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什么?”吴峁端着拂尘,走得四平八稳,“筵罢了自有宫人收拾,陛下回寝宫自有阿泗伺候,当今圣上是个实在脾气,且耳清目明,不需要有人跟在身旁奉承着供奉着,更不需要叙家常时,外人站在旁侧支楞着耳朵听着。”
    “家常?”小太监一愣,“师父是说,陛下将忠勇云氏一门当做自家人?”
    “难不成、难不成……”小太监细细想了想,忆起先时侯府一行人进宫时,陛下对着当中一名面如皎月的素衣女子多看了一眼,这个女子叫什么来着,哦,白苓,“难不成陛下想娶忠勇旧部的白氏女为妻?”
    “蠢东西。”吴峁一扬拂尘,拂尘尾径自扫到小太监脸上,“陛下的妻,那是什么?那是皇后,是母仪天下之人,非大家出生,能服天下者不能任之。何况皇后的家人,那叫外戚,你见过哪个皇帝把外戚当自家人的。再说陛下生于民间,历经磨难,表面仁和,实际心性弥坚,岂是轻易动心之人?只怕陛下与那白苓姑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杂家说的自家人,是陛下与云氏的羁绊,是老忠勇侯对陛下的再生之恩。”吴峁悠悠道,“不过——”
    他叹一声,想起田泽多看白苓的那一眼,“那个白氏女作为忠勇部的人,能得陛下的这样一分挂怀,想必忠勇侯府从今往后得享百年福泽了,这世上,到底还是善有善报啊。”
    “可是,忠勇侯府本来就是显贵门第,如果不是陵王通敌作恶,害死老侯爷,害死三万将士,侯府的人本来就该享福的。”小太监道。
    “榆木脑袋。”吴峁抬指一点小太监的额头,“杂家且问你,在陵王通敌的半年前,忠勇侯守塞北守得好好的,先帝忽然召他回金陵,为什么?”
    小太监愣道:“为什么?”
    “杂家再问你,当今忠勇侯云洛,天生帅才,本事更胜云舒广三分,倘他留在塞北,跟着云舒广一起戍边,必可保塞北数十年无尤,但是先帝在召云舒广回金陵前,不断地派云洛去岭南等地征战,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兵权太重,功高盖主,先帝怕啊。”吴峁道,“云氏一门手握二十万骁勇善战的兵马,盘踞塞北近百年,哪怕对朝廷忠心耿耿,搁在帝王眼里,不是‘土皇帝’又是什么?所以先帝才要召回他们,把他们困在金陵,慢慢卸去他们手中的兵权,甚至如果有必要,在以后长久的时日中,‘意外’折杀其中一二将帅,这才能够确保帝王心安。”
    “师父的意思是,先帝猜忌太盛,哪怕陵王没有通敌,忠勇侯府的败落都是不可避免的,说不定宣威将军、云麾将军都没有好下场?”
    “先帝若无猜忌,南安王府堂堂武将世家,何必谨小慎微?琮亲王大能之人,何必交权做成‘奸王’?三公子本在乱局之外,何故数度生死一力倾覆朝政?”吴峁道,“所以世事自有因果缘法,云舒广当年在塞北拿命救了陛下,这份善因开了花,结了果,以至陛下继位后,重新重用忠勇侯府,侯府逃开一劫,恢复当年煊赫之势,云洛、云浠,乃至他们的后人,从今以后,才能百年无尤。且有云氏一门镇守的塞北,必将安泰繁荣,如此,当年塞北将士的英魂,亦不算白白牺牲了。”
    “师父说忠勇侯府会百年无尤,那百年以后呢?”小太监问。
    “蠢东西。”吴峁笑了,“这世间没有事物能恒常不灭,长盛不衰,百年以后,自然该是另一番因果了。”
    “你且记得,这深宫,水深得很,浑得很,但这水再深再浑,皇权魏巍浩然,却也逃不开这天道定规,因果缘法,伦常之理,而你我,皆在这伦常之中,不要失了敬畏。”吴峁道。
    说罢这话,他端着拂尘,再次迈步,慢慢悠悠地朝夕阳下的宫台走去。
    小太监追上去:“师父师父,您说凡人皆在伦常之中,那三公子呢?三公子去了哪里呢?金陵城里那些传言是真的吗?他是妖是仙,还是只是个凡人?他会回来吗?”
