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毅然挡在魏无羡身前,魏无羡走过去,就像穿过一层空气一样轻而易举。
    乱葬岗上,各色家纹、各色灵气纷纷绽放,绚烂夺目,置于那黑暗之中,倒像是来拯救世界的光明。
    他们纷纷摇旗呐喊,叫嚣着要“替天行道”、“诛邪扬善”,什么“挫骨扬灰”、什么“忘恩负义”、“泯灭人性”,还有——大义灭亲。
    蓝忘机飘在魏无羡身旁,即使只是徒劳无力,却仍是张开双臂,护在魏无羡身侧。
    他看了眼玄门百家最前方的紫衣人阵,神色愈发冰冷,莫名痛恨,却又无可奈何。
    蓝忘机从江澄的眼中,看到了冷漠与痛恨,他更知道,这些敌意,正在无形地将魏无羡伤痕累累的心千刀万剐。
    魏无羡一身黑衣,身形纤细而修长,腰间别着一管漆黑的鬼笛,负着手,泰然自若地自他们中间走过去。
    玄门百家修士举着那些写着“替天行道”的旗帜,纷纷退避三舍,让出一条大道。
    魏无羡一步步走到江澄的面前,停下脚步,眼神冰冷、姿态轻佻且傲然,他看着江澄,缓缓开口,轻笑道:“来了?”
    江澄先是一愣,随即微微蹙眉。
    显然,他怎么也没有料到魏无羡会是这个态度。
    魏无羡又道:“别来无恙啊,师弟。”
    江澄险些被他气笑了,冷然道:“别来无恙?哼,好一个别来无恙。”
    魏无羡从他身边走过,道:“既然来了,不妨陪我喝一杯?”
    江澄脸色阴沉,冷声道:“喝酒?”
    魏无羡笑道:“你我师兄弟一场,你到我这儿来,我自然是要请你喝酒,难不成你想喝水?”
    江澄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重点是喝什么吗?!”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板着脸恶狠狠地道:“你我早已恩断义绝,用不着如此……”
    江澄话未说完,心中忽然有一丝迟疑。
    以江澄的性格,和魏无羡说话免不了要怼他几句,何况还是对面态度轻慢、言语轻佻的情况下,可是,他忽然觉得,魏无羡会不会是在试探他的态度,他此刻说出恩断义绝的话,魏无羡会不会彻底被孤立,会不会……死?
    他们熟悉的那个云梦江氏已经不在了,阿姐也不在了,如今这世人,也只有他与魏无羡二人记得,从前的莲花坞,记得他们夕日的少年时光。
    可是,如果不是魏无羡在屠戮玄武洞呈口舌之快,云梦江氏会落得如此境地吗?如果不是魏无羡,金子轩会死吗?阿姐又会死吗?他那才出生不久的小外甥,明明应该被千娇万宠的长大,如今却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魏无羡作出一副恍然的模样,眼神冷到极致,面上却带着无辜的笑意,轻笑道:“哦~我想起来了,我们早已割袍断义、恩断义绝了。”
    江澄脸色越来越黑,魏无羡冷然道:“所以,你来我这儿,是要做什么?”
    他站在山的上方,居高临下睥睨山下,神态傲慢,戏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穷了,带这么多人来蹭饭,是想把我在你家吃过的饭,都讨回去吗?”
    江澄和他认识这么多年,对于他这种好无厘头的说话方式也见怪不怪,只是如今他却提不起任何兴致与他调笑,冷然道:“饭就不吃了。魏无羡,你难道不该给我一个交代?”
    “交代?”魏无羡不可思议,好笑道,“魏某人又不是你云梦江氏的人,要不要交代,或是要和什么交代,似乎都与江宗主无关。江宗主的手,是不是伸得有点长了?”
    江澄闻言你不可竭,铮的一声拔出三毒就刺过去。
    魏无羡闪身避过,冷声道:“江宗主,当年你就是我的手下败将,你以为今天多带了几个帮手,就配做我的对手吗?”
    魏无羡以鬼笛为剑,没有使用分毫灵力,剑招却不减当年,与盛怒之下的江澄对上几招,倒显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他们这次不是来找魏无羡单挑的,可这二人之间的恩怨错综复杂,外人也实属不便插手,碍于情理,其他人暂且围观。
    江澄出招又快又狠,他恶狠狠地道:“魏无羡,你跟我回去!”
    魏无羡从容闪避,道:“回去?我在乱葬岗占山为王,过得好不逍遥,为什么要回去做你的下属,任你差遣?”
    江澄怒不可竭,吼道:“魏无羡!”
