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州刺史府, 一颗冷汗从白发苍苍的许大夫额头滑落。
    眼见他搁在锦帕上的三指都开始颤抖了, 秦曜渊寒声道:“还没完?”
    秦秾华抬眼, 用责备的眼神看他一眼。
    许大夫取下铺在秦秾华手腕的锦帕, 颤颤巍巍起身, 向身后的人行了一礼。
    “将军……夫人先天不足,体虚气弱,平日里需忌寒凉避辛辣,小人再开几副方子稍作调养……”
    “你没法根治?”
    “小人……”
    许大夫的冷汗越流越多。
    “伏罗。”
    倚在床边的将军夫人轻轻一声呼喊,便叫这位让人一身冷汗的将军冷气一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边,一把握住她的手。
    许大夫连忙后退一步,这位将军的腿风扫他一下,都叫他心惊肉跳。
    看这上心的程度,许大夫完全理解将军夫人为何能说服将军放弃屠城了。
    “我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别为难大夫。”秦秾华轻声细语说完,又对许大夫笑道:“你看着开药罢,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许大夫连忙躬身行礼。
    等人离开后,秦曜渊立即脱了鞋子上床,把原本倚在床边的她生生挤到内侧。
    “你做什么?”
    “大夫说了,你要小心着凉。”
    他理直气壮地把她揽在怀里,空着的那只手找上她的手,用掌心紧紧包裹住她的手背。
    那只手的温度低得超出他的想象。
    他默默捏了一会,忽然道:“等我收复十三州,我就去打青州,把那个叫刘不的神医给你捉来看病。”
    “你打青州,是真想当逆贼了?”秦秾华道:“万一刘不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硬骨头,你就是把他捉到我面前来,他宁死也不治,那有什么办法?”
    “阿姊忘了,死不是世上最恐怖的事。”他在她耳边轻声道:“他敢不治,我就让他生不如死。”
    秦秾华一巴掌拍在他身上。
    “天天吓唬谁呢?华学难道没有教过你仁智礼义信?”
    少年凉凉瞥她一眼:“……阿姊天天吓唬我,我又舍不得吓你,只能去吓别人了。”
    “夫——”
    种玉兴冲冲进来,见到架子床上亲密的二人差点吓个踉跄。
    她调整好姿态,恭恭敬敬走入。
    “将军,夫人,午食已经准备好了。”
    秦秾华点头:“上菜吧。”
    按照秦曜渊原本的安排,他们本来该住在涿州的,秦秾华阻止屠城后,为震慑檀州的反动势力,选择了在檀州刺史府入住。
    檀州刺史没有涿州刺史富裕,就连府里如今用的大厨,也是秦曜渊从随军伙夫里扒拉出来的。
    到了一个桌上,秦秾华就习惯性地给他布菜。
    “檀州拿下,下一个目标是谁?”秦秾华问。
    “瀛州、妫州、莫州、伊州、沙洲——”他说:“你觉得打谁好?”
    秦秾华用指尖蘸了茶盏中的清茶,在左手遮掩下写下一字,笑道:“说罢,看看我们是否想得一样。”
    “一样的话,你主动亲我一下。”
    “那就……”
    秦秾华刚要撤开遮挡的左手,他忽然伸手按下她的手掌。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说:“瀛洲。”
    秦曜渊拿起她的左手,下面遮挡的果然是个“瀛”字。
    围城太花时间,不如集中兵力围瀛洲一城,瀛洲一破,其余四洲自会投降。
    秦秾华道:“什么时候出——”
    “瀛洲已经围上了,强攻时我再过去。”秦曜渊夹起一块荔枝肉塞进她的嘴里:“……你就知道盼着我走。”
    秦秾华吞咽时被酱汁呛到,侧头掩嘴咳了一声。
    他将自己的茶盏递了过来,待她喝茶理好呼吸后,忽然问:“你的咳疾最近如何了?”
    秦秾华神色如常,笑道:“只是偶尔咳嗽,怎么就成咳疾了?”
    “……真的?”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秦秾华为转移话题,向门口侍立的种玉道:“种玉,你去拿一卷软尺过来。”
    种玉应了一声,立即走了出去。
    “拿软尺做什么?”秦曜渊问。
    “我要看看你究竟多高了。”
    “……为什么要看我有多高?”
    “你才十八岁,还能长个几年,要是按现在的速度长下去……在战场里鹤立鸡群不是好事。”
    没过一会,种玉拿着量衣的软尺回来了。秦秾华接过软尺,硬拉着少年测他身高。
    一尺、两尺……八尺余。
    秦秾华在心里默默换算了一番,保守估计,一米八五。
    重点是,他才十八岁零三个月。
    秦秾华转身道:“种玉,来帮我量量。”
    “我来。”
    少年眼疾手快拿过她手里的软尺。
    “你会吗?”
    “会。”
    他抖开软尺,一副十分熟练的样子。
    软尺和捏着软尺的双手刚贴上她的腰肢,手的主人就被她敲了脑袋。
    “是量身长。”
    “……一起量吧。”
    “谢谢,不必。”
    秦曜渊恋恋不舍地从她腰上撤回双手。
    她正等着他量身长,不想被人拥进怀里。
    “你干什么?”
    “量身长啊。”
    少年拿手在她头顶卡了几下,比照着自己的身高,道:“十分之九个伏罗就是毘汐奴。”
    他低下头颅,在她耳边说道:
    “阿姊比我少就少在情谊上。若你多疼疼我,早就和我一样高了。”
    秦秾华故作镇定地将他推开:“我忘了问你,檀州刺史近来如何?”
    “在粥棚负责施粥,有专人看管。”他懒洋洋地睨她一眼:“不是你亲口安排的吗?”
    “……我忘了。”
    “忘了也没关系。”他牵起她的手,将她重新拉近,在她额头轻吻:“记得我,记得你欠我的吻就好。”
    秦曜渊下午还有军议,她好不容易将舍不得走的他赶走后,种玉道:“夫人要午休一会吗?”
    “我还不困。”秦秾华道:“你在桌前点一盏灯,再把窗户都打开吧。”
    种玉明白她要看书,道:“那我再去后厨给夫人拿一碟紫玉葡萄过来。”
    她把桌前的灯点上,走到窗前推开木窗,脸色一变——将军站在窗外。
    两人视线相对后,将军不发一语,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府中有好些春心萌动的侍女每次见着将军就俏脸微红,种玉从来不是其中一员。只要夫人不在场,她连和将军呼吸同一片空气觉得颤栗。
    将军看夫人,是在看珍宝,将军看她们,是在看蝼蚁。
    蝼蚁便是踩死也不觉可惜。
    只有被心跳冲昏了头脑的人才会忽视将军眼底的冷酷和残暴,去做那一夜翻身的美梦。
    种玉只想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
    她低下头,同样一言不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悄悄退出了房间。
    秦曜渊逆光站在窗外,无表情的脸上蒙着一层淡淡阴影。
    半晌后,屋内响起压抑的咳声,一声,又一声。
    他想起她苍白的唇色和越来越消瘦的腰,双手逐渐紧握。
    ……女骗子。
    他转身大步离开。
    秦秾华听到窗外轻响,以为是种玉飞奔回来了。
    “种玉?”
    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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