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似笑非笑的,在他对面落座,摸出酒壶,旋开盖子,慢条斯理地喝酒。
    贺朝仔细打量着云初:
    正值盛年,鬓角便染了霜雪;面容的线条锐利,刻画着他的消瘦;玄色道袍,衬得面色更加苍白,病容十分明显。
    饶是如此,仍是惊人的俊美。令男子自惭形秽的那等俊美。
    贺朝艰涩地道:“很多时候我会想,你与颜颜,若是不曾相识,又该是怎样的情形?”
    “为何要那么想?”云初凝了他一眼,目光分明是另一层意思:你不该那么想,亦无资格那么想。
    双眸似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目光锋利寒凉。
    贺朝忍不住叹息。
    “你曾想杀我。”云初道,“不动手?”
    贺朝横了他一眼,“这世间,哪有能杀你的人。”
    云初微笑,“我也没打算死你手里。更何况,时日无多,你不需做不划算的事。”
    这样的事情,他漫不经心说出,仿佛那是件微末小事。贺朝身形一震。早就有这种预感,成真时才发现,自己有多抵触。好半晌,贺朝才能出声:“这次过来,是——”
    “路过,打个招呼。”
    “几时走?”
    “说完话就走。”云初说。
    贺朝恳切地道:“好歹住几天,家父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云初笑微微地凝着贺朝,“为颜颜的事道歉,原谅我气死了贺夫人——这是他仅存的念想。”
    贺朝默认。
    “我何须谁原谅?把这些说透了,他会不会很快油尽灯枯?”云初是在提问,但也在陈述事实。
    贺朝黯然,端起酒杯,与云初手里的酒壶轻轻一碰,“如今唯求你成全家父。”
    云初看着手里的小酒壶,没即刻喝酒,意味着拒绝。沉了片刻,道:“我给他盼头,让他好生活几年。”
    贺朝饮尽杯中酒,踌躇片刻,道出心声:“你会那么好心?说真的,我不信。”
    “怎么想都行。”云初说,“你要是觉着他活得太难受,弑父不就得了?再难,难不过你杀回京城。”
    “……”贺朝分辨不清,翻涌在心头的是气是怒还是疼。
    “杀”回京城?云初早就为他铺好了路,那一路,走得与班师回朝没多大差别。——这厮的一张嘴,委实毒辣。
    云初这才喝了一口酒,然后道:“不扯闲篇儿了,说点儿正经事。”
    “你说。”贺朝正襟危坐,很快得知,十二楼这两年主要的营生是在各地开设银号。
    云初叮嘱他:“有适当的机会,建议皇上广修路。路通天下,方可货通天下。”
    “但广开银号,为的不就是人们不再为钱财流通跋山涉水么?”用些时间,贺朝也能想出答案,但在云初面前,愿意省省力气,最主要的是,愿意与他多说些话。
    “关乎商道,你说缺心眼儿的话,我不怪你。”
    贺朝笑着叹口气,“你这厮。”
    云初这才为他解惑:“银钱输送不再是赌运气的事儿,人们才有底气为手头的事大刀阔斧。不论什么事,道路不通,总会让人一早泄气、放弃,索性安于现状。”
    贺朝释然,又生新的疑问:“就像你说的,货通天下了,那各个镖局岂不是没了生意?”也是能过一阵就想通的事,也是想直接得到答案。
    “银号之间也要相互输送银钱,只是数目更为庞大,一宗买卖,兴许就要几家镖局合力——十二楼不欲培养这类人手,因为花费的银钱,不会比雇镖局更多,他们往后看起来生意少了,赚的却不会比以前少,更不会担心性命之忧——为他们部署路线、防范意外的人手,十二楼比比皆是,往下传三代不成问题。”云初说。
    “三代之后呢?”
    云初轻笑,“你为什么想那么远?就这种律法、这种世道,一个王朝多说也就几百年寿数。盛世景象,维持百余年已是难得。”
    贺朝敛目片刻,这才回到话题之处,郑重应下:“我当最要紧的事儿办。”停了停,有意打趣,“改行做商贾了?”
    云初微笑,“要是再命长些,会富甲天下。”
    “一定的。”贺朝由衷道。
    云初的笑意加深,“我死的事,只有你们父子与亲信知情,贺家若是宣扬得天下皆知,当心你爹被栽赃成第一贪官。”
    “……”贺朝瞪着他。
    云初笑,笑得像个孩童,眼神单纯、淘气,“实话。我早就歹毒到家了。”
    “知道。可是……你啊……”贺朝真拿他没辙,岔开话题,“这些年,我看出了一些事的端倪,猜出了颜颜是谁。可惜的是,你将所有线索藏起,我没法子找到凭据。”他抬头,望着夜幕中的秋色长天,“可她到底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能释怀的,是她离开前受过的苦。你也是因为那些,才那样憎恶梁王。”
    云初不语。
    贺朝担心他不悦拂袖离去,只好转移话题:“不回京城?”
