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曾经饱受耻笑非议的南康解忧军,已然在南北战场之中,经历了脱胎换骨的蜕变。然而,成长,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那些需要在血水里摔跤、生死线上打磨而成的搏杀技巧与临敌禁忌,却还是他们的知识盲点。
    比如说“战场愣神”,就是大忌之中的大忌……
    方才还左摇右摆的王双石,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绝佳的出手时机!他前脚掌一踹刀背、双臂顺势前后扶把、刀头借那一脚之力高高扬起、荡至半路途中、又借反刃之势调转锋刃!王双石同时转腰上步、沉肩压柄,驱使着那柄长刀走上了一段“回头路”……
    王双石的这一刀,既无招无式,也没有与之配套的刀路与步伐,更没有后手变招的可能,可谓是野狐禅中的野狐禅、土把式之中的土把式;这招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视觉欺骗性极强;如果敌人看破了这是一记骗手,那王双石就彻底被搁在那了!
    早年征战西北边疆之时,他也是凭着几手“自行研发”的独门刀法,以投机取巧、坑蒙拐骗的战斗风格,立下了赫赫战功,最终摇身一变、成为了王放手下的一员副将。待日后解甲归田、成为丞相府的一名老花匠之后,他已然年老体衰、也就放弃了打熬筋骨。可这几手“独门路数”,他却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化入了“沾知了、晾衣服、挑灯笼、架藤蔓”之类的竿活当中……
    至于气力方面的缺失,也可以用发力技巧与刀刃轨迹进行弥补;对于王双石这样的老卒来说,刀招无需力劈华山、撼山填海;只要能迅速将敌人斩一个骨折筋断、也就足够他用了!
    至于今日对付这个呆若木鸡的“老活孙”,这一刀也当然够用!
    长刀呼啸而过、老活孙胸前乍开一蓬血红,登时命丧于燕京城下!
    从传统规则上来讲,老将王双石,的确履行了战场上的传统礼节;但是从道义上来说,他这一刀又快又急,还带着点“招打冷不防”的小心机,也谈不上什么正大光明。
    就这,还是王双石给自己留下的一点体面!也不光是王双石一人,凡是这种百战余生的老兵油子,早都有了充足的自知之明。他们不会成为主将,更没有统军挂帅的野心;所以什么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对于他们来说根本就毫无意义,只会成为活命的拖累。
    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他们之所以能够历经百战而不死,就是因为手段足够卑鄙下流……
    至于死在他刀下的“老活孙”,从这外号就看得出来,也同样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在解忧军当中,他那卑劣人性与肮脏手段,也被众人所不齿;否则的话,在众目睽睽之下、欺负一瘦弱老叟的事,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也不知道这一老一小,方才都说了些什么;所有人都亲眼看到,那老头一刀斩下,老活孙死尸倒地……能把这么个心眼多如牛毛、又毫无道德底线的狗东西,弄死的仿佛杀鸡一般容易……这老头的心眼,到底得有多脏啊!
    王双石刀劈“老活孙”之后,感受着拂面而来的血腥味,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的西北边境。而他那行将朽木的身躯,被敌军的鲜血润过之后,也好像大地回春、冰河解冻一般舒坦……
    自从回到京城之后,他还从未感觉到这般畅快淋漓的滋味!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将王双石扬刀问天,仿佛成为了典型的英雄人物,发出了一阵干涩刺耳的狂笑;随后他右肩一抖、反拖长刀缓步向前,直奔顶在阵线前沿的先锋、铁卫二营杀去!
    而他这一阵狂笑,也如同是暗号或是军令一般;那扇方才还只敞开一道缝隙的外城大门,忽然被人左右推开;五百名北燕甲士鱼贯而出,追随着王双石前进的路径,一齐冲向了炮车架设的那道废墟……
    庞青山骑在马上,望着这位浑身浴血的老叟、与刚刚踏出城门的五百名大刀歩卒,神色颇为复杂的挥了挥手;沿护城河南岸排列的长弓手们,得令之后立即张弓搭箭、进行了三轮齐射……
    蓟州平原,古称幽燕之地;四周少见青山绿水,多为枯山戈壁,还有纵观中土都难得一见的沙漠地貌,所以历朝历代,都是发配充军、流放边塞的苦寒之地。由于四周没有茂密植被的遮挡,再加上孤山环抱、东西见缺的特殊地貌,所以站在堪舆数术的角度来看,燕京城所在之地、便是典型的“妖风煞局”。
    而玄岳道宫的先祖,力荐周家天子迁都于此,自然也在蓟州的风水格局方面,下很大的一番工夫。从结果来看,燕京城的镇脉之龙,乃是一条北海恶蛟;环山皆是孤山,水源皆是枯水与困泽;再加上这妖风之煞,残缺之城,便正好可以“负负得正”、借诸煞互冲之力、化上上大吉之势。
    世上从无绝对可言,堪舆数术方面的吉凶福祸,也如同锋利的兵器一般,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势而异。究竟是杀人放火、还是保家卫国,全看执刀人如何运用;而关北斗的恩师当年布局,便是为了兴北燕周氏一脉;而关北斗改风易水,降龙破脉,便是为了败北燕周氏的气运!
