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阖宫夜宴这事不好办,寒蓁拿到太一城近两年来的账本时便觉得棘手。正如太后说的,皇帝登基时接手的是个烂摊子。太上皇论才论贤不如开国高皇帝远矣,开国高皇帝能由小小一个郡守打得天下,他却连守成之主都做不了。骄奢淫逸、大兴土木,不但在全国七十二道三十六府都设了行宫,每年还要南巡,这又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国库余银不多,六部拨下去的银子却不能少,边境又有北夷虎视眈眈,军饷更是紧缺。
    皇帝以身作则裁了自己的吃穿用度,各宫太妃纷纷响应,拿出自己攒下的体己填补亏损,很是紧巴巴过了几年。所幸太初元年皇帝筚路蓝缕开通海上航线,换取了颇丰的利益,这才慢慢周转过来。
    皇后入宫三年未满,只办过两次宫宴,因着太一宫中拢共两个嫔妃,太上皇的太妃们又多自请离宫修行,办得甚是简朴。
    今年原也该这样,忽得鞑坦国君说要来,皇后先头两三个月的准备不得不尽数推倒重来。离除夕还有不到半个月,许多事都要紧着来。
    这事难办不单单难办在没有时间上,更难办在一个“度”字上。放下去的银子少了,宫宴就太过简朴,难免怠慢了鞑坦国君;可办得太过隆重又不好,一是怕耗费金银太巨,为着个阖宫夜宴反弄得自己捉襟见肘,二是如今大楚与鞑坦国关系并不如何融洽,太抬举鞑坦国仿佛大楚矮了别人一头似的。
    皇后一件件掰开来同寒蓁说时穿着缃色的家常衣裳坐在上首,手里抚摸着白玉如意,颇为苦恼似的:“这么大的事,可叹我年纪小,尚无经验,若是办岔了可怎么才好呢?”
    她长得秀气,细长的眉毛,玲珑的小嘴,穿的衣裳也一应是素淡的,在寒蓁面前不摆皇后的谱,缓缓道来的一席话竟叫寒蓁有了如沐春风之意。
    寒蓁抬手蘸了墨在账本子角落上记下算得的数字,站起来回话。她虽未学过写字,因着前世在东宫时常要记账,也将这十个字翻来覆去熟悉过,丑是丑了些,好歹旁人能看清。
    “娘娘无须过于忧虑,这事虽大,好歹还有贵妃娘娘帮衬着。您二位好好商议着,总能拿出个章程来。”今儿个没见着贵妃,寒蓁也不想寻根究底,立在地上一板一眼地安慰皇后,可到底没说如何能不办岔,办岔了又该如何。
    因着她自己个儿心里也没底,太后从前是婕妤,位分没到,办不了这些事,皆放权给了皇后。正如皇后所说,她这几年来没办过什么大事,刚出阁三年的女子哪里就能事事得心应手,至于贵妃就更别提了。
    她自己当初做着太子妃跟前的掌事姑姑倒是掺和过几件大事,然而此时身份不对,纵然心中有计较也不能说出。
    寒蓁立在地上想了又想,拜了下去道:“奴婢想了个法子,不知可否能用。”
    “姑姑请说。”
    做着皇帝跟前的人,身份自然水涨船高,就连皇后也愿唤她一声“姑姑”。
    “不知懿和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如今在何处?”
    皇后听了这话,抚摸玉如意的手一顿,与魏宁对了个眼神:“这事······本宫倒真没想过。听闻父皇那时招待过几个海外的君主,或许正可比着来。”
    话才落,便有宫人捧了近些年间的宫人调动册子来。皇后与寒蓁皆取了册子,细细查阅。懿和皇后走得早,太辰二十年时淋了雨,生了场大病便再没起来过。
    寒蓁前世与那位掌事女官相熟,交谈过几次,便晓得她家乡闹饥荒,父母兄弟死了个精光,光身一个人活不下去,被辗转卖至懿和皇后府中。她这样无牵无挂的人在主子过世后是没地好去的,多半还留在宫中。
    可是翻遍了宫人册子都不见她的名字,皇后面上那股子刚聚起的喜色也散了,叹了口气道:“算算她也该有五六十的年纪了,要么是自请往皇陵去给懿和皇后守孝了,要么便是过世了。”
    懿和皇后是废太子生母,废太子既谋反,皇帝便不能追封她为太后。但仍不叫迁出皇陵,只待太上皇百年后两人同穴而眠。同时又追封生母宸贵妃为宸慈太后,迁出妃陵,另寻宝地修建陵墓。
    寒蓁起初知晓时还觉得略诧异,都说宸慈太后与太上皇感情甚笃,皇帝却不让自己母亲往皇陵里住。后来想想,若是懿和皇后、宸慈太后皆进了皇陵,往后还有宁和宫太后。到时泉下四人相见岂不尴尬?
    何况太后同她露了口风,暗示宸慈太后难产身亡一事有所蹊跷,且太上皇未必不知。寒蓁将几件事联系着一想,只感受到九五之尊的凉薄与狠心。
    懿和皇后的掌事女官既寻觅不找,便只能一步步走着瞧了。寒蓁接了账本,欲带回琅轩殿去好好核算一遍,到底能为这场阖宫夜宴拨出多少钱来。她出了殿,德林便迎上来笑着问:“姑姑可是遇见了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或许奴才可以替姑姑排忧解难。”
    寒蓁只当他说笑,也没当真,打趣般问他:“我想寻懿和皇后身边的那位掌事女官,德公公可有法子替我找到。”
    岂知德林一拍巴掌,喜上眉梢:“姑姑可真是问对人了。”
    *
    后宫有后宫的焦急,前朝有前朝的忧虑。鞑坦国那边的折子呈上来两天,皇帝还没发话,捭阖宫中大臣已吵翻了天。议题只有一个,鞑坦国君究竟是敌是友?
