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吕詹,曲九复进门瞧见李衡整个人靠在里间椅子上,目光微垂,神情专注,似乎在想什么。
    阴安王对李衡的邀请他内心是赞同的,但李衡的顾虑也不无道理。想劝他的话咽下。
    “夜深了,还是早点休息吧,若是不前往鹤州,明早我们还要启程,尽量赶在大雪封山前抵达序州。”
    李衡点点头。
    越往北天气越冷,走了大概十来日的行程,遇到了飘雪,只是小雪,落在地面只是薄薄一层,并不影响行路。
    又行了几日,翻过一座山抵达恕州之时遇到了一场大风雪,一夜过后,积雪尺厚,行路困难,他们便在此处歇马停下来。
    一连几日风雪不停,积雪越来越厚,向店家打听,此往北积雪更厚,前面的山上车马根本无法通行。
    人算不如天算。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强行行路,不仅人受不了,就是马匹也难承受。于是在恕州临时租了个院子住下来。
    书房内炉火烧的正旺,暖烘烘,窗外却飘着细细碎碎的雪花,眼看有雪霁之意。
    顾小寒坐在暖炉前,一边吃着干果一边心不在焉的翻看手中书,看几页忽然放下来,抓了一把核桃丢在炭火上烤,干核桃立即烧了起来。他慌忙拿火钳去夹出来,不小心把放在炉边的书蹭进炉子内,触火即着。
    伸手要去拿书,火舌添上手背,灼痛的缩了回来,又拿火钳把书夹出来,用脚拼命的踩。火灭了,书也烧的不成样子,满地灰烬,屋内充满烟味。
    抬头,李衡正看过来,眉头微皱表现不悦。
    “哥,我……你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杯茶。”转身麻溜的小跑出去躲祸,却撞上了正进门的曲九复。
    进门嗅到屋内的烟味,抬手扇了扇,见到炉边一片狼藉,知道顾小寒干的,闯祸怕被骂逃了。
    吩咐夏桐进来收拾,走到李衡旁边的窗口透透气。
    “怎么有空过来了?”李衡转身在桌边坐下。
    自从将叶斓接回来,曲九复门不出,花楼不逛,酒也不怎么喝了,每天和叶斓一起,没事也不朝他面前来。
    曲九复一声哀叹,人跌坐一旁椅子上:“宛姑娘拉着阿斓说悄悄话,将我给赶出来了,天寒地冻无处去,就来你这儿了。”
    瞅了他一眼笑道:“你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身体感觉怎么样?”
    李衡稍稍活动下筋骨:“的确好了许多。”望着外面积雪感叹,“这样困在此处,要不了月余也便恢复如初了。”
    “强行北上太危险,你身子也吃不消,安养也好,这里距离华阳近,打听消息也方便些。”
    提到华阳,李衡心沉痛几分,前几日传来消息,内卫查出长平侯于北境饲养兵马五千,陛下连下诏书召其回京奏陈,明着给长平侯分辨的机会,暗中已将长平侯家眷控制。
    几日来他苦思冥想,始终无法接受长平侯会做出这样谋逆之举,但内卫所查十之八`九是真,他总认为里面肯定是有什么内情。
    如果连长平侯府世代忠良、满门忠烈之家都有不臣之心,大周倾覆不过须臾之间罢了,还有什么气数可言?
    他让华阳那边的人在暗查,郑国公也在从中周旋求情。
    这几日诏书差不多能送到西北,如今与白狄的战事一触即发,统帅怎可离军营?不离便是抗旨,坐实罪名,长平侯家眷难逃。
    曲九复看他愁眉不展,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对于李衡这样理智的人,对什么都看的明白,不是随便就能解开心扉安慰的了。
    如今内外皆忧,这些天传来的消息没一个是好的,他也忧愁满腹,就连骆翼、方添都跟着眉头紧锁,瞧不出半分喜色。
    几日来和叶斓在一起,常常会回忆起在九楼一起读书、习武、玩闹的时光,那时候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恣意飞扬,肩上没有背负这么重的责任,也不知道一朝入朝这辈子都会心系朝堂之上。
    他想再回到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所有人都在,只是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大周如今局面已不是你能够挽回,你已经尽力。”
    “尽力有什么用!”李衡自嘲冷笑,还是不能改变结果。
    两人都陷入沉重氛围,书房内忽然间静的出奇。似乎炉火烧的更旺,两人都觉得心中闷热烦恼。
    直到夏桐端着茶水进来,两人才回过神。
    片刻后,李衡淡淡的口吻道:“大周定国至今,历经十朝,我最仰慕的是武宗皇帝,南据南楚,北逐白狄,西北驱赤戎一族,平东海贼乱,定下大周如今疆域,让四邻惶然,数十年不敢来犯。可如今……”
    如今大周饿狼环伺,虎视眈眈,他倍觉有愧无力去守护先祖留下的基业。
    沉默许久,曲九复凝望李衡深锁的眉头,起身走到桌前,迟疑了半晌开口,声音低沉严肃:“九津,这大周——你想要吗?”
