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彻夜难眠,脑海中却不住的回响着阿邵的那句话。
    他问我:满儿,我以周家为聘,娶你如何?
    次日,我步出营帐时,周家军的驻扎营已是人去营空。
    我望着那空荡荡的地儿,心头有些发闷。
    我与阿邵的下一次相遇,又会在何等情况下?
    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们不可能横尸荒野,在裴毅和顾渊的带领之下,大部分将士都重回战场去收集那些战死的同伴的名牌,并让这些因保家卫国而付出生命的英雄们入土为安。
    那些名牌之上刻着他们的名字,籍贯,是确认他们身份的唯一方式。
    在战争结束后,我终于真真切切踏足了这被称为“修罗场”的土地。
    我第一次踏足这样的地方,这个横尸遍野的地方。
    身边的人将这些战死沙场的将士的名牌自腰间取下,入殓,看着那些即将从我眼前消失的面容,看着广阔无垠的荒原,我轻声叹息。
    裴炎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侧,低声说:“满儿,这个地方你不该来的。”
    我笑了笑,问:“为何我不该来?”
    “这儿充满了杀戮和名利。”裴炎的的视线不知落在何处,“你本不该来这儿的。”
    “可是裴炎,你忘了吗?”我偏头看他,笑弯了眉眼:“是你,亲手将我带回来的。”
    裴炎一怔,随即跟着笑开,“是啊,是我。”
    我笑而不语,身边的小兵们来来往往,卖力的替那些死去的同伴入殓,这一片土地上弥漫着一股悲凉,无论如何也退散不去。
    我的视线在四周打转了一圈,不经意间对上了顾西丞的双眸。
    他的眸光清冷,与我交汇片刻,便移开了。我又一次偏头看向身侧的裴炎,他似乎没注意到顾西丞的目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媛真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我转了身,与她说道:“我们先回去吧!”
    “是。”媛真低低应了一声,不急不缓的与裴炎行礼后小步跟上了我。
    也未走上几步,便听到裴炎开了口,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焦躁:“满儿,你恨我吗?”
    我顿时停下了步伐,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绣帕,末了回头,朝裴炎微微一笑,道:“之前,我确实是恨你的。”
    说罢,便带着媛真走了。
    远处牵着马儿的小兵见我带着媛真朝他走来,立刻露出笑容,道:“郡主要回营了?”
    我颔首,在媛真和小兵的帮助之下,颇为辛苦的坐上了马背。我并不擅长骑马,故而媛真与我同乘一骑,她熟练的驾驭着马儿朝凤阳大营的方向飞奔而去。
    将身后那些随行护送的小队人马甩开后,媛真才渐渐放缓了马速,我不知她意欲为何,也不说话,静待她开口。
    果然,媛真说道:“郡主,您并没有资格恨我家公子。”
    我亦听得出她话语中的指责,却不甚在意。她见我这般不搭理,心有不甘,又说:“若非公子,您早就死了。”
    媛真说的很对,若非裴炎一力庇护,我不可能活着离开凤岐山脚下的那个小村。若非他执意为之,裴毅不可能让我活到现在。可她忘了,也正是裴炎将我带入了这权利的斗争之中,进退不得,处处小心翼翼,只为求一条活路。
    人当真善变,此前我恨裴炎,可现在我却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你喜欢裴炎吧!”我轻笑,靠在媛真的怀中仰头看她。
    她并未反驳,抿唇说道:“我的命是公子救回来的。”
    我但笑不语,直到可以看到凤阳大营的哨岗时,才问她:“媛真,你跟在我身边,也许久了吧?”