    吴峁注视着远处的斜阳,悠悠一笑:“谁知道呢。”
    夜晚即将来临,暮风裹着暝色拂来,霞色浮浮荡荡地沉进一片混沌里,像一只温柔手,安抚即将沉眠的大地。
    是啊,谁知道呢。
    天道无常,天道难改,天道残忍,但或许,天道原来慈悲。
    (第三卷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凡心入魔这一卷写完了,下一章开启结局卷,结局卷就几章加一个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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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卷:因果门
    第一七九章
    “行了, 手续办好了,这边扫码付费就可以了。”
    护士长把出院证明递给程昶。
    “像你这种情况, 我们这边建议最好是不要出院, 毕竟过几天还有个手术,但你既然坚持, 出去后注意休息,饮食上一定要清淡,给你定的手术时间是这个月九号, 记得提前两天过来办理入院手续,到时候还要做一套全面检查。”
    程昶点头:“好。”缴了费,收好出院证明,提着行李出了住院部。
    说起来也是运气好,他在上海的主治医生半个月前刚好来杭州开会, 听说他在希望小学出事, 借浙一的地方紧急安排了手术, 这才抢救过来。
    程昶在医院昏迷了十多天,一个礼拜前醒来,身体各方面指标都好, 就是整个人人非常消沉,一闭眼就噩梦连连。
    也是, 亲眼看着自己化为尸灰, 是个人都缓不过劲儿,直到这两天好点了,去精神科做完鉴定, 才办理出院手续。
    程昶到了停车场,给老和尚打电话:“你们哪儿呢?”
    老和尚那边吵得很,“刚排好队,等着上串儿。你办完手续了?要不来吃点?这家串串香特别火,正经成都人开的,祖传秘方!”
    大中午吃串串香?
    程昶还没答,就听贺月南在一旁说,“人心脏病,能吃这个吗?”
    “哪个位置?”程昶问。
    老和尚报了个地址,程昶点头:“行,你们吃着,我过去找你们。”把行李放去后备箱,上了车。
    这几天正是五一假,出行的人有点多,老和尚来杭州,多半就是为了旅游,来之前就做了攻略。程昶昏迷的这阵子,他一边陪床,一边也没闲着,西溪湿地千岛湖什么的都玩了,西湖也逛了几圈,这两天没处折腾,就看本地吃播,然后发现一家被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串串香店,贺月南都跟他说这是营销了,但老和尚就是上当,非拉着他来吃。
    别说,小破店还真挺火,赶上五一节,大中午都要排队,客人多是高中生和大学生,扎堆地来,店里简直人挤人。
    老和尚跟贺月南刚吃一会儿,程昶就到了。
    他把车停在路边,走过来时,碎额发,寒星眸,一身吹面不寒的杨柳风,连五月有些燥热的阳光都干净温煦起来。
    帅就算了,气质太好,收起大长腿往小板凳上一坐,居然坐出了点古代清贵公子的影子,一整个店的人都在看他。
    老板娘拿着点菜单,殷勤地凑过来:“吃串儿么?”
    程昶道:“不用,我等朋友。”
    “那您等,那您等。”老板娘弯眼笑。
    老和尚问程昶:“真不吃点?有不辣的。”
    “在医院吃过了。”
    老板娘束着耳朵在一旁听,听到这句,看程昶脸色尚好,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倒了一杯热水送过来:“医生啊?那工作是挺辛苦的。”
    程昶没解释:“嗯。”
    程昶本来以为要等一会儿,埋头跟浙大的师兄通了几条微信,老和尚和贺月南就吃好了,老板娘赶紧过来擦桌子,恨不能把他们送到车子边。
    老和尚喜欢大g,窜上了副驾驶,程昶坐在驾驶座上,见阳光有点烈,从手套箱里取出一副茶色墨镜,还没戴上,老和尚一把抢过来,破口斥道:“不是,你都长成这样了,还戴这玩意儿?讲不讲点天理了?能不能给普通长相青年留一条活路了?没看我师父从吃串串香开始就沦为一块背景板了吗?”
    程昶:“……”
    “我戴这个,”程昶看了一眼后座上生无可恋的贺月南,顿了好一会儿,才诚恳地解释,“是为了遮光。太阳大,方便开车。”
    老和尚:“哦。”把墨镜还给了程昶,“我们去哪儿?现在就出发去宣城吗?”
