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才十多岁,尚且对这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不明白。
    他不悦地听着朱莹自语,忍不住道:“不杀他已经是爹爹仁德,阿娘要召回他做什么?外面人的言语难道阿娘就听不见吗,又想和他一起乱政么?”
    朱莹停了笔,转向他。
    她忽觉这么多年下来,自己忽略了小皇帝的某种心理。
    他很容易被他人言论影响,去怀疑自己看到的一切。
    哪怕旁人的流言蜚语,与他亲眼所见之事,大相径庭。
    她指尖描摹着桌角花纹,间或轻轻敲击,思索着自己的教育,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好像没什么太大的毛病。那些细微的不足之处,也已经让宫中的其他人填补上了。
    那么,大约便是她与他的血缘,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诅咒吧。
    当他听说抚养自己长大之人,正是杀害自己的生母之人时,便自觉地认为,一切错误都在她的身上。
    也或许是皇权分外诱人的缘故。
    她活了两世。
    两世的历史,有相同也有不同,交织于一处,在权利的角逐中,显露出惊人的一致来。
    为了权利,丈夫可以丢开妻子,母亲可以抛弃儿子,做父亲的皇帝可以杀死养成的太子,做王爷的兄弟也可以对兄长悍然下手。
    那么,她和小皇帝这样的关系,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放在史书中后,便更是凐没于万千记载之中,微不足道的几句话罢了。
    杨本影倔强地看着她。
    朱莹本有许多话要说,与他对视片刻后,又觉得索然无味。
    那些话全都沉没于心肺,只有说不清的感觉浮于表面,朱莹只觉烦躁,淡淡地问:“乱政?”
    杨本影点头。
    “我若是真要勾结宦官乱政,只怕这大齐,如今已经没你什么事了。”朱莹说。
    杨本影一下子涨红了脸。
    他才要争执,朱莹已经命令宫人将他带出去:“圣上既然有闲心,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去找先生,把从前逃过的课全都补上。”
    他在粗壮的宫人手中,连挣扎都使不上力气,最后被强行带出了正殿,塞进车驾,由内卫一路护送,送去先生那里。
    走出殿门时,他忽然听到里头,隐约飘来一句“愚不可及”。
    似乎是叹息,又似乎是陈述。
    只是不知道在说什么人。
    ·
    天瑞十年末,钱成璧病故。
    他是个老人,年纪大了,一年一年地熬着寒冬,可惜没能熬过这一年的飞雪寒霜。
    朱莹命两个内阁大学士,分别为他这下祭文和墓志铭,又派陈太监带着自己的谕祭,前往送葬。
    天瑞十一年初,又有大臣趁钱成璧死去这件大事,弹劾王咏。
    奏章里言语间涉及到梁吉,又传开了,传到梁吉耳朵里时,已经变得含义不佳。
    钱公病故,于梁吉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打击,又听到这样的传闻,满腔悲愤不知如何疏解。
    朱莹得知以后,派人带她的旨意,前往安抚,叫他只管戍守,不必在意流言。
    同年五月中旬,越安又加进犯,声势浩大。
    以梁吉一人管着三省之兵,本来没什么可担心之处,可惜他手下得用的人实在不多,因而西北三省岌岌可危。
    武举开设,选□□的将领,放眼整个大齐来看,到底还是有限。
    他们在宦海中沉浮,从中脱颖而出的将才,这里分一点,那里分一点,数目依旧捉襟见肘,少得令人着急。
    七月时,梁吉病了一场,派人回京求援,朱莹打算任用常家子弟,前往西北御敌。
    这道旨意被朝臣和皇帝共同反对,连宦官们都有微词,唯恐外戚当权,小皇帝以后再无出头之日。
    涉及到皇权问题,朱莹不能力排众议,促成此事,便只好调了别人。
    那人虽不是草包,却正对上骁勇善战的越安三皇子,一战之下大败亏输,丢了源中行省两个重镇,整座行省因此而情势危急。
    十二月,朱莹派了个常氏子弟,与那人一同戍守源中,又恐他太年轻,还不曾经历过大阵仗,召回王咏的心思,便又活动起来了。
    大概在这件事上,她是做不到对先帝的承诺了,也定会违背自己的心。与山河社稷相比,一个人的分量,终究是显得轻如一片鹅毛。
    西北边区的消息,也早已传到良都,给宦官衙门里那些待罪之身的官员,添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次年年初,朱莹召回良都刘守备、王奉御的旨意,与王咏祈求复用的奏章,几乎同时送到对方手上。
    于是时间没耽误多少,王咏带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先刘太监一步启程北上。
    刘太监送他出城,心中悲喜交杂。
    王咏噙着笑,对他道:“刘公公何必悲伤,来日在京中相见吧。”
    刘太监叹息道:“我岂不知自己在这旨意里便是个添头。我如今最差的时候都熬过来了,回京后只会更好,如此,我所担忧的,只是你。”
    “我为太妃复用,刘公公该贺我才对。”
    刘太监只笑了笑,剩下的话,便全都没有说。
    ·
    王咏回到崇京时,正是融融春季。
    前往西清宫述职途中,他和小皇帝正巧遇到。
    杨本影坐在车驾上,居高临下地瞧着王咏,只觉眼前这宦官,身上所着的蟒衣玉带,实在碍眼,好好的衣裳,竟被人所玷污。
    他冷声道:“你倒还敢回来。”
    王咏平静地回答道:“太妃召咏回京,咏岂敢不从。”
    这下子不仅碍眼,便连耳朵也碍上了。
    杨本影恨恨地想着。
    如今得势的宦官,都依附于太妃,听从太妃的命令行事。除去司礼监能摸到奏章的那些,别的他倒还不算放在眼中。
    可是王奉御就不一样了。
    他是唯一一个曾和太妃一起,被放在歌谣中辱骂,勾结乱政的宦官。太妃信重的内臣那么多,只有王奉御,会让他觉出巨大的危机。
    他被召回了,太妃是想做什么?