    从我被裴炎带回岩都帅府开始,她就一直陪在我身边。其实并不算久,可我却觉得过了一个轮回那般……许久之前我曾想将她收为己用,但很快就放弃了这样的念头。
    爱,会让一个女子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包括忠诚,甚至是性命。
    媛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飞快的驭马将我送回了营帐。
    她退下之时,与我说:“郡主,就算有铁骑傍身,你也赢不了。”
    如今的铁骑已无须再遮遮掩掩。
    这一场战争的胜利,最大的功劳便在铁骑军身上。
    当日铁骑大部分兵马混入了守卫鲁阳关的大军之中,只余下郝汉与几名铁骑兵混入凤阳大营的伙头军中保护我的安危。齐兵主力虽在攻打凤阳,却因大秦多为老弱残兵,战力不足,鲁阳关的战况却仍旧吃紧,年迈的齐元帝在年轻之时一直都活在大秦的阴影之下,连日的胜利让他大喜望外,竟不顾朝臣阻拦,执意亲上战场来感受这即将胜利的喜悦。他此举十分隐秘,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铁骑隐姓埋名的这些年,旗下从商之人早已在齐国有了属于自己的消息网,元帝秘密出行的消息很快就传到郝汉的耳中,一番思虑之下,铁骑兵行险招,从大军之中悄无声息的撤出,最终在青云镇截杀了齐元帝。
    元帝一死,齐国人心大乱,掀开了齐国内乱的开端,这消息在十日后终于传到了前线与大秦兵马交战的齐军元帅耳中,使得齐兵迅速退兵。在这等情况下,数年之内,齐国无力再来骚扰大秦边境。
    青云镇一战再创铁骑昔年威名,却也让铁骑从此无所遁形。
    他们之所以知道铁骑效命于我,是因为郝汉在杀了齐元帝后,便将铁骑效忠于我一事昭告天下。
    如今这凤阳大营里,人人都知道昔年最骁勇善战的铁骑如今效命于我,他们甚至觉得铁骑刺杀齐元帝一事出自我的授意。
    在齐人退兵之后,我们之所以还在凤阳大营逗留,其实就是为了等铁骑的到来。
    郝汉领着铁骑奔波了六日后,终于赶到了凤阳大营。
    铁骑到来这日,凤阳大营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裴毅他们虽表现的若无其事,但我知道现在的我在他们眼中已经是一个威胁。
    我端坐在议事营帐的主位上,看着郝汉在一名小将的引领之下大步跨了进来。
    他不曾看坐在周侧的那些人一眼,单膝跪地,向我跪拜道:“郝汉见过郡主。”
    我步下案台,走到郝汉面前扶起他,道:“郝统领辛苦了。”
    “为郡主分忧,是臣下的本分。”
    我颔首笑道:“你且见过在座的几位元帅,此番击退齐兵,他们全都功不可没。”
    郝汉这才一一同在座的裴毅等人颔首示好。
    裴毅率先笑道:“郝统领果然风采不减当年,青云镇一战,让老夫自愧不如。”
    “裴帅过谦了,郝某不过是个莽夫,与你自是不可相提并论。”
    “郝统领愈发让老夫觉得自愧不如了,哈哈哈!”
    郝汉与裴毅谈笑几句,视线掠过他,落在端坐在一旁的顾西丞身上,随即又迅速移到了顾渊身上。
    “郝统领对犬子的救命之恩,顾某永生难忘。”顾渊同他行了个大礼,同顾西丞说道:“丞儿,还不速速谢过郝统领?”
    “郝统领救命之恩,他日必当涌泉相报。”顾西丞依言走到郝汉面前,在众人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单膝下跪。郝汉眼明手快,在他就要跪地之前将他扶了个正着。
    “顾公子客气了。”郝汉淡淡说。
    我坐回原位后,命人给郝汉看座,待他坐好后,问:“郝心现在在何处?可好?”
    “他呀,本来将他安顿在庆州,谁料到这兔崽子不听话,竟一个人摸到了凤阳,这不,我们一入凤阳就被他半路拦了个正着。这会儿那兔崽子正在外头呢!”郝汉一提到郝心就没好脸色,显然是被气得不轻。“郡主要见他吗?”
    我点了点头,郝汉转身出了门,进来时一手还揪着郝心的耳朵,郝心一路哇哇叫,见到我后,可怜兮兮的朝我挥手,道:“满儿姐姐快救我,老大他看我长得好看就想非礼我!”
    郝汉顿时掐得更加用力,“你小子,好的不学专学坏的。”
    我哭笑不得,忙道:“郝叔,你先松开他吧!”
    郝汉闻言松了手,郝心得了自由,揉着耳朵朝我嘻嘻一笑,正欲跑上前来撒娇,却被郝汉揪住了领子。郝心双手朝后,试图让自己恢复自由,这个动作让他的袖管向手肘方向滑落,露出了手臂上的一个铜钱般的胎记。
    “他、他、他——”
    议事营帐中,宋家的一名将领霍然站了起来,指着郝心说不出话来。
    这将领名唤郭权,是宋家军目前在凤阳大营中的最高将领,他这等失态让营帐中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
    我轻咳一声,问道:“郭将军,可有什么不妥?”
