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皇后打量了眼面前的美人,她有扬州女子的娇美多情,生的粉面香腮桃花目,今日特意描了黛眉朱唇,一举一动皆是风情,顾盼流转之间更是婉媚撩人。
    皇后弯唇一笑,握住陆茗庭的手,“妹妹,皇上极其看重你,虽然朝臣们多有异议,皇上还是执意为你举行册封大典,你放心在宫里呆着,该有的名分定不会少,以后咱们一同侍奉皇上。”
    陆茗庭闻言,知道皇后定是误会了,忙抽回了手。
    她自认做不到这般大度,允许旁的女人在夫君身侧争宠。可历代君主三宫六院乃是常事,顾湛登基之后,不照样下令选秀了么?想来,离立后那天也不远了……
    她收回思绪,唇边漾开一抹凄然笑意,“实不相瞒,我心里有个人……他对我而言,便如尹承对娘娘的意义一般。”
    皇后被这句话吓得不轻,脸色几番变幻,“这么说来,你对皇上并无……”
    “正是,”
    陆茗庭坦然道,“尹承虽对我有兄长之恩,我却并无在后宫为妃的念头。”
    皇后扬眉,“原来妹妹今日登门,是另有心事。”
    陆茗庭莞尔一笑,“娘娘是聪明人,景国百官对我的身份异议甚大,我若长久呆在宫中,于皇上而言,实在并非好事。况且,如今大庆已亡,我和皇上之间一无真情,二无利益,在这后宫里蹉跎度日,实在枉费光阴。”
    皇后思忖许久,方抬眸与她对视,“我明白了,我会帮你劝慰皇上的。”
    ……
    也许是皇后的劝慰起了效果,那日之后,尹承果然没有再来殿外伫立等候。
    没过两三日,便到了晚秋时节,陆茗庭本就身娇体弱,一日傍晚到御花园中折金桂,不料吹了冷风,感染了风寒,一连多日卧床不起。
    太医开了两副汤药,一连服用多日也不见疗效,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尹承心急如焚,日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询问陆茗庭的病情是否好转,这日,金銮殿早朝刚散,尹承前脚出了殿门,便见珍果躬身立在殿外。
    她瞧见他,屈膝道,“皇上,殿下请您一叙。”
    殿中药香缭绕,苦涩刺鼻,陆茗庭倚靠在床头,小脸儿略显苍白。
    初秋时节,她已经盖上了两床厚重的锦被,身上还披着件兔毛大氅,见他入内,弯唇笑了笑,便要起身行礼,“今日唐突请皇上过来,还请皇上恕罪。”
    尹承许久没有踏足过这里,望见她这幅孱弱病容,一时有些鼻酸,忙把她按在床上,“你还在病中,起身做什么。”
    陆茗庭靠在引枕上,拿帕子掩唇咳嗽了两声,她病中乏力,精神不济,索性长话短说,“皇上,你也瞧见了,我如今病病殃殃的,别说册封大典了,就连起身梳妆都难。”
    尹承似料到她要说什么话,只沉着脸不语。
    她只得把话挑明,“尹承,你很清楚,放我走,对你我都好。”
    他避重就轻,“这两年,我每日所想,一是杀尽仇人,二是寻你入宫。”
    陆茗庭叹气,暗咬银牙道,“我不爱你。”
    她努力说出绝情的字眼,他却固执的像个孩子,“可我爱你。茗儿,我比顾湛先认识你,比顾湛先爱上你,就连我们相处的时间,也远比他和你在一起的时间长……”
    陆茗庭蹙眉看着他,“可是爱这件事,关乎真心,关乎真意,却唯独和先来后到无关。”
    “尹承,你始终不明白,你爱的不是我,而是那段扬州的回忆,还有回忆里的你自己。”
    绚丽的泡沫被她亲手戳破,尹承双手紧攥成拳,一贯温雅的神情陡然冷厉,俨然忍耐到了极点。
    自他回到景国之后,自他穿上这袭龙袍之后,夜里常被噩梦恶鬼缠身,梦中他浑身沾满鲜血,在修罗炼狱里禹禹独行。
    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年皇子死于扬州,也永存于扬州。那段扬州的回忆,成了他记忆里最令人神往的一方天地。
    他沉醉其中,仿佛饮下了曼陀罗之毒,只愿一梦不复醒。
    他不愿意清醒,因为醒来就意味着失去她。
    他蓦然起身道,“我做不到。”
    自他登临大宝之后,从未如此失魂落魄过,他转身离去,紧绷的面孔上写满逃避。
    陆茗庭闻言,胸腔气息一阵不稳,脸上漫上病态的潮红,她抚着胸口剧烈咳嗽了两声,望着他的背影低低道,“你和皇后自小有婚约,你流落在外这十多年,她从未灰心,一直惦记着你,如今你们结为帝后,你不该不闻不问,一再伤她的心。”
    ……
    尹承快步行至殿外,身后太监宫人一路小跑,才勉强跟得上他急促的步伐。
    行下玉阶,他扶住汉白玉栏杆,驻足喘息了许久,方呼出胸中郁结沉闷的浊气。
    宫中刚下过一场秋雨,殿宇之间广袤的空地上积着许多澄澈的汪洋,映出朱红色宫墙清晰的倒影。
    远望碧空如洗,御花园的绿叶转黄凋零,稀疏的枝叶间掩映着金黄璀璨的银杏,或是火红夺目的柿子。
    他回眸问,“皇后在做什么?”