    “先去一趟浙大。”
    程昶复旦有个学化学的师兄,本科毕业后,到浙大读硕士,之后留校搞化工科研,程昶一个星期前醒来后,拿了个东西给师兄化验,今天特地过去取。
    到了浙大东门,师兄已经在校门口等着了,程昶没熄火,让老和尚与贺月南留在车上,下了车,跟师兄招了招手。
    师兄跑过来,把一个防辐射盒子与一页报告交给程昶:“你不让取样,也不让用专业器材测硬度,只能放电子显微镜下观察,所以没看出来具体是什么玩意儿。看成分,基本都是水分子,另外还有点无机盐什么的,有点像冰,但是我拿手粗略测了下,这玩意儿可比冰硬多了。”
    程昶点了下头,打开盒子看了一眼。
    防辐射的盒子里,装着一颗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小珠子。
    珠子是透明的,内里斑斓似有光,放在暗处格外夺目,这会儿被正午的阳光一照,反倒不怎么起眼,跟夜明珠似的,却不是夜明珠。
    这是程昶昏迷醒来当日,忽然出现在他手心的事物。
    如果不出所料,这颗珠子应该是跟着他一起从大绥回来的。
    程昶第一次从大绥回来,带回来了一枚平安符,第二次回来,带回来了云浠的铜簪,贺月南说过的,这些事物会跟着他回来,是由他的意念所致。
    它们是他每一回在濒死之际,内心深处,最珍贵的东西。
    可程昶从不记得他在大绥有这样一颗珠子,便是他为云浠寻来的钻石,也该是碳分子结构才是,为什么会像冰?
    “这珠子,会是古董吗?”程昶问。
    师兄摇头:“八成不是。古董身上多少都有点微生物,哪有这样的?不过也说不清,没取样,具体成分出不来,不好下定论。”
    “你要真存疑,可以找段明成帮忙啊,他有个老乡是南大考古系毕业的,让那老乡引见他导师给你看看?”
    程昶道:“行,麻烦师兄了。”
    “客气。”师兄笑了笑。
    程昶回到车里,老和尚跟贺月南立刻凑上来问:“怎么样,出结果了吗?这珠子到底什么东西?”
    “没有。”程昶道,他把装珠子的盒子放进手套箱里,拿手机设了导航,便往安徽宣城的方向开去,“再说吧。”
    他们去的是安徽宣城一个的古祠堂。
    像程昶这样“一命双轨”的人,贺月南师门的孤本上一共记载了三人,前两人已经不可考,第三个人的生平稍微详细些,正是清末民国生人,祖籍安徽宣城。
    程昶昏迷的时候,贺月南为了救他,还特地去了宣城一趟。
    程昶醒来后,一个人在病房里关了几天,后来找贺月南看了孤本,执意说要去宣城,连安排好的手术都推后了。
    贺月南怕他跟他前辈一样疯了,本着帮人帮到底的原则,决定陪他一块儿来。
    程昶本以为古祠堂应该在一个深山老林里,差不多跟老和尚的观音庙一样,人迹罕至,路上还去服务区买了些吃的,没想到一到目的地,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山下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停车的地方都找不到。
    贺月南在一旁解释:“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不是战乱么,安徽各地多少受点波及,但就这地儿,无灾无殃,平安过了百十年。乡人说是因为百年前,这里出了一个活菩萨,人俊心善,所以活菩萨死后,乡人修了一个祠堂供着他,如此积了德,才有后来的福气。这个活菩萨,好像就是你那个前辈。”
    程昶:“……”
    贺月南又道:“本来这事也没什么,前几年,这地儿有个高三学生,为了能考好大学,来山上的古祠堂里拜了拜,还喝了古祠堂边的井水,结果高考成绩一出来,你猜怎么着?县上理科状元!这学生的父母后来把这事说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就变成网红打卡地了。”
    贺月南正说着,旁边就有一个穿着汉服,举着手机杆的人走了过去,像是在做直播,在一株大树前站定,对着手机道:“这棵树,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仙树了,有仙人遗迹,叫什么……”他凑近看了下弹幕,“哦,榆树。到了这里,心就要虔诚起来。五一要复习?不能出门没关系,云拜仙,一样能考好学校。好了,闭上眼,静下心,默数五秒,感受到了吗?感受到了?谢谢北大十八线小花的大宝剑,等下斥巨资帮你开光状元符哦……”
    程昶:“……”
    还是现代人会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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