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倾接到连叙电话的时候,一只脚刚迈进法鉴中心的大门。
    坐在离门不远处的池晓菁已经看到了他,正要起身打招呼,却听到聂倾的手机响了起来,于是冲他微微点头后又坐了回去。
    聂倾退回走廊里按下接听。
    “找我有事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连叙明显不怎么友好的声音隔了好几秒才传过来:“废话,没事才不找你。”
    “说吧。”聂倾走到窗下站定。
    “今晚你来送三哥回去。”连叙板着的脸仿佛透过手机投射在聂倾面前。
    “让我送?他那会儿不是说不让我过去么?”聂倾以为这是余生的意思,一时猜不透他的想法,便又问一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只是觉得你来送比较好。反正机会我给你了,看你能不能抓住吧。”连叙说完竟直接撂了电话。
    而聂倾这一下也明白过来,看来让他过去这事是连叙自己的决定,并非余生授意。
    可连叙一向看不惯他,直到刚才分开时还一副巴不得他离余生越远越好的样子,怎么突然态度变了?
    聂倾来不及细想,正好苏纪这时穿着身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刚从走廊另一头过来,看见他第一句话先问:“余生好点了吗?”
    “比昨天好一点。”聂倾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岔开道:“对了,你早上来得早,有没有见到池霄飞?”
    苏纪摇摇头,“没有,不过他昨晚来找过我,问我有关上次无头焦尸案尸检的事。”
    “他果然在查这个。”聂倾蹙起眉头,“那你跟他说了什么?我记得尸检结果之前不是已经提交了么,难道又有新发现?”
    “如果有新发现,你会不知道?”苏纪微微叹气,“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又对这个案子上起心来,缠着我问了好些问题。但我能回答的已经全部写在验尸报告里了,他再怎么问我也不可能编出新东西来。”
    “他问你什么问题?”聂倾心里既疑惑又不安。
    苏纪看他一眼,“主要是对死者体征和生前身份的推测。除了性别、身高、体重、年龄、血型这些基本的,他还想知道死者的惯用手、偏好、个人生活习性之类的信息。但说实话,死者遗体被烧得太严重了,以目前的技术要想获取更多信息基本是不可能的。”
    “偏好和个人习性……他到底想查谁?”聂倾喃喃地道,然后又向苏纪确认:“验尸报告里说的是‘死者男性,年龄在33至36岁之间,身高在175至178公分之间,体重73至76公斤之间,o型血,肌肉组织较为发达,生前身体状况良好,器官脏器无明显病变。’对吗?”
    “嗯。池霄飞想让我通过对遗体的观察推测一下死者生前可能从事的职业,我只能告诉他,死者虽然肌肉组织发达,但应当不是专门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因为通过体力劳动而锻炼出来的肌肉结构会具有比较明显的‘职业印记’,也就是说,相对于每一种劳动,所锻炼出的肌肉群是比较特定的。而从死者遗体残留的肌肉组织来看,他的肌肉分布比较匀称,应该是经过专门的训练,但又不是靠个人健身练出来的。”
    “为什么不是?”聂倾问。
    “这么说吧,健身的人一般目的性很强,对于自己想要锻炼哪一部分的肌肉要求很明确,而且主要是为了健美,但不一定实用。就好比现在让你去跟一个两米高的肌肉壮汉去pk,他未必能打得过你。除了技巧和灵活性方面的因素外,还因为他的肌肉性能可能并不适合格斗这类功能,从韧性和爆发性上都要弱一些。而你的肌肉结构却已经适应了这些动作,因为你一直在接受这方面的训练。”
    “等等书记,你的意思难道是……”聂倾的脸色忽然有些苍白,神情中透着九分震惊还有一分的难以置信。
    苏纪的表情也很严肃,盯着聂倾定定看了两秒后,才极为慎重地开口:“有类似肌肉结构特征的人很多,各行各业,只要有心去锻炼,都有可能达到这种效果,所以我也无法断言这名死者生前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是,就目前我所接触过的人里来看,活人也好、死人也罢,有这种肌肉结构特征的,多半是名警察。”
    在苏纪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候,聂倾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猛地抽搐了下。
    “书记,如果死的是名警察,这件案子的性质就更严重了。”聂倾的语速很慢,好像一边说还在一边消化这一猜想。
    苏纪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到窗边,目光肃然地飘向有些阴沉的天空,幽幽地道:“聂倾,死的如果是名警察,案件性质严不严重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件案子所牵扯出来的其他问题。杀警察可不是小事,何况是到毁尸灭迹这种地步。我担心,这可能不会是一个独立案件。一名警察的死,只怕不是一系列事件的终结,就是一系列事件的开端……”
    聂倾被苏纪的话说出一身冷汗。
    “书记,这个猜测,你应该不是在今天池霄飞问了之后才产生的吧?”聂倾沉默了片刻才问。
    苏纪摇摇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猜测在我当初出验尸报告的时候就有了。可当时因为我爸的案子,还有连着发生的几起命案,要紧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我想如果我那时就提出来的话,恐怕会乱上加乱。另外,我也不敢肯定这个猜测一定是对的。我有私下调查过那段时间平城各分局、派出所、包括咱们市局的警务人员里有没有突然失联的,但是并没有什么发现。因此我想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y省周边涉|黑、涉|私、涉|毒的人员不少,这些人当中学过功夫的自然也不少,说不定是他们中某个人被对家下了黑手,这种解释也说得过去不是么?”
