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是闻人冉啊!”涂钦翩翩歇斯底里,“他曾经,将震天雷的秘方复原,他也曾是七尺男儿,是世家儿郎!”
    在锁龙井之下的圆台守灵,诸葛銮说闻人冉还活着时,涂钦翩翩想过闻人冉这十年必然难捱。也许会被人轻蔑不屑,也许会给人屈膝下跪,也许会受人胯下之辱。可从未想过,闻人冉会选择这样屈辱的捷径。
    ‘闻人冉,他回不来了。’
    涂钦翩翩猝然泪溢出眼眶,心如刀绞。止不住咳嗽,肺腑呛入冷风雨丝。涂钦翩翩蹲下身,掌心按在雨水浑浊间,石板透骨之凉。
    雨声滴答间,她缓缓道:“阿銮,送我离开这里。你去做自己的事吧,此生都不要让十三知道,我曾见过他。”
    十三纵然从不在她这里自傲,但,她知道十三比谁都骄傲。所以,她不能让十三难堪,宁愿青庐冷月等候他一生。
    逢君十余载,知君十余载,愿耐寒窑苦,万请君长安。
    诸葛銮随着她也俯下身,扶着她肩膀,说:“好。”
    杨奉先身边的小太监给他撑着伞遮雨,“杨公,我等已见到二位大人,可就要回宫?”
    雨丝渐渐密杂,已然很难透过丝帘见人。杨奉先忽然有些失望,果真是他痴人妄想,她若还在,诸葛銮怎么会让她来见他。
    “回宫。”
    转身,一帘密雨掩去他望不到的身影。此后,等着他的不止是一座禁城,还有永不相见的未亡人。
    青梅竹马的纸灯,终究是辜负了。
    雨势汹汹,人很快就散去。
    颜岁愿却带着佑安,朝杨奉先的方向走去。
    赵玦望着烟雨中渐行渐远的人影,转头看公子一眼,说:“公子,颜尚书若是真将守居王扶持成大宁的储君,或是新帝,势必要洗清山南道谋反一事。届时,山南道谋逆一案就永远洗不清。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守居王重新上位的手段,而山南谋逆贼众只是一步臭棋。山南冤死的人,都将永无安息日。”
    “你说,”程藏之目光如雾,看不透彻,“我杀了李湮,颜岁愿会比我掘他家祖坟还要生气吗?”
    “……”赵玦在心里道句,可拉倒吧,掘坟这事,颜尚书还没正经跟您翻旧账。不过,他还是道:“您一早就思虑着要杀守居王了?”
    程藏之迈过水洼,“皇帝没有子嗣,宗室子没一个能比李湮上台面的,杀了他,颜岁愿还有人选吗?幼帝主国,他主政事?各道只怕是闻风便要杀了他,各自立山头称霸王。”
    “那您要这样做了,天下不就立马乱了?”
    “……”所以他尚未动手,转念间程藏之对赵玦吩咐道:“多注意着点禁军,尤其是方归。防卫司的人都换下吧,以防夜长梦多。”
    其实倒还有他法,只是微乎及微。
    但是,程藏之还是要见李湮一面。
    追上杨奉先后,颜岁愿与杨奉先在御街一个闭门铺子前说着话。
    “杨公与秦承身后之人,究竟是谁?”颜岁愿望着屋檐点滴雨水。
    杨奉先神情不动,“颜尚书,不是已经将安节度使解决了吗?”
    颜岁愿微微摇头,“安行蓄这样的人,轻易就被秦承用卢宏满门灭族和一枚铭牌忽悠去兖州,此人不成气候。”
    “那颜尚书以为,内家身后能是什么人?”杨奉先淡笑。
    颜岁愿却道:“这正是我要问的。”忽而又补充一句,“本官当日在斋宫承诺杨公一事,已然践诺。还望杨公日后,也能信守不渝。”
    杨奉先终于将皮影戏一般的面皮扯动,神情意味难明,“内家以为,颜尚书与人作棋子多年,供人驱策,几番生死历练,也该学会心硬了,却不想,仍旧心慈手软。”目光飘潇几许,“颜尚书莫不是不知,如今天下各道不听中央朝廷调配的缘由?”
    颜岁愿目色锋利起来,听杨奉先缓缓续道:“十年前,有颜氏族人向先帝表忠心,藩镇割据的忧患下,先帝为让中意的皇子安稳登基,与其联手唱了出好戏。先是来了出谋逆,将太子彻底废除,绝了一些人心思。再是拿一道驻军杀鸡儆猴,虽震慑住十道。可却由此,十道新任节度使不再向朝廷请封,更不礼朝。”
    “看似一个新气象的王朝,却是崩乱的开始。这其中,无需内家说的太明了吧。颜尚书,难道就不曾怀疑父帅亡故之由吗?”