    魏无羡笑得没心没肺:“在,我在呢。”
    可蓝忘机却从他的笑容中,看到了痛彻心扉。
    他了然,魏无羡是故意做给玄门百家修士看的,故意激怒江晚吟,并将从前与云梦江氏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如此一来,纵使孤身一人,却不会再累及云梦江氏的名誉。
    山间刀光剑影,山上的伏魔洞忽然亮起一道道冲天的红光。
    魏无羡脸色一白,稍一恍神,堪堪避开当胸一剑,反手一个刁钻的擒拿,挟持住江澄,拖着他跌跌撞撞朝伏魔洞的方向跑去。
    与此同时,乱葬岗的土地仿佛松动了一般,山石、树木摇摇欲坠,一只只森然白骨破土而出,成千上万的尸骸从松脆的途中爬出,气势凶猛、势不可挡。
    一时间,玄门百家数千名修士纷纷拔剑,以应对身周的凶尸,奈何走尸的数量不仅多,而且不断以倍数增涨,修士们力不从心,一个个面露惊惧,凄惨的呼救声此起彼伏。
    他们忽然发现死亡是如此可怕,后悔与魏无羡作对,更后悔跟风来到此地白白送死,他们本来可以与魏无羡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为了所谓的正义,大老远跑来这种地方,断送自己以及族人的生命?
    在家吃饭睡觉不好吗?在家和老婆孩子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要惹事……
    “魏无羡,你他妈给老子放手!”江澄被他脱特踉跄,一路破口大骂。
    魏无羡冷声道:“不想死就给我闭嘴!”
    江澄骂道:“你他妈才是,不想死就给老子放手!”
    魏无羡拖着江澄蹿进伏魔洞,就见洞中倒了一地的修士,身着金星雪浪袍的修士在伏魔洞中肆意毁坏石壁上的符文,见魏无羡回来,几名尚且清醒的高阶修士也不管他是否还挟持着江澄,数十道金灿灿的剑芒就招呼过来。
    伏魔洞中鬼气环伺,待江澄看起劈头盖脸而来的剑光,已是来不及做出反应,魏无羡以笛为剑,唰唰几声,尽数斥退驳回,动作凌厉且好看。
    这些肆虐的鬼气来源于伏魔洞中央的一片血阵,阵中躺着半块阴虎符,正是上一次,魏无羡还未来得及融毁的那一半。
    只是这半边阴虎符仿佛有了灵魂一般,擅自漂浮到半空中,疯狂的散发出渗人的邪气,以至于整座乱葬岗都受其影响。
    魏无羡放开江澄,横笛在前,凝神吹起一段诡异的音律,想来是在压制那枚阴虎符。
    闻声,阴虎符散发的怨气稍有缓和,逐步得以控制。
    江澄心中复杂,他有些搞不清魏无羡究竟是什么意思,心中茫然且矛盾。
    正在这时,蓝忘机的神色陡然一边,厉声惊呼道:“魏婴!”
    洞内寒光闪过,江澄下意识地举起三毒,正欲挥出一剑,尚且抬起一半,却蓦然停住了。
    一支羽箭射在魏无羡的胸膛上。
    江澄所在的位置,只需稍稍抬手,便能帮魏无羡斩落羽箭,可是方才他心中迟疑,一念之差,终究迟了一步。
    魏无羡不为所动,笛音陡然拔高,那些黑漆漆的鬼气迅速环绕至他身周,尽数挡住陆续射来的羽箭。
    羽箭碰到鬼气,箭锋陡然调转,尽数还给射箭之人。
    石洞内人仰马翻,阴虎符仿佛嗅到了血气,怨气陡然增强,分流数十道,狂龙一般张开大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倒地的数人连皮带骨吞噬。
    蓝忘机倒吸一口凉气,他看到血阵中央呈现出一尊庞然大物,龟蛇合体,赫然就是当年他与魏无羡于屠戮玄武洞中斩杀的那只妖兽。
    只不过,比起生前,这只妖兽显然更加凶残强横。当年它身上只有一条蛇,如今它似乎可以自由变换,它身上的巨蛇好像不要钱一样,要多少便能生出多少。
    不仅如此,这只怨气凶兽的体型还在不断增长,似乎周围的人越是恐惧憎恶,他的力量就越发强盛,若是放任他继续膨胀,别说整座乱葬岗的人,恐怕周边城镇、村庄都难幸免。
    灵魂状态的蓝忘机能够看到这一幕,可不代表其他人也能看到,江澄等人只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迫力急剧增长,却不明觉厉。
    魏无羡放下鬼笛,轻轻吐了口气,脸色白得发青,神色肃然,一双眼瞳染上猩红,他猛然回头,反手夺了江澄手中的剑,同时一脚把他踹出了伏魔洞。
    江澄被踹了个灰头土脸,破口大骂道:“魏无羡,你有病啊,自己压制不住怨气,就拿我出气?!你……”
    话音未落,就见魏无羡迅速脱了一身黑色外袍,调转剑锋,飞快的在自己身上一通龙飞凤舞,不要命一样的划出道道血痕。
    漫山遍野的凶尸继续成倍数增涨,只不过不再攻击其他修士,他们像是有了大脑一般,避过其他人,一路蜂拥而来,直扑向伏魔洞的方向。
    江澄脸色煞白,身边的土地被凶尸们的奔跑踩得动荡不止,他赶紧抽出紫电,抽飞一排凶尸,却是治标不治本。
    漫山遍野、成千上万的凶尸不要命的扑过来,从他身边路过,直扑向魏无羡。
    “不要!!!!”蓝忘机哀嚎出声,张开双臂挡在魏无羡的前方。
    就在刚才,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魏无羡在自己身上画的是什么。
    召阴旗,这东西蓝忘机是亲眼见过魏无羡绘制的。
    只不过,这次不再是以旗为饵,而是以己为饵。
    那些走尸无视蓝忘机的魂魄,扑向魏无羡。
    “魏婴!魏婴!!”蓝忘机眼眶欲裂,声嘶力竭。
    他怕了,真的怕了。
    谁来帮帮他,谁来帮帮魏婴,谁能……
    魏无羡举起剑,象征性地砍翻几具凶尸,下一瞬就被尸群淹没。
    仅一瞬间,魏无羡所住的那块地上就被鲜血染红,又迅速被尸群舔舐干净,几具凶尸扯出一截手臂,迅速被数百具走尸围住,分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蓝忘机崩溃的咆哮,无谓的惨叫。
    除此之外,他根本不知道还可以喊出什么有意义的声音。
    喊魏婴?可是,哪里还有魏婴?
