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羽照夜怔怔的,低头把鸟喙伸进去小口地啜着,是醴泉水。
    凤凰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但朱雀族的王城重明天都长久以来一直停留在天界与婆娑界交接的混沌边境中,纵然族人有心供奉,一年之中也难得吃到几次竹食和醴泉。
    朱羽照夜对这个味道印象深刻,一下就尝出来了,想起了留在重明天都的族人,眼泪又啪啪地掉下来,落在醴泉水里。
    “怎么又哭了,真是个娇气的孩子。”海琉光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么小的孩子,想了想,把杯子拿开,调整了个姿势,把朱羽照夜抬高些,靠到窗边,掀起了窗帘。
    “来,看看外头的风景。”
    四匹天马拉着马车展翅飞行,天帝军将士列阵成队,远远地跟在后方的天空中,一眼望不到头。
    天马驾车破云而过,白云如轻纱漂浮,巍峨的山脉蜿蜒起伏着伸向不知名的远方,天地空阔舒远,一片苍茫。
    重明天都所在的混沌边境中,终日不见天光,总是雾蒙蒙的一片,朱羽照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带着云气的风拂面而来,慢慢地把眼泪吹干,她偎依着海琉光的肩膀,就这样一直看着、看着远方。
    如此过了十数日,海琉光一直留在马车中,他也极少说话,除了第一日,他再没有抱过朱羽照夜。
    朱羽照夜几次试图爬到他身上,总是被他用衣袖拂开,后来朱羽照夜就放弃了,但只要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朱羽照夜还是觉得心里很安稳。
    海琉光的眼睛是蓝色的,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蓝色,如同大海般深邃而美丽,他偶尔会看着朱羽照夜,似乎陷入某种沉思中。
    被那样的眼睛看着,朱羽照夜觉得自己仿佛要被海水淹没,忘记呼吸。
    离开故里、失去母亲的伤痛被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朱羽照夜记起了母亲临死前所说的话,活下去,她是朱雀的王,背负着母亲和族人的期望,她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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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天马的速度慢了下来,陆吾从后面过来,靠近马车,指着前方的一座高山,向海琉光禀报:“龙王殿下,前面就是巫族所在的虚弥山了。”
    海琉光颔首:“传令下去,众军在山前停留半日。”
    陆吾领命去了。
    朱羽照夜一直维持着鸟的形态,不知道该如何变幻回来,正恹恹地趴在被窝里,冷不防被海琉光托了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海琉光淡淡地说了一声:“抓紧。”就掀起了马车门帘,凌空跃了出去。
    “啾啾啾”朱羽照夜猝不及防,差点摔出去,下意识地扑腾着翅膀维持住身体的平衡,才堪堪把小爪子扣住海琉光的肩头。
    一匹神骏的天马如闪电般掠了过来,海琉光轻巧地落在马上,轻轻地拍了拍马头:“疾风,下去,我们去找白泽。”
    疾风全身黑色,颈上及羽翼边缘都覆盖着龙鳞,身形比其他天马更加高大神气,它似乎对海琉光肩膀上的那只小鸟很是嫉妒,回过马头,“咴咴”地喷了朱羽照夜一个响鼻。
    朱羽照夜吓了一跳,“啾啾”地叫着,用翅膀抱住了海琉光的头。海琉光似乎轻轻地皱了下眉头,想要伸手拨开,但还是忍了下来。
    疾风的速度非常快,向下俯冲而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朱羽照夜连“啾”都叫不出来了,只能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海琉光。
    虚弥山势平缓沉稳,山峰上覆盖着黑色的甘木,静默地伏在平原上,山顶坐落着一大片古朴的宫殿,宫殿的墙瓦是深灰色的,几乎要与山峰融为一体。
    疾风轻车熟路地飞下去,落在主殿前的平地上。朱羽照夜的羽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她自己觉得很委屈,把身子贴在海琉光的脸上,“啾啾”叫着,蹭来蹭去。
    巫族的人早看见了天空中的疾风,族中的长者已经候在下面迎接:“恭候龙王驾下。”
    海琉光没有理会朱羽照夜,但也没有拂开她,他下了马,微微回了一个礼:“我来求见巫王。”
    巫族长者看见海琉光肩膀上的小雏鸟,神情略显诧异,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但看着海琉光冷淡的神色,又收了回去,只是道:“吾王已吩咐吾等恭候多时,敬请龙王殿下到地宫去见他。”
    主殿位于山的正当中,占地宽广,但并不高。
    海琉光进去,巫族的众人并不跟上,大殿里空无一人,甚至整个大殿没有任何东西,空荡荡的,只有在正中的地面上有一个方逾数丈的入口,黑青色的石阶向下通去。
    海琉光走下石阶,朱羽照夜探头看了看,石阶一直延伸下去,完全看不到头,地道两边每隔一米就镶嵌着一颗雀卵大小的明珠,柔和的光线照亮了整个通道。
    朱羽照夜莫名地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她已经把自己的羽毛又打理好了,安安静静地趴在海琉光的肩膀上。
    不知走了多久,莫约着已经到了山底下,台阶终于到了尽头,前面有一道玄黑的大门,推开门进去,是和主殿一样的地方,一个宽阔的地宫,空荡荡的。
    地宫中间生长着一朵花,花茎有一人高,上面只有一朵巨大的白色花苞。
    或许是被海琉光的脚步声惊动了,花苞慢慢地绽放开,花中心居然是一个人的头颅。
    朱羽照夜惊得“啾啾啾啾”地大叫起来,差点滑下海琉光的肩膀。
    花中心的那个头颅睁开了眼睛,发出低沉的声音:“琉光,你来了,白芷呢,你把她带回来了吗?”
