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后,史清果然将极为详细的一份早朝记录送到我手里。从记录中看,礼部果然乖乖地搬出《大周礼典》,但具体如何依典修改大周律,仍然拟了一份初稿交予我定夺。早朝中商议的各种事宜史清都与我逐条详谈,唯有这一条,只是略略带过。
    “休息了一日,觉得如何?”史清笑着问我。
    “好多了。”我搁下手中的早朝记录,抬头瞧他。
    仅仅入朝半年的时间,他已清瘦了许多,眼中隐约可见的血丝和面上多添的几道沧桑,足以说明这半年来他是如何的劳心劳力。
    今早他回来之前,李超已向我送来密报。原来平南王给史清的多封密信中都有催促联姻之事,甚至以失去世子之位威胁。但他至今没有半点动作,唯有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嘴角的弧度一如既往的从容。
    他被我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了一声,搓着脸颊问道:“我脸上有什么古怪么?”
    我摇了摇头,道:“没有。我是在想,你曾说过,如果平南全力出兵,则明轩定能收复所有被东阾攻占的城池。但若主将不是明轩呢?有击退东阾的把握吗?”
    他愕然道:“怎么突然问这个?大周的主将非明轩莫属,如此重要的战役怎能没有明轩?”
    我移开目光:“只是想对平南军的战斗力有所了解。”
    他认真想了片刻,很有把握地道:“如果我父愿意全力出兵,大周有庞一鸣、许遣之、李涛足以守住大周边界。如果是明轩带兵的话,不止收复失地,只怕会趁势打到东阾的领地上去了。”
    我心里逐渐抽紧,果然,如果有平南全力相助,大周没有明轩也是行的。明轩多半知道这个道理。
    三日后再次收到池州文书时,明轩的折子上只有“安好”两字,其余什么都没有,倒另有一封给我的信。我还未来得及拆开,史清已刷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几步踏到我跟前将战报扔在桌上。
    他阴沉着脸道:“慕容家族内部的争斗仍未停息,有密报说定远侯慕容宣突然病危,长嫡子慕容余正在酝酿军中哗变,计划从慕容安歌夺回兵权。”
    “这很好啊。”我讶然道,“慕容宣病危恐怕另有隐情,慕容余果然人如其名,这个时候和自家兄弟争夺兵权,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事对大周有利,你又为何这般生气?”
    他接着道:“战报中还说,明轩已拟定下一次作战计划,一旦东阾军中发生异变,他便要亲自率军突袭,目标直取中军大帐。”
    我手中的信封抖了抖,从未试过一个薄薄的信封也拆得这般艰难。
    “请公主速速下旨,勒令他立即停止这种疯狂行动!”
    我并没有立刻回应他的请求,因为抽出信纸看到上面一串字迹的刹那,我整个人便已僵住。
    这是一封请求和离的信,明轩以罪臣之名请求与我和离。
    他在信上说,他知我嫁与他是因先皇赐婚,并非本意。婚后他与我聚少离多,而他在我面前的言行也多有不敬。后来蒙我不弃,不但不加之罪,反而予以信任,令他出战池州。但如今战事失利,多名大周将领战死,他自知罪孽深重,愧对我的信任。
    他自认已违背为夫之道,又愧对大周,乃是大周罪臣,即便我与他受先皇赐婚,此时和离已不算抗旨。他恳请我许他以罪臣之身,继续在边界与东阾作战,戴罪立功,洗刷曾经的罪孽与耻辱。
    我盯着“戴罪立功”四个字,看着它们似乎渐渐变成红色。
    “现在即便下旨,也阻止不了他了。”我将那封信叠好揣入怀中,与那一叠写着“安好”的纸笺放在一起。
    史清此时情绪激动,未留意到我的异常,决然道:“对!单单下旨已无用,须速速派人前往池州,赶在他出兵之前阻止他!”
    这时一名传话太监匆匆赶来,躬身在门外低声道:“许遣之求见公主,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
    我立时从书桌后走出来,一边问道:“人在何处?”