    皇帝登基时手段如霹雳雷霆,不消两月将朝中尸位素餐的老臣撤的撤换的换,拨下许多银子来发回原籍,就当是令他们告老还乡。太上皇时朝野中骄奢淫逸之风甚剧,民间亦是怨声载道,这帮子老臣见过皇帝手段,就知他与太上皇不同,各个提心吊胆,岂知能安安稳稳落叶归根,倒也安分守己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如今留下来的若非年轻的有冲劲的,就是沉稳有谋略的,朝野风气为之一清。然而这两拨人之间的差距,就如文臣武将之别,逾越鸿沟,何况皇帝视文武为等同,身怀武力却做文臣之流不少,通读经史却领兵打仗的武官更多。
    这波人说“自太上皇时期,大楚与鞑坦共修于好已逾数十年,且鞑坦多年来不再进犯,虽有冒犯边疆之举,未必出于国君所愿。天下熙熙者皆为利来,与鞑坦交好于国有利而无害。”,那波人便要道“君不见高皇帝时,鞑坦杀大楚近百万人,此等血仇岂能说过就过?”
    我说你“冲动冒进”,你说我“毫无尊严”,险些要提着白玉笏板当殿互殴。
    皇帝面无波澜地看堂下之人剑拔弩张,直到群臣中有人慷慨激昂道:“秦晋二国互为姻亲却任有龃龉,何况今日?”
    此言一出殿下之人不免皆一怔,统却想起皇帝的一般鞑坦血统来。皇帝自做皇子时身份就极尴尬,到如今朝野内外皆默认了这件事,到底没人敢摆到明面上来说。偌大的捭阖宫登时没了声响,群臣噤若寒蝉。
    “可讨论出什么结果来了?”皇帝的声音在金殿中回荡,他顿了一下,见无人再敢贸然出声,便轻笑了一声,叩着御桌道,“诸卿之言皆有道理,只是若揪着一个问题不放,未免太拘泥了。如今燃眉之急,当是如何接待鞑坦国君一行人,朕与鞑坦国君见过两面,知晓他并非心无城府随心所欲之人,从前骚扰边境也多半是试探之意,是战是和恐怕要看此次来访。”
    莫楚茨方才为参与争端,听皇帝说到这份上,便越众而出,躬身一揖道:“臣有本奏。”
    “讲。”
    莫楚茨定了定神,将这两日与鸿胪寺卿礼部尚书等人商量的章程拿出,他记性不好,说到一半卡了壳,还需从袖中抽出纸条照着念。
    鸿胪寺卿与礼部尚书是皇帝近年提拔上来的,俱是有才识之人,皇帝听了点一点头道:“甚好。”又问下头的人,“诸卿以为如何?”
    一时间无有不应,唯独镇南将军跳了出来道:“臣以为不妥。”
    他是草莽出身,当过屠夫也做过山贼,后来被太上皇招降,却始终不得重用。后来不知怎的被还是六皇子的皇帝看重,要了来做骑射师父。他没读过书,却颇通兵法,无论是跟着皇帝守边,还是抗击废太子的叛军时,都打过几场漂亮的仗,一路走到镇北将军的位置上。
    大楚朝设四方将领,征东、定南、平西、镇北。先平西将军跟着废太子造反早被斩了,空缺一直无人补上,征东与定南二将军身无军功,满朝武官还得唯他马首是瞻。且他这人虽胸无点墨,却极重恩情,为着皇帝当初给他那点机会,几乎称得上愚忠,皇帝也放心将军权交给他。
    皇帝极看重他,虽晓得他多半又要作什么让人啼笑皆非之语了,到底挥了手。
    “陛下说得对!臣听了陛下的话便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莫相的提议虽也好,但臣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方才仔细一思量,才想起来,若鞑坦国君此次为试探而来,咱们不妨就告诉他们,大楚在陛下的统治下到底有多好,人民过得有多富足。最好呢,把西山骁骑营那些小崽子都派出来,从太一城门口一直排到京城外。他们知道大楚如今强盛富足了,也就不敢再来犯了。”
    这话并非毫无道理,只是用词粗鄙了些,朝臣听得忍俊不禁,却不敢笑出声。
    镇北将军脾气躁、力气巨,除了皇帝没有服的人,也不怕惹事。上次有朝臣在背后说他是非,镇北将军当即要同他“练一练”,这一练就把人练得卧床半个月。虽然镇北将军后来在皇帝授意之下来了一出负荆请罪,皇帝又赏下许多补身体的药材来,到底再没人敢冒犯他。
    皇帝支着下巴想了片刻,勾了勾唇道:“爱卿说得有理,只是这度需把控好了。此事就交由爱卿负责吧。”
    他说完这句,就甩一甩手上佛珠。薛闲会意,拖长声音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本奏,”谢太傅躬着身子咳嗽几声,“臣请陛下遴选采女,广纳嫔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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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北将军:今天也是吹陛下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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