    海琉光沉默了一下,还是回答他:“我很抱歉,白泽。”
    白泽闭了一下眼睛,但他的躯体已经死亡,没有眼泪可以流出来,他的声音如同梦呓:“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我的女儿,我巫族最后纯正的血脉,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挽留她。我们看见了太多天机,天道不容我们,上古的神邸正在陨落,现在轮到我们了。”
    第3章
    “白泽,不要说这种话,如果天帝陛下听到了,会不高兴的。”海琉光叹了一口气。
    上古神族与天界同时诞生形成,但在亿万年的岁月中,大部分古神族已经湮灭,如雷族、百岳族、水族等,他们的神力消散回归于天地之间。
    天帝一脉的浮黎族与巫族,是天界仅存的两支上古神族,浮黎族拥有操纵空间的能力,巫族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但如今,巫族血脉单薄,甚至于最后纯血的王族白芷也已经陨落。
    白泽发出沙哑的笑声,在空旷的地宫中回响:“有生必有灭,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天帝陛下应该会明白这个道理。”
    “不,天帝陛下不明白这个道理。”海琉光冰冷地道,“你也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白泽的笑声嘎然而止,他呆了半天,沮丧地说:“对,你说的对,是我不甘心,想与天挣命,但我还是失败了。”
    “你并没有完全失败,至少你做得比我好多了。”
    海琉光平静地说,“我很羡慕你,我也曾经试图抗拒命运,但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并不愉快。”
    白泽沉默了半响,叹息着:“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他的眼睛转向朱羽照夜的方向,“对了,你带来了一个小家伙,是她吗?”
    “是的,一只小凤凰,她是白芷和朱羽燃犀的孩子,预言中……提到的那个孩子。”海琉光拍了拍朱羽照夜的脑袋,对她说,“照夜,过去,那是你的外祖父,过去,让他‘看看’你。”
    朱羽照夜忸怩了一下,扑棱着还不太利索的小翅膀飞了过去,落在花萼上,好奇地望着白泽。
    白泽的面容看过去还是年轻的,依稀和白芷有几分相似,但他的头发是雪白的,是一种没有生气的白色,他的眼眸是深灰色的,和白芷一样。
    巫的纯血王族,一出生就双目失明,他们的眼睛看不见现世的事物,他们能看到的是过去、未来、以及梦境。
    朱羽照夜迟疑着伸出翅膀尖,碰了碰白泽的脸颊,如死人般冰冷的感觉,朱羽照夜心底生出一股忧伤,伸过头去蹭了蹭白泽,忽然觉得身体一阵灼烧般的火热,还没回过神来,就变回了人形。
    小女孩的头发是朱红的颜色,长长地垂落在白色的花萼上,流动着火焰般的光彩,她赤'裸着身体,不知所措地睁大了眼睛,泪水马上又涌了出来。
    海琉光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朱羽照夜身上,把她抱了起来。
    “是个好孩子,她长得像白芷吗?”白泽想起了什么,脸上微微地露出了伤感而怀念的笑容。
    海琉光看了怀中的孩子一眼:“不,并不像。”
    “是吗,那可真是遗憾。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有没有继承我巫者的能力。”
    白泽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衰老下去,他的声音越来越嘶哑,“当年你们龙族向我求娶白芷时,你父王曾经允诺过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会竭力保护白芷的生命。白芷是对不起你,但她已经以死亡付出了代价,如今,只剩下这个孩子了,她是我巫王的血脉,琉光,当年的承诺你们并没有做到,那么现在,我要求你,保护她,这世界上,只有你有能力,从天帝的手中保护她。”
    “你知道那个预言,知道这个孩子注定的未来,即使是这样,你还想要我保护她吗?”
