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继而又是一片哗然。
    方才在明镜台斩杀剩余妖邪的诸仙,还未来得及落地的众神,还有于半空中垂目而观的佛修,此时都忘了什么谨言少语的规矩,丢了端庄自持的神仙相,纷纷喧哗起来。
    “尊者说什么,让应龙成仙?!”
    “当年应龙屠戮仙界之景还历历在目,让他成了仙,仙界哪还有安宁之日?”
    “当年仙界血流成河,燃灯尊者并非不知,怎么——”
    “不过当年应龙入魔,天界确实也难辞其咎……”
    “这位仙君,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年人间危急,天界不得已召应龙出世,谁能想到后来的诸多是非呢?”
    ……
    不光仙君乱作一团,就连天际坐在莲台之上的诸佛都一同朝绛尘看去,神色各异,连颂佛号的语速中都透露着慌乱,释迦望着绛尘,语气沉痛万分。
    “尊者,你入障了,为何还不迷途知返?”
    绛尘没有答话,甚至连神色都未波动分毫,只有旁边的裴钰黑了脸,厉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他实在是气极,连称谓都不加了,绛尘转过头来看他,眼中一片肃杀之色。
    “应龙两次救世,除魔镇妖,万死不改悲悯之心,不能飞升吗?”
    裴钰猝不及防,一时语塞:“你——”
    旁边有仙君闻言按耐不住,急急反驳:“尊者此言差矣,入魔者不可成仙,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何况当年应龙屠戮仙界——”
    绛尘没有听他说完,一抬手,远处的降魔杵随即而至,杵尖带血,发出轻微嗡鸣。
    他看着眼前以裴钰为首的众仙,字字森冷彻骨。
    “应龙当年敢直上九重,踏破仙界,你以为我就不敢吗?”
    这下是真正撕破脸了。
    在场的所有神佛仙君都在瞬息间安静了下来,天地之间一片死寂,连风声都停了。
    裴钰是天界武神,此刻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手中的长剑已经出鞘半寸,逄元子吓得腿都软了,按住裴钰抽刀的手,连胡子都哆嗦起来。
    “尊者,就算你执意要谢逢殊飞升成仙,可他魂魄已碎,聚都聚不拢了,实在是无法引渡啊!”
    明镜台山火已被众仙熄灭,黑暗之中,幽蓝色的碎魂沉沉浮浮,成了唯一的光亮。
    绛尘看着它们,沉声开口。
    “天地渡不了他,我来渡他。”
    在场神佛闻言皆是一愣,不知此言何意,却见绛尘手中的降魔杵化作了一串黑色的佛珠。绛尘持珠抬手于身前,微微一阖目。
    不出片刻,他额间突然浮现出了一朵金色的佛莲。
    莲花千瓣金纹,宛若活物,盛开于绛尘眉间,印记由浅及深,天际的诸位佛修似乎明白了什么,一向平和的脸上居然流露出震惊失措的神色。
    “尊者!”
    绛尘豁然睁眼,金莲同时脱离他的眉间,落于半空,发出金色的光芒。
    谢逢殊流离失所的魂魄仿佛被这朵莲花吸引,纷纷朝着莲花而来,摇摇晃晃的落入花蕊之中。无须多久,所有碎魂竟然都被这一朵莲花聚回了。
    等谢逢殊最后一片破碎的魂魄落入花中,莲花原本舒展的花瓣缓缓合拢,金光大盛,在半空中化作了一座洁白的佛灯。
    佛灯很小,没有灯芯,只有一掌长度,通体洁白如玉,灯身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灯座为九瓣莲花,隐约有些刚才金莲的样子。
    裴钰目睹全程,不知道绛尘在搞什么名堂,转头去看对方,却见绛尘脸色已经苍白得有些不正常。
    他面上几乎毫无血色,额间居然有了一层薄汗,只有目光依旧沉沉如海,一抬手,佛灯便落入了他的手中。
    绛尘左手持灯,右手再度抬起。手中的佛串已经落入腕间,而他的手心不知何时已经鲜血淋漓。
    天际诸佛神色由震惊转为悲怆,纷纷闭眼长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在浩荡的佛号声中,绛尘将右手至于灯台之上,看着一滴血落入灯芯之中。
    他轻喝了一声:“燃。”
    佛灯应声而燃,灯火的颜色似金如血,跳跃于天地之中,划破了无边黑暗。
    长夜燃灯。
    佛灯虽小,却明亮夺目,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一盏巴掌大的佛灯之上,不一会儿,便见灯火之上凝聚起了一条幽蓝色的影子。
    那影子还没小指长,模糊不清,似鱼似蛇,游荡在灯芯之中。逄元子震惊地开口:“这是——”
    是谢逢殊重新凝结的一点微弱的、随时可能消散的精魂。
    绛尘看着那一点模糊的影子,冷硬的神色忽然柔软了下来。他持着一盏灯,烛光照亮了他的眉眼,他眼中的坚冰仿佛就被这一点烛火给融化了,变成了一隅月色。
    众目睽睽之中,他率先抬头,往须弥后山看去。
    众人见状也学着他一起往那边看,刚一转头,便纷纷呆住了。
    黑夜之中,有无数飞花从后山而来,数量众多,几近遮天,转眼间就到了明镜台。
    花开五瓣,洁白如雪,形状如莲。众人呆楞之际,不只是谁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是、是万古春!”