    “是有可能,就怕万一……”聂倾用力捏了捏蹙紧的眉心,稍顿几秒又问:“这事池霄飞知道了吗?”
    “嗯,我也只是告诉他有这种可能。不过,他当时的反应有些奇怪。”苏纪像是想起什么,神情变得若有所思。
    “什么反应?”
    “他在听我说完对死者体征的描述后,嘴里念叨了一句‘确实很像……’我就问他像什么,他却不肯多说,点了个头就走了。”
    聂倾听得愈发疑惑起来,“确实很像?看来他真的已经锁定目标了,可他锁定的到底是谁?”
    “你还是直接问他吧。不过我看他的样子,应该不打算让别人插手。”苏纪扭头往中心的门里面看了眼,声音放轻了些,“他还不让我告诉晓菁他查到了这一层,怕她担心。”
    聂倾一时无语。
    “行了,咱们先别‘皇上不急太监急’。池霄飞虽然性子有些冲,但办案一向谨慎,特别是付队长走了之后他为人都稳重多了。这件事他既然要查,就让他放手去查,我这边会做好相应的辅助工作,等他有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帮忙。”苏纪说完又深深地看了眼聂倾,“你有空替别人操心,不如先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
    听见他这和余生如出一辙的发言,聂倾不禁一愣,胸腔中那种憋闷而压抑的感觉又开始渐渐膨胀。
    苏纪已接着问道:“你该不是专门来找我聊天的吧?过来有什么事?”
    “嗯……我想问晓菁点事。”聂倾总算放弃继续追问跟“焦尸案”有关的情况。
    苏纪点点头,“那你进去吧,还是我叫她出来?”
    “不用,我进去找她。反正现在里面就你们两个人。”
    说完之后,聂倾就和苏纪一起进了法鉴中心的大门。
    “晓菁。”聂倾看到池晓菁已经站了起来,先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走过去在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你是为了私事来找我的对吧?”池晓菁的眼睛亮亮的,虽然敏锐却无恶意,有些倦色但很清醒,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干练机敏的气质。
    不等聂倾答话,她又抢先说道:“刚才见你进来的时候就心事重重地看着我,好像人都来了却还没想好话该怎么说一样。工作上的事可从没见你这么犹豫过。是和余生有关吗?”
    听她都已经猜中了,聂倾便“嗯”了一声,直接问道:“晓菁,你大四的时候,去皇姑分局实习过对吗?”
    池晓菁微微一怔,接下来的反应却比聂倾更直接:“先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余生中枪的事了,他亲口告诉我的。”聂倾凝视着她的眼睛,“我还知道你当年参与过那场枪击案的现场勘察,并且拿余生的dna跟现场残留血迹做过比对。你那个时候就知道案发现场除了被杀的男人以外,还有余生,并且他也受了伤。可是在那之后,我曾经去刑警学院找你打听过余生的情况,你却对我说你毫无头绪。并且在后来你我成为同事以后,明知道我一直在找他,你却从未对我吐露过半个字。我说的对吗?”
    池晓菁的脸色在顷刻间已快变得跟她身上那件白大褂一样白。
    她定定地看着聂倾,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点了下头,应道:“对。”
    聂倾看到她这副模样,意识到自己刚刚不经意间话说重了,于是又放缓语调略带歉意地说:“晓菁,我说这些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想跟你确认一下当年的事实。你不要有压力,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池晓菁低头看着桌面,又隔了一阵儿才轻声问:“你不怪我没告诉你余生受伤的事?”
    聂倾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怪你干什么,又不是你让他受伤的。再说,即便我当时知道他受伤了,我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他。他有心躲着我、瞒着我,我再怎么找都是徒劳。”
    “可是他……”池晓菁轻轻咬了下嘴唇,抬眼有些迟疑地道:“我想余生瞒着你肯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他不会故意让你着急的。聂倾,你别生他的气,让他好好给你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嗯,我明白。”聂倾避开池晓菁恳切的目光,假装盯着她桌上的一株仙人掌看,边问道:“对了晓菁,你能不能再仔细给我说说当时枪击发生之后的事。据我所知,这个案子在皇姑分局没放多久就被转交s市市局了,你知道是被谁接手了吗?”