    同样的局,落在不同人的手里,自然也有不同的解法。
    至于这风水堪舆之术,究竟是真是假,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了。只不过燕京城附近这一亩三分地,也真的谈不到风平浪静!这个鬼地方一年到头都在刮风;春夏飞沙走石、秋冬北风萧瑟;谁要是买了一顶新帽子,不加上个系带的话,那都不敢出门!只要一刮风,这帽子准要变成风筝,追都追不回来!
    如今夏末秋至,风走东南;而自南向北攻城的解忧军,属于典型的顶风作案……那么这一阵箭雨的威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阵妖风吹过,除了几十个倒霉鬼,被流矢箭簇划伤了皮肉、流出了一头一脸的鲜血以外;余下的北燕兵丁,已然逐渐跟上了腿脚不甚利落的老将军王双石,携着这位前辈、一同向已然扎住阵脚的铁卫营杀去。
    解忧军的铁卫营,不光只有长盾兵的编制,还有着三分之一左右的长杆兵种。而他们除了负责为大军扎稳阵脚、抵御敌方流矢伤人以外;最主要的战术用途,便是抵挡敌军轻骑冲垮阵型。
    长盾当先、长兵在后;一前一后,一攻一守,便是防守反击的战术当中,最基本的配合方式了。
    庞青山虽然没打过陆战,指挥经验薄弱;但毕竟他家学渊源、自幼饱读兵法战策,照葫芦画瓢,做比成样,总还是不成问题的。可王双石却是穷苦人家出身,自幼便目不识丁;投军之后,跟随王放的北狼军戍守边关,打的也都是漠北骑兵、西疆僧兵;而这俩家番蛮麾下的战士,作战风格固然悍勇泼辣,但怎奈家底实在太薄,压根就没见过盾牌长成什么模样!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攻守双方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麻杆打狼两头怕!
    而深知府上“花把式”全部履历的王放,眼见敌军摆出了一道长盾拒马阵,刚打算耻笑小儿庞青山不懂兵法、忽然间神色发怔、而后惊叫出声:
    “大事不好!”
    其实,这种长盾阵并不难破,只需由几名力大无穷的战将力士打头,琼玉步卒则按锋矢阵型排列、紧随其后;战将力士以钝器摧毁长盾,而手持大刀的步卒便紧随其后,冲入阵中便立刻大杀大砍、扩大外围豁口;一旦长盾兵陷入混乱,阵线被迫,那么双方距离拉近、就形成了混战肉搏之势……
    皆时手执长杆兵器的防守方,就必然要吃上一场大败!
    只不过这北狼八部将,都是威震西北边塞的骁将不假,但那也都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武夫又不是老酒,年头越长,则越不经事。再加上他们这些老弟兄,都是从底层摸爬滚打、凭着军功拾级而上的老**,文化水平勉强能达到从一写到十、外加本人大名的程度。
    对于正在向前冲阵的王双石来说,回城取重兵器破敌军盾阵,不但时间上来不及、而且以他现在的年纪,也根本就拿不动了;如果他能集中优势兵力、猛攻敌军盾阵的一点,想来付出一些代价,也未尝没有破阵的机会……
    战场形式,瞬息万变;就在王放登高狂呼“北狼军出城接应老石头”的时候,王双石已然将手中长刀抡出一道弯月,重重劈在了牛皮蒙面的长盾之上……
    咔!
    一听这种声音,王双石的脸色,骤然浮现一片惨白!他虽然没用大刀砍过长盾;但几十年的院工当下来,劈门板、砍柴伙的工作也绝不陌生。很显然,自己这一刀命中、并没有将长盾劈成两片……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这句话,方才被老活孙的鲜血掩盖;如今又被自己那丰富的生活经验,与实打实的战场情况,重新唤醒……
    聊发少年之狂的王双石,对于自己这苍老的年纪、与不堪身体的状况,产生了严重的误判;这个失误对于解忧军来说,便成了绝佳的战机!八杆明晃晃、冷飕飕的长枪、从盾牌的边缘与缝隙之中迅速蹿出、直奔正在反手抽刀的王双石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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