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她是又有两天没回去了,她这个所谓的家庭医生真的很不称职。
    她有些抱歉地笑笑,“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跑一趟,麻烦你跟他说一声,晚点我会自己打车回去,我妈妈醒过来身边不见人要闹的。”
    如果夜间情况好,睡得还算安稳的话,她可以暂时离开,早晨再来。
    老刘知道她的难处,仍恭恭敬敬道:“贺先生也来了,就在车里等。”
    乔叶一怔,“他也来了?”
    贺维庭坐在车子的后排,乔叶拉开车门坐进来的时候他唇角扬了扬,“我以为你连下楼的空隙都没有。”
    “你怎么来了?”
    “想你,就来了。”
    她被他少见的直白震得目瞪口呆,最后只说:“对不起。”
    “要真觉得对不起我,就陪我一起吃饭。”
    乔叶看了看表,“我妈妈还没醒,而且也还不到晚饭时间。”
    “还有两个半小时,应该够你安抚好她了。”他眼睛看不见了,眸子却依旧是黑白分明的,“乔叶,她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永远这么由着她。”
    乔叶垂眸笑笑,“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对她来说,永远也没多少日子了。”
    她是医生,对生命的流逝有种特殊的敏感,她总觉得就是这几天了,乔凤颜手里握着的不过是落日坠入地平线之前那最后一缕余晖。
    贺维庭不太高兴,他不喜欢她的这种悲观,那不是他所认识的乔叶会有的感觉。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她这段日子有种刻意避开他的意思,她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不愿他知道?
    于是他语气故意冷硬了几分,“那我呢,你就可以彻底不管了?”
    她握住他的手,轻柔地问:“那你有没有乖乖吃药?师兄说给你预约了北京的权威专家会诊,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其实她知道他有按时服药和做理疗,最近他空前地配合治疗方案,她虽然经常不在嘉苑,但每天都向秋姐和吉叔他们了解他的情况。只是他在家办公就免不了常常要跟各方开电话会议,她的电话接不进去,等他有空打给她的时候,她又往往忙着照料乔凤颜,两人反而通不上话。
    贺维庭道:“等你有空陪我去的时候我再出发,你不是说没有多少日子了吗?我可以等。”
    “我怕耽误你的治疗时间。”
    “无所谓,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最佳治疗时间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在彻底看不见之后,既然已经错过了,那么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乔叶被他逼得没有办法,“维庭,我以为你会明白。”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冷嗤了一声,“你又想拿她跟我姑姑比么?我不觉得她们之间有什么可比性。”
    “可我不能不管她。”她心平气和,甚至还朝勉力朝他笑了笑,“你先回去吧,晚上我安顿她睡下了就回来。你想吃什么宵夜吗?我给你带,或者我回去给你做,你上次不是说那个番薯百合糖水好吃吗?”
    她努力把话题引向别处,不过是不想与他再起争执,脸上的笑容却实在勉强,几乎疲惫得脱了力,比哭还令人揪心。
    他看不到,可他能感受到。
    “我不想吃。”他冷淡地转过脸去,对老刘道,“开车,我们回去。”
    她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渐渐成为一个黑点。
    贺维庭松开领口的纽扣,竟有些庆幸自己看不到。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并不是要逼她什么。
    老刘见他好像很不高兴,劝道:“贺先生,你别怪乔医生,我看她真的是累极了,脸色也不太好。护士都说她妈妈情况很糟,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脾气又特别坏,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说她不守着谁守着呢?”