    白泽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是的,琉光,保护她,直到她长大成人,我知道你期待的是什么,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海琉光不再说话,抱着朱羽照夜向外走去。
    朱羽照夜窝在海琉光的怀抱中,透过他的肩膀向后看去,看见白色的花苞慢慢地重新合拢,白泽最后的神情落在她的眼里,寂寞而悲伤。
    朱羽照夜紧紧抱住了海琉光的脖子,小小声地叫他的名字:“琉光……”,再一次呼唤这个名字,这样似乎可以给她带来勇气,“琉光……”,她问他,“你会保护我吗?”
    “是的,从今以后,我是你的守护者,直到你长大成人,朱羽照夜,这是我的承诺。”
    海琉光的脚步没有停顿,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去,温柔的珠光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印在石阶上,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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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凉的钟声在虚弥山上响起,一声一声地传开,久久地回荡在暮色中。
    长长的白幡在萧索的风中飘荡,巫族的人白衣素发,乌压压地跪在王殿前,发出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巫王白泽薨。
    朱羽照夜被海琉光抱着,望着远处悲伤的人们。天地苍茫,孤独的感觉瞬间将她淹没,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海琉光的怀中。
    新任的巫王白诸过来,给海琉光深深施礼:“多谢你能来,龙王殿下,父亲他一直在等着你,现在终于能够安心走了。”
    海琉光望着白诸,在心底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白诸是白芷同父异母的兄长,是白泽与人族女子所生下的子嗣,他的血统并不纯正,所以他的眼睛能够正常视物,这代表他并未继承巫王的神力。
    白诸似乎看出了海琉光眼中遗憾的神色,他并不介意,反而微微笑了一下:“我不是纯血的巫者,我只有‘幻术’的能力,但这样对巫族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天帝陛下应该会因此心生怜悯吧。”
    白诸说得很含蓄,但海琉光明白他的意思。
    前任巫王白泽,是巫族数千年来最强的王者,他阖眼能够知晓过往万事、预见未来百般,曾被称为最接近真神的存在,深为天帝所忌惮。
    天帝生性残暴且多疑,若非前任龙王与白泽交好,在天帝面前极力担保,巫族恐怕难以保全。公主白芷诞生后,白泽就一直居于地宫中,数百年未见外人,直到如今过世。继位的巫王越是弱小,天帝才越是放心。
    朱羽照夜从海琉光的怀中抬起头,看着白诸。
    白诸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他只是伸手摸了摸朱羽照夜的头顶,那种带着悲伤的温情,让朱羽照夜几乎又要落泪。
    海琉光盯着白诸的眼睛,问他:“白泽对你说了什么吗?”
    “是的。”白诸平静地回视,“父亲临去前都对我说了。龙王殿下承诺过的事情,请不要失约,为此,我会代替父亲付出应有的代价。”
    海琉光深深地看了白诸一眼,不再说话,抱着朱羽照夜转身离去。
    朱羽照夜回头望去,白诸一直站在原地,对她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很多年以后,朱羽照夜都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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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海天空阔舒远,浓郁的海蓝与清浅的天蓝交叠在一起,海与天的交界线无边无垠,伸展到世界的尽头。无尽之海,无寐之海。
    高大巍峨的城池悬浮在海中央的高空中,仿佛一只跨越亘古的巨兽盘踞海天之间。金色的宫殿傲然耸立在云端之上,那是妙善天都,天帝之城。
    身姿曼妙的飞天女魅们在宫城楼台间飞翔旋舞,长长的画帛漂浮着,宛如空中盛开的花朵。
    浩浩荡荡的天帝军骑兵从远方而来,黑压压地遮蔽了一大片天幕,飞天女魅被天马踏空的蹄声所惊动,远远地躲到了云后。
    快要靠近妙善天都的时候,归来的骑兵分为了两部,一部龙族的将士从空中降下,由陆吾带领着沉入海中,另一部隶属于天帝的兵马跟随着海琉光进入天都。
    天都的大司仪长者领着一众官员早已经立在城楼上候着,远远地看见海琉光便恭敬地躬身施礼:“恭迎龙王殿下归来,天帝陛下在大般若殿中早已等候多时了。”
    飞马疾风高傲地一声长鸣,从大司仪者头上掠过,落在中央帝宫前方。
    海琉光借着下马的姿势,在朱羽照夜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有我在,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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