    “……”
    密雨不歇,颜岁愿却觉着耳畔空寂的很。而后,颜岁愿一言不发的转身回府。
    因清明将近,兖州一事虽上报,但皇帝却将此事暂时压在案底。这在颜岁愿和程藏之意料之中,李湮上京,皇帝自然要先处置李湮。皇室中人,惯来是寡情少义之辈。
    青京宇内之中,水绿色宫装女子云鬟间一只碧水凝粹的荷叶簪,静静地望着花圃前的李湮。李湮正握着瓜瓢,一瓢一瓢的清水浇灌出去。黝黑的泥土间,淹倒一株碧色花蔬。
    “王爷,前几日才下过一场雨,再这般浇水下去,花株就淹死了。”卫晚晴素手扶起花株,重新栽种好。
    李湮垂着眸,不看卫晚晴许久。也始终不曾出言。直至宫里的小太监来说:“都御史卫大人进宫了,卫夫人可要去见见。”
    卫晚晴是卫正幺女,甫一及笄便为先帝赐予李湮为妃。卫晚晴为难的看李湮,李湮难得看她一眼,微微点头。
    卫晚晴为那微微颔首,心跳如雷,在面颊红烫出霞光前疾步而去。
    花圃繁茂,水珠剔透如晶石。李湮望着一颗硕圆之珠,里面一抹明黄,心间叹息。而后转身道:“罪臣,参见皇上。”
    李深独自前来,就是杨奉先也未跟随左右。以俾睨之姿态看李湮,“兄长,许久不见,何须多礼。”
    李湮起身,“罪臣谢主隆恩。”
    李深见他严守礼法,自称罪臣,却一脸坦然。心中一点不舒服,不断扩散开来,“李湮,这次你又要抢朕的什么?”
    李湮不言,只是跪下请罪。见他这般,李深更加恼怒,顾不得头疾发作,“十年前,你从我这里抢走卫晚晴,十年后,你想抢走朕的皇位吗?”
    “臣不敢。”
    李深呵笑一声,“李湮,拿卫晚晴来换,朕就把皇位给你。”
    “臣,不,敢。”
    李深闻言,伸手抓住跪在地上李湮的衣襟,恶狠狠道:“你有什么不敢的?!我当年明明都跟你说了,我要娶卫晚晴,甚至连打算何时向父皇请旨都跟你说了,你明知那一日我要说什么,却抢我前面向父皇请旨!”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李湮也想问一句。只可惜,他已经问不出口了。
    “罪臣愿自证清白。”
    李湮忽然挣开李深,拿起裁剪花枝的剪刀,当即扎在胸口,鲜血汩汩急流出。
    “罪臣愿一死。”
    李深愣住,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目,直至李湮支撑不住倒在花圃边。
    “来人!”
    随着李深一句呼唤,宫人鱼贯而入。将李湮直接送去太医院。
    许是因为李湮近些年身子骨弱,这一剪子下去,不够深也不够精准。但仍然够致命。
    太医们看着皇帝脸色,不知该如何救治。直至李深吼了声,“务必不能让人死了!”言罢,当即挥袖而去。
    天色渐暗,一豆黄灯燃起时,李湮才醒转。竟是一整天过去了。
    “王爷,本官来取铭牌。”程藏之倚靠在椅间,目光幽暗,他尚未动手杀李湮,李湮就差点把自己捅死了。
    李湮面色更苍白,嗓音比风要轻更多,“这个自然。”缓慢挪动手臂,从衣襟处探入,取出怀中铭牌。
    程藏之见这番动作,脸色差的很。当即闪身上前,近乎是夺的将铭牌抢回。
    “程大人,”李湮手中一空,受了惊动,也不慌不忙不恼不怒地道:“不必如此草木皆兵。小王对颜尚书并无他意。”
    程藏之顿言一息,缓缓拧着长眉,道:“那王爷此番作为,是何缘由?”
    “大约,是因为颜尚书比小王要坚而不摧。若换做小王作颜尚书,只怕一早便坚忍不住。”也是好奇颜岁愿居然会将此物交给程藏之。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程大人,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即可。”
    程藏之凝目看着李湮,李湮无谓他的打量,“程大人不必想法子威胁小王,小王连这条命都不想要,一无所惧。”
    程藏之无声冷笑,问:“颜家这铭牌究竟有何用处?”
    李湮一怔,继而释然,程藏之得了这铭牌,却不知铭牌是何意义。他问:“程大人这铭牌是偷盗来的?”
    程藏之不悦的看李湮一眼,道:“颜岁愿亲自给我的。”
    李湮一咳嗽,显然是惊着了。他睁大眼睛,“颜尚书亲自将此物给程大人,却没有告诉程大人此物的意义?”
    程藏之越发糊涂,“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李湮沉吟些许,摇着头说:“程大人,此事,还是让颜尚书自个同您说比较好,再不济也得请颜家的人说,比较顺理成章。”
    问不出实话,程藏之也无法逼迫李湮就范。毕竟李湮今儿个才把自己险些捅死,可见他说不怕死,不是空口胡话。
    因为铭牌所蕴藏的意义,程藏之决定先回程门,见一个藏了许多年的人。
    清明时节,程门深处,主屋之中,一道屏风转动,其下是一方漆黑的口子。赵玦率先开路,漆黑之中的甬道渐次点亮烛火。长道尽头之下,是一个牢坑。
    程藏之和赵玦站在钢网之上,俯视下面的人。数不清的锁链束缚着那人手脚,那人污发垢面,一身褴褛衣衫堪堪掩体。
    苍老嘶哑声音发出,“我是颜氏子,我是颜氏子,我是颜氏子。”
    绑着细绳的铭牌,缓缓降落在那人身前。赵玦蹲下身,看着下面的人:“公子,这人七年前神志清楚时说只有见颜庄铭牌,才会交代。这颜尚书的铭牌,能有用吗?”
    程藏之拿到这铭牌许久,因为是颜岁愿的,便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今日听李湮郑重其事的说起铭牌,程藏之想,也许颜庄死后,颜岁愿的铭牌便有同样的效果。
    一片铭牌摇摇晃晃,撞入那人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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