    道理谁不懂?他只是替乔叶不值,当初出卖他的人其实都不是她,她只是受人指使,乔凤颜才是罪魁祸首。要他对一个连对自己女儿都充满算计的人和颜悦色,甚至养老送终,他真是做不到。
    他只想把乔叶也从这种负担里解脱出来。
    他做不到,总有人做得到的。
    贺维庭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才对老刘道:“帮我打给吴奕,让他联系叶氏的秘书办公室,我有事要跟叶炳谈。”
    ******
    乔凤颜又不肯吃饭,乔叶刚买来给她的燕窝糕也被她扔到地上,老派的铁皮盒子在水磨石地板上砸出巨大的声响。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们每天就拿这些给我吃?……你又要说你没钱是吧,我知道你是不舍得,你当医生赚那点工资还不够你零花吧?当初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学戏,你能学好的,登台早就红透了……不过没关系,姓贺的有钱啊,他不是喜欢你喜欢的要命么,你怎么不找他要?燕窝……这里面哪有什么燕窝,都是骗人的,你们一个个都来骗我!”
    乔叶捡起她扔在地上的东西,低下头看不见扭曲的面孔和她曾经惧怕的眼神,反正颠三倒四的说来说去就是那些说辞,她已经听得麻木了,好像已经没了知觉。
    “妈,你不想吃就休息一下,等会儿还要打针。”她知道母亲心里不痛快,因为她没照着她给的剧本演下去,叶炳一直没再来过。她甚至没敢实话实说她跟贺维庭克服万难,如今又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反正乔凤颜也不会在乎。
    病成这样,她神智也有点恍惚了,有些事已经想不明白了。
    只是执念还是在的,这个乔叶真的没辙。
    所以她在病房外面看到叶炳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要不就是母亲的幻觉投射在了她的眼睛里。
    她想起梦里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也难怪她看不清楚。
    这是她父亲吧,可生平也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国字脸,短平头,发色已染上霜雪,因为人有些发福,倒不是特别显老。
    上次见他的时候,好像还是五六年前,他坐在公司的办公室里,明明焦灼得要命,却还要在她面前表现出几分踌躇满志来,不停许诺绝不会亏待她。
    亏待不亏待,其实她也无从得知。她拉了他的公司一把,避免了被贺氏集团收购的命运,他承认她的血统、还她一个真正的姓氏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那时候她已经出国了,无国界医生的派遣任务来得恰到好处。
    潜意识里,她是不想他们都如愿,因为她和贺维庭,都太痛苦了。
    “你来做什么?”她朝他走过去,怎么称呼他永远是件尴尬的事,她干脆就省略了,直奔主题。
    叶炳眼底的苍老盖过了他身上原本其他所有的一切,只说道:“我来看看你妈妈。”
    她微微偏了偏头,像有些不认识他似的,“叶朝晖没跟你说?”
    “说什么?”
    老人的眼睛,浑浊而迷茫的,让她想起孟永年。
    “算了,没什么。你想现在进去看她?”
    他点头,“方便么?”
    乔叶笑了笑,有什么不方便的,乔凤颜一直等的人不就是他?
    “护士可能要为她打针了,她最近疼的比较厉害,你……多劝劝她。”
    她其实是想告诉他不要被吓倒了,癌症末期的病人,又已经出现了腹水,疼痛起来的惨烈也许很多人都不忍去看。
    这也是她仍无限包容乔凤颜的原因,任何人都可以嫌弃或者逃避,只有她不行。
    母亲的今天,也许就是她的明天。
    除了这些,她也没什么好跟叶炳谈的,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也像被拉长。他朝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又叫她,“谢谢你。”
    她也只是潦草地颔首,而已。
    走廊尽头那间病房,打针的时候永远是护士小姐们的噩梦,今天却出奇的平静顺当,当班的小护士端着药盘出来的时候脚步都轻快得像要跳舞。
    乔叶隔了一段距离,似乎还能听到惊喜的、娇嗔的、尾音微微上扬的话语。那是独属于乔凤颜的说话方式,年轻的时候很是俘获了一批裙下之臣。
    那种感觉……就像疯癫死寂的灵魂一下子又活过来了一样。
    只不过,他们的世界里是没有乔叶的存在的,她努力了这么久,最多也不过是从叶炳这里得到一句谢谢,不会比这个更多了。
    ☆、第55章 酒后
    乔叶到酒吧喝酒,其实她也只是想静一静,就像贺维庭前不久逃离的那次一样。
    这个酒吧还是容昭推荐给她的,距医院不过两条马路的距离,他跟同事下了班要找放松的地方happyhour就去这里,热闹,又不会太喧嚣。
    乔叶比较偏爱龙舌兰,啜柠檬,舔虎口的盐,滑入喉咙的感觉很刺激。其实她是喜欢喝酒的,只是酒量并不算好,一喝就断片。以前贺维庭陪她喝,总让着她,她喝不了的有他包圆儿,所以不觉得。
    不过这样也好,一醉解千愁。
    容昭赶到酒吧的时候,乔叶已经一个人喝了半打酒,伏在吧台上小口小口地舔盐,醉眼迷离的,那样子倒很像个小动物在舔伤口。
    他心口有阵异样的紧缩,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现在他明白那是怜惜。
    他走过去,朝酒保打个招呼,然后轻拍乔叶肩膀道:“喂,你还好吗?喝的差不多了吧?”