    池晓菁听完先摇了摇头,然后侧头思索片刻,说道:“我只知道分局那边的负责人是当时刑侦大队的队长梁耀祖,但具体到了市局之后由谁接手我就不清楚了。其实我后来也一直尝试打听这个案子的情况,但是四处碰壁,所有消息就像被封进一个铁桶里一样半点都透不出来。另外,你刚刚说这个案子在皇姑分局没放多久,岂止是没多久,连两个小时都不到。聂倾,先前余生来找我的时候我不敢问他……但既然现在你也来了,我就想问问,余生到底被牵进什么事里了?一般的案子,怎么会弄得这么神秘、这么密不透风呢?”
    聂倾眉头深蹙,“这也是我想弄明白的。晓菁,那位梁队长的联系方式你还有吗?”
    “我有他的手机号,但已经过了这么久,不确定他换没换。”池晓菁说着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向下翻找,“喏,在这里,我发给你。”
    “多谢了。”聂倾等着把梁耀祖的手机号存好,想想又问:“晓菁,除了被移交的很快以外,这个案子你当时还注意到其他疑点吗?”
    “嗯……”池晓菁低头用手支着下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我个人觉得,有两个地方比较奇怪。第一,是死者当时陈尸的捷达车,副驾驶座的车门和后座靠近驾驶座这边的车门都是经破窗之后被人强行从外面打开的。死者面朝下倒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应该是在跟后座上的人说话时子弹从脑后射入。而根据我从现场提取的血迹可以判断出,当时坐在车后座上的人应该就是余生,他是被□□死者头部的子弹所伤。在案发之后,余生很明显被人带走了,所以后座车门被人破开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副驾驶的门也是开着的?死者在和余生谈话时显然锁紧了车门,中枪之后他是当场毙命,而余生在那种状况下也不可能去开前座的门,所以可以排除有人故意制造破窗开门的假象这一可能性。”
    “你是想说,除了把余生带走的人以外,还有另外的人出于某种目的,进了副驾驶?”聂倾已经听明白了。
    池晓菁点点头,“应该是这样,并且这个人来的比带走余生的人快。因为要想带走余生,肯定是开后座的门更方便,而后座的门一旦打开,想从后面进来去副驾驶做什么也比较容易,没必要再破一次窗,否则动静太大很容易引人注意。”
    聂倾认同地“嗯”了一声,“这么看来,带走余生的和对他们开枪的确实不是一伙人。”
    “你觉得开副驾驶车门的人就是凶手?”池晓菁的语气并不像在询问,而是在通过聂倾来验证自己的猜想。
    “如果不是凶手,谁还能那么快赶到现场?警方从接到报案到赶来最多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余生还被人带走了,那进副驾驶的人恐怕是刚打完枪就进来找东西。”
    “找东西?”池晓菁不解地看着他。
    “嗯,应该是窃听器。我听余生说,当时连海正准备告诉他一个关键人物的名字,却突然中枪。如果没有窃听,很难想象对方会将时间卡得那么准。”
    聂倾此刻的眼神深沉异常,让人看着不由心底发寒。“连海可能到死都没想到,他租的那辆车早就被人动过手脚。”
    “早就……”池晓菁下意识拽紧了身上的白大褂,感觉这样做还是抵不过从心底漫上的层层凉意,她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聂倾……余生他……到底怎么了?他不会再有事吧……”
    “不会。”聂倾低声答道。但是很快他又提起一口气,用正常的音量道:“有我在,不会让他有事。”
    “那就好。”池晓菁的眼中说不清是感激、是羡慕、还是不安,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似乎很想再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那就好。”
    “晓菁。”聂倾看着她,虽然明知道她的心思,却不好说破,更没有立场去安慰。
    不过池晓菁已经自我宽慰地笑了笑,“不提这个了,接着说刚才的第二点吧。我觉得另一处可疑的地方是,根据对弹道的分析和现场取证,我们推断出的枪手大概位置是在距离捷达车左前方约五米的一辆黑色汉兰达后面。汉兰达车身较高,便于枪手藏匿。但是我听当时痕检的人说,他们从汉兰达车的周围提取出至少两组比较新的脚印,并且从脚印上看,这两个人似乎是一起的。”
    “一起的??”这下倒是真出乎聂倾的意料了。明明付明杰说的是,当初对余生开枪的人是他,并没有提到他还有同伙。
    池晓菁看上去也是不明就里,只能用一种推测的语气道:“会不会枪手确实有两个人?虽然这种事一般都是人越少越好,但也不排除双人搭档的可能。不过我不明白的是,第二个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现场看起来由单人作案已经足够了……”
    聂倾微微点头,却没有出声。他这会儿脑海里思绪纷乱,由池晓菁提供的线索跟原先那些线索纠缠在一起,把原本就扑朔迷离的案情搅得愈发复杂。
    这里面,到底牵扯到几方人?
    付明杰,余生,连海,吴燊和陈芳羽,还有付明杰背后的那个警察……要想理清楚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他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答案其实显而易见。
    聂倾意识到,他跟余生,必须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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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自己“勤快小王子”的称号不怕我骄傲,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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