    太监道,“回皇上的话,丞相命人送了一筐柑橘到皇后宫中。”
    后妃入宫后,不能常常与家人团聚,丞相爱女如命,时常命人送些时令水果入宫,借机令家仆探望皇后的近况如何。
    皇后正命宫人将柑橘纷发到后宫嫔妃们手中,听到皇上驾到的消息,忙快步迎上来。
    尹承虚扶她起身,瞧见她手里还握着一只金灿灿的柑橘。
    皇后抬起那枚柑橘笑了下,“南边的柑橘皮薄肉多,汁水丰沛,不像咱们北地的橘树,种出来的果子酸涩难以入口。皇上尝尝?”
    说罢,她令宫人拿上来一盘切好的柑橘。
    尹承无心品尝,从她手中接过那枚金灿灿的柑橘,两人指尖意外相碰,皇后下意识缩了缩手,不自在地睇他一眼。
    他是她的夫君,是景国的君主,平时温文尔雅,唇边含笑,端的是英朗无双。
    可她知道,他多情的眼底是冷漠的,哪怕二人站的再近,两颗心也相隔千里之远。
    尹承将她的局促尽收眼底,端详着掌中喜人的果实,忽然想起年少时诵读过的《晏子春秋》,“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
    皇后回过神,道,“皇上说的是,只有在气候适宜的土地上,才能肆意生长。草木如此,人亦是一样的。”
    尹承愣怔住,握着掌中橙子僵了许久,方若有所思道,“朕错了吗?朕只是想护着她,爱着她。”
    皇后恍若听不懂他的话,只道,“皇上,世间女子的心志各有不同,诸如后宫嫔妃之流,所求的是皇上的恩宠和家族的荣耀,而有些女子心志非凡,并不以男子的宠爱为天,皇上施加恩宠之前,也要先问问她的意愿才是,若她本不想要这份恩宠,岂非乱点姻缘、伤人伤己?”
    这番话令尹承沉默良久,他望着发妻的娴静的面容,英朗的眉宇略有颓然,更多的,却是解脱之感,“皇后看的通透,竟一语惊醒梦中人。”
    ……
    立冬这日,北地寒风呼啸,萧萧红叶铺满了殿宇前的玉阶。
    申时一刻,景国奏响丧钟,太监手握明黄圣旨,于玉阶上宣读皇贵妃薨逝的消息。
    椒房广殿里灵幡飘扬,摆放着一方乌木棺墩,后宫嫔妃披麻戴孝,伏地痛哭,祭奠皇贵妃亡灵。
    一辆青顶马车“哒哒”而来,缓缓停于延平门外。向守城门的兵卒递了出宫的令牌,方重新发动,沿着长长的甬道渐行渐远,直至变成一星模糊的黑点,消失在视野之中。
    尹承立于角楼之上,望着远处的重重宫阙和旷然穹顶,面上无雨无晴,只眸中闪过一丝悲恸。
    身后的宫人肃手垂眸而立,他不发一言,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转身。
    他自龙袍广袖中抽出一张信纸,缓缓叠起,哑声道,“将这封信给曜帝送去。”
    太监闻言抬头,恰好瞄见信纸上写着一行字迹,似乎是“所念之人,位在扬州”,还没看真切,信纸已经被折叠了起来。
    太监躬身接过那封信,尹承沉思片刻,又恨声道,“先将这封信压下,两个月后,再给曜帝送去。”
    太监不知其中关窍,忙躬身应“是”。
    皇后提裙行上角楼,无声来到尹承身侧,屈膝道,“皇上交代的事,皆已办妥了。”
    晚秋的夜风吹动衣袍,叫人遍体生寒。
    尹承默然不语,和她并肩而立,看远处的如画夕阳坠落天际。
    最后一丝金光消逝在天边,宣告夜幕四合,繁星和弯月自层云中若隐若现。
    太监催了第三次“夜风寒凉,请皇上移驾”,尹承挥袖转身,却顿住脚步,冲身后之人伸出手,“纤兰。”
    这是皇后的闺名,亦是他不曾唤过的亲密名讳。
    二人身处百尺高台,距离夜空很近,仿佛伸手就能摘下一颗星星。
    皇后眼圈微红,提步上前,轻轻将手搭上他的掌心。
    ……
    金銮殿里,凉州司马等人正汇报边疆练兵之事。
    因凉州司马一介武夫,又是帝王潜龙在渊之时的部下亲信,讲话无甚章法,不一会儿便游离题外,“昨日练兵之际,突闻北地景国鸣起丧钟,命人查探了才知道,原是前朝长公主突然薨逝,景帝以皇贵妃之礼厚葬她,命举国缟素,鸣丧钟三日……”
    话未说完,忽闻殿中一阵轻响,凉州司马抬眸望去,却发现御桌后的帝王如被抽去三魂六魄,指间的御笔猛然坠落于奏折上。
    杜敛自桌上端起一盏热茶递与帝王,听到“长公主薨逝”之句,手上亦是一抖,茶盅重重跌落,碎瓷片和茶水四溅开来。
    顾湛心头大力抽动着,喉头再难发出一字,握着御笔的右手还顿在半空中,正簌簌颤着。
    他猛然起身,堆积如山的奏折随着他的动作悉数掀翻在地,“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没死,番外重逢】
    之所以把这章作为完结章,是因为到此为止,一切的误会和伏笔都已经解释清楚,女主和男主也更明确对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和重量,二人重逢之后,将会是另外一番心境,所有的心结也都能顺利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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