    “不回。那里的景致,记清楚了。”
    贺朝欲言又止,闭了闭眼。
    云初端详他片刻,揣摩出他难以说出口的话:“那样,我会埋骨他乡,不能与颜颜合葬。你是担心这事儿吧?”
    那一刻,贺朝是庆幸他善读人心的,“那样,你不就食言了?可你不是那样的人。”
    云初唇角徐徐上扬,“你不会以为,颜颜真的葬入蒋家祖坟了吧?”
    贺朝诧然,睁大眼睛。
    云初解释:“我死之后,若有一日,官员联手历数我种种错杀官员的罪行,要皇上重则,该如何?
    “若是我葬入蒋家祖坟,他们少不得请皇上效法我对梁王等人做过的事:鞭尸、挫骨扬灰。甚至于,恨我入骨的人,会私自挖坟掘墓。
    “我倒是无所谓,却已不能再打扰颜颜。
    “所以,十二楼会隐瞒,让世人一直以为我还在,直到时过境迁。
    “我与颜颜,有更好的地方相伴。”
    贺朝用了许久才消化掉这一番话,继而颔首,“你凡事都会做得滴水不漏,情理之中。只是,你低估了皇上对你的欣赏、情分,更低估了贺家与阿洛对你的情分。”
    云初笑了笑,“不这么做,你们会一直为那一日筹谋、费神。不值当。”
    贺朝心头酸楚难言,“你本是最心软亦最良善之人。”
    云初失笑,“没看出来,你这么会讲笑话。”
    .
    夜半,贺师虞心有所感,蓦然醒来。
    片刻后,云初轻咳一声,走进门来。
    贺朝也来了,但没进门,静候在门外。
    室内没有掌灯,曾经数年病痛缠身,让贺师虞失去了夜间视物的能力,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云初在床前的座椅落座,“贺侯爷,是我。”
    “阿初。”贺师虞坐起来,要点亮床头的六角宫灯。
    “来看看您。”云初说着,将小小的宫灯拿开,“不点灯,说说话就好。”
    “好。”贺师虞语声变得沙哑,向后倚着床头。
    云初语气平静,然而言语歹毒:“我大限将至,来给您报喜。”
    贺师虞无奈。他不知有多少话对云初说,可与云初说话已成为最艰难的事。他努力将他的轮廓看得清楚些,“阿初。”
    “您说。”
    “对不住。”说完这句徘徊心头多年的话,贺师虞喉间狠狠一哽。
    “可惜,我不会说没关系,更不会说原谅您。”
    “我知道。”
    “我知道您知道。”云初话锋一转,“颜颜的身世,尊夫人可知情?”
    “不知情。”
    “至辞世也不知?”
    贺师虞答道:“是。她若知情,想通原委之后,只会更恨我,定要与我理论、和离。但她没有。”
    “那就好。”云初态度变得平和,“颜颜走之前,与尊夫人说过些什么?您可知情?”
    “知道。”贺师虞所经历所听闻的往事据实相告。
    云初沉默了一阵子,“与我想的差不多。”
    “你最了解颜颜。”
    “可我一度不了解您。”
    贺师虞嘴角翕翕,“我误了你与颜颜的一生。”
    最善读人心的阿初一度不了解他,不过因他是颜颜的父亲,从不设防,从不怀疑。
    “不说这些。”
    贺师虞转而道,“为何有此行?我本以为,你如何都不会成全我。”
    “是成全还是祸害您,言之过早。”
    贺师虞斟酌一阵子,理智地问:“可有什么心愿?”阿初可没闲情与他开关乎生死的玩笑。
    “心愿?以前有过。”云初微微侧头,想了想,“良缘永结,瓜瓞绵绵。功业在山河。跟很多人一样,贪心得很,什么都想要,合该双手空空。”
    “你做到了。功业在山河,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云初忽地岔开话题:“家父比起景国公,是不是特别不招您待见?”
    贺师虞惊痛不已,“你怎么会这么想?”
    云初缓声道:“从十来岁到如今,很累。近些年来,很是羡慕阿洛。您对他,真是什么都豁出去了。就想,这份儿好,哪怕给我十中之一,也不会如此。又分明同是您的故人之后。是真不明白,就问问。”
    “你父亲与景国公,在我心里的分量一样。”贺师虞深深吸气,竭力让语声显得平静,“景家出事,我算是亲眼看到亲身经历过一些,加之景国公临终前逃亡,处境太凄凉,颜颜又在我膝下,对景家的事就想得太多。
    “也是魔怔了吧。
    “对你不够好,是笃定你会成为我的女婿,看你的一切,都存着几分挑剔。
    “这一点,我岂止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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