    李衡愣了下,怔怔的抬头注视着他。曲九复目光坚定凌厉,不容置疑。
    上次他问如果当初自己反了呢,曲九复震惊的骂他是疯了,现在却主动的问及这种谋逆的问题。前后相隔也不过几个月罢了。
    “若你想要,我倾尽所有助你,我不在朝为官,没有官场人脉,先父的部将存者也不多,但经营这么多年商号,财力上还是能够给你帮助。如今大周动荡,也正是良机,不如就趁势而起。”
    李衡深深凝望他的眼睛,确定他不是一时兴起而言,是内心深处的想法。
    他起身踱步到窗前,外面的细雪已经停下,天地一片干净素白,穹庐茫茫。
    自从当年洛王临终前求陛下立他为太子起,他就想要大周江山。他知道这条路坎坷,一刻都不敢停的朝那个终点努力,因为这是洛王的遗愿,是九楼人的心愿。
    只是现在一切成空。
    身为太子时,他尚且没有走顺这条路,落得被废的结局。如今他只是一介庶民,再想要这大周江山太难。
    深深的叹了声,他转而望向华阳方向,此去华阳不足千里,却阻隔重重,他望不到华阳。
    心中两个想法都在试图说服他:不想要,他能为大周尽多少心力就尽多少,大周的兴衰存亡不是他一介庶民能够左右;想要,前路便是血雨腥风,可能最后坐拥天下,也可能让追随他的人全都赔上身家性命。
    东宫之祸,因他而死的人溢血江河、尸骨成丘,他真的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再拿他们的命去搏,他们是他最后的一点支撑和寄托。
    内心挣扎许久,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他才缓缓的转身,曲九复还站在远处,直直望着他,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这是一条不归路。”他言语疲惫。
    “在你放弃东渡东海转而前往东越时,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路。所有追随你的人,无论是东越的裴煦,南楚的桑蕤,勐国的丁韧、时晏,还是身边的骆翼、方添,华阳的温让、徐琮。甚至是郑国公府、长平侯府和缁墨顾府都已经在这条不归路上。”
    “既然不归,就走下去!我想他们如今内心的想法必然和我相同。”
    李衡沉默未回应,走回桌边坐下,靠在椅背上微垂视线,再次的陷入了沉思。
    曲九复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这些话他只需一点李衡就全都明白,只是他有自己的担忧顾虑,他需要时间来衡量其中的利弊得失,去筹算如果真的选择这条路,要怎么走,胜算多少。
    他留下一句不再打扰的话先出去让他静静的想。
    坐在桌边看着外面天渐渐黑下来,看着夏桐将书房内的烛灯一一点亮,心中的那团灰暗也渐渐被照亮。
    他一直没有给与曲九复答案,只是让他去帮他送几封信,安排几件事,曲九复已知道他的选择。
    天气阴晴不定小半个月又飘起了鹅毛大雪,连续下了几日积雪覆膝,李衡身子经过调养已经好的差不多,披着锦裘站在廊下看着院子中宛葭月和枯朽谷的几名弟子在堆雪人。
    堆着堆着不知道鸦青说了什么,两个人打起雪仗,互不相让,一来一往两人从头到脚全是雪,玩的倒是欢畅。宛葭月退步退的急了些,仰天`朝身后雪地上倒去,整个人陷进雪中,许是穿的太厚雪太深几乎要爬不起来,鸦青上前两步搀扶。
    手刚碰到宛葭月的手臂,李衡走过去抢先一步抓着,半搂半抱将人扶起,手指轻拂她面上和发上的散雪,询问:“有没有摔伤?”
    “没有,穿这么多怎么可能摔伤。”自己也拍打肩头和胳膊上雪,拍着拍着倏忽停下动作。
    “怎么了?”
    “脚。”一副吃痛的表情,轻轻抬了抬左脚。
    李衡意识到她左脚扭伤过。“我看看。”立即蹲下捧着她的脚在脚踝处轻轻的按了下,关心的问,“是不是这里疼?”
    “好像不是。”
    李衡疑惑,又换了个地方轻轻的捏了下:“这里吗?”
    “好像……也不是。”
    李衡责怪道:“玩的上了心就不注意了,我抱你到屋内褪了鞋袜再仔细检查,可别又是旧伤处才好。”说着站起身,身子刚起一半,忽然被迎头一击,雪洒了他满头满脸全是,脖子里被灌进冰凉的散雪。
    他忙拍落,面前的人咯咯笑着跑开好几步,手中正团着一团雪准备再打过来。
    李衡意识到自己上当,拂了几下脖颈的雪后,掩口连连咳了几声。
    宛葭月见他咳的厉害,想他的身子还没有完全的康复,必然是这一会儿受了寒,立即丢下手中雪团跑上前帮他顺气,担忧的问:“怎么样?是我大意了,快进屋暖暖身子吧。”扶他朝屋内去。李衡偷笑了下,顺手一勾将人揽进怀中,紧紧的抱着。
    宛葭月一惊,抬头瞪着他:“你……你骗我?”
    “你骗我在先的,我回敬你。”
    “你……小心眼。”
    “是,我就小心眼,而且很小很小。”垂首额头抵着她的额,声音低柔带着一丝暧`昧,“所以你以后可要小心了。”
    宛葭月脸颊忽尔有些发热,不知道是对方温润的呼吸还是自己内心的一点羞赧。
    她余光朝旁边的鸦青瞥了眼,鸦青已转身朝游廊去,几名弟子也都离开。
    李衡瞧见她小表情,笑着道:“外面的确冷,我们到堂屋里好好聊。”不问宛葭月的意思打横将人给抱了起来,朝堂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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