    “现在侧厅候着。”
    我转头对史清道:“就依你的意思,先拟一道旨意让将军立即停止进攻,回头再商讨派谁赶赴池州传旨的事。”
    史清二话不说,执笔便写。我则随传话太监赶到侧厅,许遣之果然面色苍白等在那里,见到我时来不及行礼便将一封笺递到我手里。
    从池州到襄城,普通军报传递在路上大约三日不到的时间,若以大周最快的流星马交替传书,二日内便可到达。
    三日前我对许遣之下达了密旨,因为密旨内容简单,他当时便飞鸽传书通知李涛。密旨传到李涛那里需一日,若李涛当时觉得情况紧急即刻派流星马传书,那么传到我手里算起来正好是今日。
    再看许遣之苍白的脸色和紧绷的唇线,我立时觉得手中这份密笺如有千斤。急急打开,只扫了几眼便已手心冰凉,抬眼朝许遣之望去时,他也是双眉紧锁目光惨然,看来已知道密笺中的内容。
    “送信的是李涛心腹,李涛怕信里说得不够明白,又让心腹对我详细解释了一遍,让末将务必对公主再复述一次。
    “大约半月前,也就是慕容安歌二十万大军压境、连胜几战后,有一名副职监军曾找过将军密谈。密谈的内容除了副职监军和将军本人,无人知晓。但那监军走后,将军曾走上池州城头,眼望东阾大军方向独站了大半夜。
    “当晚大雪绵绵,李涛曾几度劝将军回帐,但将军只说了一句,“不如战死”。
    “李涛因此忧心忡忡,接到公主密旨后即刻暗中调查那副职监军的身份背景,原来那人是宁尚书一远房亲戚。宁尚书在平南有一同年,来往甚频,其在平南王手下任要职,而那副职监军正巧曾是这名同年的学生。”
    “不如战死……”我喃喃地道,按了按怀中那一叠纸,有一瞬间觉得那叠纸压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如果明轩果真战死,还有那份已有他签字画押的和离书,只怕军机处连我守孝的日子都不用等,即日便可向平南提亲。明轩半月来的军事行动已对慕容大军内部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混乱与创伤,照史清的预测,只要有许遣之、庞一鸣、李涛几名将领在,大周可保。
    明轩他,已经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只愿战死…………
    “公主!”许遣之声音急切,“李涛与末将不知将军究竟发生何事,但多少也猜到一些。李涛斗胆让末将带一句话给公主。真正能打击将军的从来不是敌兵悍将,真正能打击到将军的是公主的决定!”
    我沉下脸道:“本公主做什么决定休要乱猜!你即刻回去准备一下,钦点两千精兵,与我一起速往池州。”
    前一刻他还是急切的模样,这一刻听说我要与他一同赶赴池州,面颊一下僵住,呐呐地问:“公主……公主要去池州?”
    “有何不可?”我转身朝御书房走去,袍袖被西风吹起直灌进袖筒中,冰冷如铁,“明日一早便启程。你最好动作快些,因为即便你不敢,即便朝臣反对,本公主明日一早亦会独自前往池州。”
    作者有话要说:
    ☆、终结篇  只影向谁去(七)
    回到书房时,史清已写好旨意,只将派往池州的将领名字留空,等我定夺。
    我接过他手里的笔,填上“许遣之”三字。他点了点头道:“如我所想,此人最是稳妥,可付大任。”又提醒一句道,“最好明日便走,我猜明轩两日内便会有所行动。”
    我在旨意上盖了章,熟练封好揣进衣袖里。
    他愕然问:“不是许遣之去传旨么?你将旨意放在自己身上,他如何去传?”
    我坦然对上他诧异的目光,道:“我终究是要负你。”
    他怔了怔,立刻象是明白了什么,慢慢背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记忆中他从未背对过我,这是第一次。
    许久,他哑声道:“他那般不要命,果真是为了和离与联姻的事。”他苦笑,“我一直担心父亲会在他身上有所动作,果然……但我没料到他会对自己那样狠。”
    我一直沉默着,此时接口问他:“你谋略过人,很多事情早有预料,你这般留在危在旦夕的襄城,岂不是对自己也很狠?”
    他并未直接回答,思绪似已飘到远方:“我们几个,包括明轩的大哥、慕容安歌和你皇兄,少时是玩得最好的。那时的我们有一样的喜好,一样的梦想,不想长大后却因各自的家族,各自的利益,反目成仇。如今只有我和明轩还能说上几句话,我不想连这最后一个朋友都失去。
    他看向我,微微而笑:“你是最特别的一个,完全不似皇家儿女般富有野心,无论何时你给我的感觉都象心思单纯的邻家小妹,和你在一起完全不用费脑子。”
    我咧嘴干笑:“你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哪。”
    他站起身,又恢复到一贯的清澈从容:“除了你,已没有人能阻止明轩;就象此刻,无论我怎样劝阻,都无法让你打消赶赴池州的念头,我说的对吗?”
    我毫无迟疑地“嗯”了一声。他有些黯然,但也只是片刻,又打起精神问:“你让许遣之带兵多少?”