    郭权并未理会我,却走到了郝心面前,抓住他的手,将衣袖往上撩,再次让郝心手臂上的胎记露了出来。
    “你想干嘛?”郝心防备的揪回自己的袖子,防备的看着他。
    还不待我们反应,就见郭权抱住郝心哭道:“少主,十二年啊,属下终于又见到您了。”
    “什么少主啊少主,你快放开我!!”郝心拼命挣扎,还向郝汉呼救,“郝老大快把这个疯子丢出去,你儿子我快被他勒得喘不过气了。”
    郝汉碍于他是宋家将领,不好出手,只得向我求救。见到郝心脸色有些涨红,我忙让郭权松开郝心。
    郭权惊觉失态,这才松开了他。
    待郭权渐渐冷静了下来,我们才从他口中知道了前因后果。
    十二年前,尚不到四岁的宋寅在姐姐宋妱和乳母钱氏等人的陪同下上街游玩,却无意间走丢,宋家几乎将整个燕京,都没能找到他。自此之后,宋家几乎翻遍了整个大秦,就是无法找到宋寅。
    宋寅失踪一事虽对外极力隐瞒,但在宋家亲信之间并非秘密。这些年下来,宋寅一直毫无消息,所以在凤阳大营遇到他,让郭权既意外又惊喜。
    相较于郭权的惊喜,郝心显得十分反抗。他躲到了郝汉的身后,揪着郝汉的衣角嚷嚷道:“什么狗屁少主?小爷我是黑风寨小当家。郝老大怀胎十月——哦,不对,郝老大他媳妇怀胎十月才把小爷生下来的!你说对吧,郝老大!”
    郝汉不说话,视线锐利的看着郭权。
    “少主手臂上的胎记是宋家人特有的标记,不仅少主身上有,连大小姐身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末将绝对不可能认错人!”郭权信誓旦旦。
    “老大,你快说话啊,我才不是他们那什么少主。”郝心见郝汉一直不说话,有些急了。
    静默片刻,郝汉伸手拨开他紧拽衣角的手,回身说道:“你是我在十二年前捡回来的。”
    这句话让郭权更加狂喜,他道:“末将即刻就飞书告知大小姐找到少主一事。”
    郝心不敢置信的盯着郝汉,愣了好一会儿,他迅速转身奔出了营帐,任由我怎么呼唤,都不予理会。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郝心确实是郝汉在十二年前捡回来的。
    那日郝汉路过鄯州溧水下游之时,他在岸边稍作停顿休息,无意间发现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子飘在河中,浑身是伤,奄奄一息。郝汉将他送医时,大夫说若再耽搁些时候,孩子的小命就救不回来了。郝汉本欲在那孩子醒来之后再将他送走,不想着那孩子醒来后却将从前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一双眼睛犹如初生的婴儿那般懵懂纯洁,甚至误以为郝汉是他的父亲,对他十分依赖。
    其实他手臂上那属于宋家的印记对于郝汉来说并不陌生,加之郝汉对宋家的了解,早已将他的身份猜了个大概。但这毕竟只是猜测,郝汉领着铁骑军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行事颇为谨慎,也并不想因为一个孩子而暴露了行踪。无奈之下,郝汉只得将他带回了黑风寨,盘算着等回到黑风寨之后,再派人去细细打探,好适时将他送走。
    为了避免麻烦,他对外皆以父子相称——在此之前,郝心并不叫郝心。
    但郝汉并未想到在,在他回到黑风寨之后,事情变得有些失控。
    早年郝汉落难之时,曾为一名落魄秀才之女所救,此女便是后来的郝夫人郑银,他与郑银成亲两年之后,郑银诞下一子,取名郝心,这个孩子在三岁之时夭折,让视子如命的郑银倍受打击,变得有些神志不清。
    郑银见到郝汉带回来的孩子之后,一心认定了这就是她的孩子郝心,不论郝汉如何解释,她都不让旁人靠近孩子一步,只要看不到孩子,她就会变得歇斯底里。
    念及神志不清的妻子,郝汉亦是十分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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