    提拔她的盟友么?那么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呢。
    他目光不带分毫温度,打量着王咏。而王咏正垂手跪在路边,恬静得很,那平淡的模样,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太妃。
    他们都一样,一样地不把他放在心里。
    真碍眼啊,杨本影如此想着。
    这样的为奴为婢之人,不过是依附着太妃得了官职罢了,就跋扈起来,嘴里连声“奴婢”都不再说。
    从前只有一个“端”的自称,时刻响在耳畔,如今却又多了一个。
    那陈太监好歹一直受重用,拿名字自称也无妨,可这刚刚被召回的罪人,有什么脸用上这般殊荣!
    他把满腔没来由的怒火,彻底倾泄在王咏头上,嗤笑道:“王奉御骄矜自傲,令朕深觉不好,你便跪在这里,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起身吧。”
    皇帝的仪仗渐渐远去,王咏垂着眼,依旧跪在路边。
    杨本影想象中的求饶并没有出现。他得到的回应过于安宁,和朱太妃给他的感觉,是如此地相似。
    ·
    杨本影才因想到了太妃而心烦意乱,太妃的仪仗,便沿着宫道迎面走来。
    她似乎只是想简单地走一走,仪仗极为轻简,与他擦肩而过时,太妃似有所觉,忽然抬眼,望向路边。
    她的目光顿时凝结在那罪人身上,胶着了,半点眼风都没给他。
    杨本影怔怔地望着太妃的队伍行去,停下,朱莹搀扶着宫人的手,从辇上走了下来。
    王咏仰头看她。
    那张面对他时瞧着像笑,实则没有表情的脸,终于漾起几分真切的笑容。他温声说:“太妃,多年未见了。”
    朱莹弯腰搀住他,硬生生把他扶了起来。
    王咏略有迟疑,朱莹便道:“你放心,此后不论何事,都有我在呢。”
    杨本影不禁呼吸一滞,怒火中烧。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呆呆地看着朱莹半是邀请半是命令地要求王咏上辇,王咏却顾忌着身份,或许还有他,连连拒绝。
    最后朱莹放弃了和他同乘的想法,邀约道:“我想去御花园走走,奉御若没有事情,不如陪我一起。”
    她步行走在前头,王咏错开半步,随在后面,宫人抬着空辇避开。
    杨本影情不自禁地叫人驱车跟在后头。
    他不知自己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
    或许是想捉到他们意图勾结乱政的证据,抑或许,只是不忿于他们独独在面对自己时,显得那样平静。
    好似他在他们眼中,只是个胡闹的小孩子,他所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分量。
    他一直随到御花园外。
    御花园中的梨花都开了,白茫茫的一片,像满树都飞了雪。
    朱莹步子快了些,迈步进了御花园。王咏一时没有跟上,她便站在前头等着,等到王咏站到她身后时,她还是没有挪步。
    “太妃?”王咏疑惑道。
    朱莹侧头看他一眼,退后半步,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她携着他,沿碎石路向前走着,握在王咏腕上的手,渐渐下滑,最终牵住他的手。
    王咏步子便快了些,赶上朱莹的步伐。
    两个人挽着手,肩并肩行在花林之中,谁都没有说话。
    零落花瓣,沁着香气,飞散在小路上。
    于御花园外小皇帝的眼中,仿佛这两人踏碎了十余年分离的无情岁月,将永不停歇地继续行下去。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花林之中。
    便如从仲春走入严冬,自此时行至暮年,或许直到霜雪染上鬓发,垂垂老矣的时候,才会停歇下来吧。
    终将会……停歇下来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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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完结,明天番外。
    我喜欢圆满,便让故事停留在最圆满的时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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