    “两千。”
    “这不够。”他语气坚定,“程姚刚练出来的一万新兵你全部带走。父亲那里我再去想办法,让他出两三万兵马还是可能的,加之慕容家族内乱,大周称此机会守住边界也并非不能。只是,无论明轩生或死,你都要活着回到这里来。
    “若是明轩殉国,那是他的职责所在。你亦有你的职责,这里有轩辕辙,有家宝,有朵儿,有襄城的百姓……”他又笑了笑,“到时不管你愿不愿意见到,我总是在这里。”
    我双目酸胀,用力点了一下头。
    他起身抚了抚长衫上的皱褶,自嘲地笑了笑:“其实现在很想与你如在池州时一样,出去转一转喝几杯,但我若不马上开始准备,明早你怕是走不了。”
    我瞧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勉励笑道:“那你最好准备一坛襄城最好的酒,等我回来和你痛饮。”
    ……
    点齐一万兵马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但史清的手段向来雷厉风行,和许遣之两人一夜未眠,在第二日清晨果然将一切准备就绪。
    为了不拖累行军进程,我化了男妆,穿了一身小兵的战袄,骑马跟在许遣之身侧,乍一看倒象是许遣之的亲兵。
    虽然是冬天,但南下的行程异常顺利。明轩深知供给的重要,因而襄城和池州之间的主要通道很是畅通。接近池州时,一路无话的许遣之终于压抑不住心中激动,给我讲了许多他在池州时的各种艰险。
    命令打开城门迎我们入城的是李涛,他并没认出我来。他与许遣之见面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将对方一把抱住,在脊背上猛垂几下,直垂到对方咳嗽不止。
    许遣之知道我最心急想知道的事是什么,与李涛笑骂了片刻后便问:“将军呢?我身上带着给他的旨意。”
    李涛脸上的笑意一下消失,面色凝重地道:“你亲自带来公主的旨意么?这太好了,将军这半月来着实打得有些过于……奔放。但现下你还见不到他,他昨夜已率军入东阾军营突袭,此刻尚未回来。庞一鸣和凌太医已在南城门等,我方才也在南城门,听说你来了才赶过来的。”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许遣之也吃了一惊,回望了我一眼,皱眉问李涛道:“昨夜已经出兵了?”
    李涛点头道:“昨夜密报,东阾军有哗变,将军早有所准备,二话不说便带兵走了。庞一鸣原也想去,但因腿伤未愈被将军阻止。说起来突袭的军兵已经陆续回来,此刻却仍不见将军身影……或许过一阵子便会回来了。”
    我紧张望向许遣之,虽然是冬日,他额头已急出了一层细汗。我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即会意,翻身上马对李涛喝道:“我随你去南城门。”
    南城门前的一片空旷地此刻很是杂乱,两边是伤员的营帐,听李涛讲,自和二十万东阾大军开战后,伤员急增,为了方便,干脆把急救的营帐支到城门前两边,待伤员稳定后再抬去伤兵营。
    此刻我见到的便是一场突袭战后的景象。参与昨夜突袭的大部队已经回来,现在陆陆续续回来的都是些负责掩护突袭军撤退的军中头目,还有一些掉队的伤兵。这些人大多负了重伤,或互相扶持,跌跌撞撞走到城门口时便不支倒地,或是直接被人抬着进来,横在担架上已听不到任何生息。
    我从混乱的人群中认出了凌大夫,满脸血污,系在腰间的长袍也是残破不堪污迹斑斑,哪里有半分“医仙”的形象,但眼神犀利步伐如飞,与宫中死气沉沉的他截然不同。
    急救营帐中不断有人哀嚎叫骂,李涛等将领早已习惯这种场面,但对于不熟知战场的人来说,就如同地狱一般。
    突然一串破口大骂盖过了所有的哀嚎叫骂,将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空地中央,庞一鸣拄着拐杖一脚将一名伤员踢倒在地,跟着扔掉拐杖还想上去补一脚。
    李涛急忙上前阻止,庞一鸣边挣扎边指着那名伤员骂道:“要你这种亲卫有屁用!将军没回来你回来做什么?老子要是你便战死沙场,省得出来丢人现眼!”
    我正在下马,听到他这话双腿一软便从马上滑了下来,如果不是手腕上缠着缰绳,险些摔到地上。
    许遣之赶过来搀住我,低声道:“公主莫急,庞将军是个急性子,情况必定没有听上去这么糟糕。”
    他让我别急,自己说话时却忍不住加快了语速。
    这时人群一阵惊呼,原来那名倒地的伤员泪流满面,举刀便要自刎。庞一鸣又是一脚,这次是踢掉了那人的刀,嘶吼道:“死在这里老子还要叫人给你收尸!滚回去把将军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就死到敌军大营里去!”
    说到“死要见尸”时,他的话音已开始走调。
    我手足无力,抽出许遣之搀住的那条手臂,轻飘飘地道:“去,去问问怎么回事。”
    许遣之一连说了几句:“公主莫急。”似乎除了这句话他已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轻拍他臂膀,示意他我没事,他这才朝庞一鸣和李涛走去,走得格外缓慢而沉重。
    这时李涛按住庞一鸣的肩道:“你先莫急,将军每次不都是最后一个回来么。再等等,或许就快回来了。”
    又是“莫急”,听到的“莫急”越多,我越觉得惶然恐惧。
    城门内的气氛异常沉重,重得让人觉得快要支持不住。许遣之向李涛询问了几句后,便呆立一旁默然不语。这一瞬间,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只觉得胸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难道说我连日赶来,竟还是迟了……
    城头上一声嘶哑的高呼:“将军回来了!快开城门!”
    原本死寂的空地上霎时间骚乱,只要能走能爬的军士都朝城门口涌去,庞一鸣当先一瘸一拐地挤到最前面,李涛和许遣之自是兴奋激动,却仍不忘维持秩序,呼喝军士们各归各位,莫要阻住了城门前的通道。
    而我的心也一下落回心口里,砸得我迈不动步。远远望见一人一马浑身浴血、疲惫缓慢地从黑洞洞的城门中走出来,刹那间,冬日灿烂,白雪如云。
    作者有话要说:
    ☆、终结篇  只影向谁去(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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