    喊不要?住手?
    要不要,住不住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成千上万的厉鬼凶尸,分食一个那么瘦弱的魏无羡,只需要一瞬间,连皮带骨、连人带魂……被咬得连片衣服、连一缕渣渣都不剩了。
    有那么一瞬间,蓝忘机觉得,那些凶尸怨灵分食魏无羡时的模样,像极了玄门百家的那些人。一样的面目可憎、一样的贪得无厌。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一边是凶神恶煞,另一边是披着人皮的凶神恶煞。
    以及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的,没用的自己。
    何为正义,何为道?
    如果所谓的“正义”是用来维护这些忘恩负义、自私虚伪的魔鬼,那他不愿再坚持这所谓的“正义”。
    如果“正义”是这些以弱者自居的人,却理直气壮抛弃人性,因为自己渺小懦弱,就任意践踏强者的“善意”,那倒不如化身为他们口中的厉鬼邪神,杀尽这帮道貌岸然的“正义之士”给他的魏婴陪葬。
    都去死吧。
    修什么道?成什么仙?
    只要能毁了这些人,纵使一念成魔,又有何妨?
    在场的修士也都被这一幕吓得面如土色,口吐胆水,有些胆小的,甚至吓得当场尿裤子,甚至有人直接吓死。
    可一想到,死得这么惨的,是那位无上邪尊魏无羡啊。
    “这是……厉鬼反噬?!”
    “哈……哈哈哈……活该啊!”
    “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啊!”
    “夷陵老祖死了,哈哈哈哈……”
    他们的笑声疯狂而肆虐,蓝忘机的理智彻底崩塌,阴虎符本已随着主人死亡而平静下来的怨气再度被点燃,盘旋与伏魔洞上空。
    众人笑声戛然而止。
    蓝忘机的脑海中一片混沌,他想杀人,想得要发疯,心中的怨恨与憎恶无处发泄,几欲撑爆他的灵魂。
    恍然间,一个低沉的声音问他:“想报仇?”
    蓝忘机道:“想。”
    那个声音又道:“想杀人?”
    蓝忘机咬牙切齿,双目赤红,道:“杀。”
    那个声音道:“来。”
    蓝忘机毅然走过去,忽闻一阵清越婉转的笛声,曲调熟悉,正是当年于屠戮玄武洞中,他为魏无羡倾心所奏的那一首无名之曲。
    当初温宁发狂时,魏无羡吹了它;不夜天城一战,魏无羡也吹过它;如今魏无羡已然身死,这笛音又是从何而来?
    蓝忘机心跳如鼓,欣喜若狂,颤声唤道:“魏婴!”
    “魏婴你在哪里?!”
    “蓝湛,看我。”
    魏无羡的声音忽然响起,蓝忘机匆忙环顾四周,寻找那一抹身影,可周围空荡荡的,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到。
    “魏婴!你在哪?”
    “魏婴,我想看你,你在哪里……”
    蓝忘机跌跌撞撞的在黑暗中摸索,疯狂的找寻那个人的身影,他努力的把眼睛睁大最大,可还是看不见,还是找不到。
    黑暗中,他摸索了不知多久,仿佛过去了百年,眼前陡然一亮,入眼的却是一道清晰的人影。
    白衣抹额,面容俊雅,神色担忧。
    蓝曦臣道:“忘机,你醒了?”
    蓝忘机睁大了一双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确定眼前之人,是自己的兄长。
    他哑声道:“兄长,魏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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