    往常他是没有这样的耐心的,很多男人都不喜欢看到女人喝醉,尤其是容昭和贺维庭这样的,高岭之花,有轻微洁癖,女人邋遢一点都恨不得甩开她们十丈远,更别说喝醉了风度全无,还随时可能往他们考究的衣服上吐一身。
    但眼前的人是乔叶,她又这个样子,不单是楚楚可怜可以形容,他是没法扔下她不管的。这酒吧他是熟客,乔叶以前也跟他来过几次,酒保认得出,见她醉的厉害才打电话给容昭。市井里混生活的小人物是何等的点头醒尾,加上一点小小的仗义和善良都不忍心看乔叶醉倒在这里无端被人占便宜,何况是容昭。
    乔叶并没有完全醉到意识不清,见到容昭还笑了笑,“师兄?你来啦……来,坐这里,喝什么?我请客!”
    她拍拍身旁的位子,豪气干云。
    容昭蹙眉,“你到底怎么了?跑这儿一个人喝酒,贺维庭呢?”
    她摆手,“唔,我没事……别去烦他了。我……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容昭大概猜到是跟她妈妈的病情有关,还有就是贺维庭的眼疾,其实任何一件,都够她烦恼的了,如今还是祸不单行。
    “你妈妈的病怎么样了,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都陪在病房里?”
    也怪他最近太忙,没精力顾她这一头,只是道听途说。
    “还能怎么样呢……就那样吧!”她和他都知道生死不可逆,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容昭沉默片刻,“你别太伤心了,对她来说未必不是解脱。”
    乔叶仰起头笑,谁说不是呢?
    “师兄,你说我的手术什么时候进行比较好?是立马……还是再等两年?”
    容昭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他以为她已经喝醉了,可今晚她表达得最清楚的就是现在这句话,证明她还醒着,借酒精都浇不息的烦恼,才是她郁郁寡欢的真正原因。
    “这方面我不是权威,上次dr.walter怎么说,你有没有跟他聊过?”
    她敛眸,不想让他看到她眼中痛苦的神色。聊过的,怎么会没聊过,对方听闻她还没有结婚和生育,一脸惋惜,只说希望她慎重考虑后再做决定,毕竟她还年轻。
    年轻吗?二十多岁的年纪,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是的,还很年轻,可是她的姨妈差不多就在她这个岁数的时候患上卵巢癌去世,前后也不过两年时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已经算是一个迟暮的老人了吧?
    “有时候我觉得你跟他真像。”容昭看着她说,“很多事情都只想自己扛着,以为这样可以解决问题,你们就没想过跟对方商量一下么?”
    商量,怎么说呢?问他,我打算切掉卵巢和乳腺预防致死的癌症,你觉得怎么样吗?
    乔叶摇头,仍旧笑着,借着酒劲,手指都快戳到他脸上了,“那你呢……你怎么每次见江姜都像见了鬼似的?你怎么……怎么没想过跟她商量?”
    其实她也只是猜,酒能壮胆,平时不敢说的、不好意思说的,现在全都没负担地一口气全说出来了,反正她知道明天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尴尬的问题对方也会避免去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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