人!”
    君袭见二人及时赶来,忙道:“快!快派人去各处寻净莲尊者!净儿被他带走了!”
    “叔父,蓬莱的兵权如今落在丹隐那厮手里,各大仙族都有人质在净莲尊者手中,不敢轻举妄动,恐怕只有我们君家能派出一点人去了。”
    君袭掐紧了门缘:“能派多少派多少!不要囿于蓬莱,仙界各处都去找找!宁嗣因肯将我放出来,定然已是做好十足的准备了。”
    “好。”君不见还来不及关切叔父的伤势,眼神短暂停留,藏住了话,即刻掉头就走。
    君袭转过头:“晗妤,你速将这段时日发生的所有事告知我。”
    就在未知的岁月里,风云流变,昼夜失所,一切变幻都在缓慢堆积后瞬间撕破了脸。
    九重天不断下沉,距离神禁封印越来越近。魔界各处战旗飘扬,剑拔弩张。凡人守望异变的天,看着黑白相间的天幕,早已是寝食难安。
    变天了。
    终于变天了。
    君袭遥望蓬莱上空炽白的天,仿佛能看见明亮背后有一场肆虐的天火,留下了余烬,终在此时复燃。
    洞山之上,老仙者亦是仰望一切,却已失去了争执的气力,没法再插手此事了。他亲身经历过千年前的劫数,深知这是一场无解的局。
    没有人还得了这条命,宁嗣因要的,恐怕连天神都给不起。
    “万古,万古,只有你了……”
    “这世上只有你能拦住他了!”
    老仙者对着无垠的虚空喃喃自语,转过身,面前有两人一鹤。
    “辅尊大人?”洞山真人瞬间在心里悬起一块巨石。
    君袭迎上前去,开门见山:“真人既已知晓宁嗣因的意图,如今还退居此地,可是要放弃了?”
    “至少宁嗣因他不会动蓬莱的。”洞山真人无奈躲过他的视线。
    “真人!”
    此时,靖晗妤站了出来,她是此地最年轻的仙者,持着山石不可平的语气,格外笃定。
    “蓬莱人从不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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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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