    话音刚落,只见万古春如灯骤然,发出金色的光芒,像是在长夜中引燃了上万盏灯。
    带着金光的万古春慢慢飘落于佛灯的前方,一朵接着一朵,铺陈而上,似步步金莲直达九天,如同一条长阶,照得慢慢长夜如同白昼,照得天际的乌云溃散,破出一道天光。
    一万九千七百一十七朵万古春同燃,搭通天之阶,引渡飞升。
    绛尘看着这条长阶,他眉心忍不住蹙起,仿佛在忍受极大的苦楚,语气却依旧清冷。
    “今日我以佛骨为灯,心血作引,重聚谢逢殊的魂魄,再燃灯万盏,引渡九天。”
    众人已经错愕得失去了言语,只能看着绛尘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回荡于明镜台间。
    “从此,谢逢殊飞升九重,前尘尽消,不囚于旧业,不堕身苦海。”
    似乎为了印证他这句话,佛灯中的那条幽蓝色的影子在灯芯中游了游,终于从灯火中出来了。它围着绛尘手中的灯绕了两圈,顺着那一万多朵万古春而上,往九重天而去。
    它刚刚凝聚成一缕精魂,脑中一片混沌,连只是凭着直觉而行,穿过无尽黑暗,穿过呼啸长风,穿过浩瀚湖海,穿过连绵云雾,最终落在一座山间,变成了一位白衣的少年。
    站在山崖中,四周都是无尽的云海,不见天日,谢逢殊面上一片茫然,小心的上前一步,踏碎了一地雾气。
    他停住脚,再回过头,眼前依旧是白茫茫一片,不见来路,不见归途。
    凌衡仙君谢逢殊,一百年育灵,两百年化形,三百年飞升,忘断前尘。
    *
    谢逢殊飞升那夜的事,九重三天的神佛几乎全部见证了,但此后,没有一个人再提起。
    仙界被迫收了一个两世入魔的仙君,佛家有了个堕身渡魔的尊者,总归都不是光彩的事。于是这件事便成了禁忌,久而久之,甚至有些仙君都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了,只有三天诸佛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依旧是叹惋的。
    燃灯毕竟是创世古佛,他的陨堕对于三天无异于天崩地裂,于是诸佛在那夜之后,重返天界之时,纷纷留下了自己的一点神识,化作法堂墙壁上三千诸佛的浮雕石像。
    每至三更,都会有一位佛修的神识醒来,望着法堂内的那位白衣僧人,语气或凶狠或惋惜或悲悯,问上三遍:“绛尘,你可知悔?”
    只要对方说上一句“知悔”,或者点个头,三千诸佛便会同时降世,引渡昔日燃灯尊者再入大梵天。
    刚开始时绛尘还会回答“不悔”,到后来有时候便懒得作声了,他和谢逢殊待久了,总会有一点与对方相似的脾气。
    他将法堂内原有的长明灯都撤走了,只留下一方案台,还有那盏佛骨莲灯。
    法堂内的墙上有三千神佛,慈悲法相,怒目金刚,他却把那盏系谢逢殊魂魄的灯放在明堂之上,庙宇中央,便是他的回答了。
    他让诸天共观,神佛同见。
    自入凡间,七百年。
    业果自受,九死不悔。
    七百年不算短,连嘲溪都好像从重伤与颓唐之中走了出来,成了须弥山的大妖。他隔个百八十年会来看一眼绛尘,有时一句话不说,有时冷笑着讥讽他:“别人都飞升成仙了,你还在须弥山等什么?”
    绛尘通常不会回答,他的耐心和温和只给谢逢殊。
    七百年间,万古春开了又谢,山楂林年复一年的结果,草木枯荣,万物轮转。绛尘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在山中待了很久,有时候又觉得百年不过一瞬。
    直到七百年后的某个冬天,须弥山下了一场大雪,整整三日方歇,天地之间,万山皆白。
    大雪初停那个夜里,残月挂林,绛尘在法堂禅定,屋内无风,案台上孤零零的灯火却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绛尘心有所觉,在长夜中忽然睁开了眼。
    或许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等万古春百年一开一谢;等二十五万多天诸佛每夜责问;等一场须弥大雪,有人于林间月下踏雪而来,遥遥对他说一句。
    “在下凌衡仙君,谢逢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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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尘篇结束,可能会有读者再去看一遍前文,请不要在前面章节的评论里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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