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法是不错,可是这样的地方也不止小白楼一处吧?你偏选在这儿,是觉得之前被人利用你的名义做案,所以不服气?呵,你有什么资格不服气?洗刷?你能洗刷掉什么?你需要洗刷什么?是死者的血,还是这个世界的尘埃?是残存的怨念,还是飞掠过草叶间的风?是你的骨、你的肉、你的灵魂还是你的信仰?”
    一连串的质问让郑东先是迷茫,而后似乎恍然大悟,一脸钦服。
    墨北遗憾地摇摇头,“在你杀死菜市场小女孩、鲁晓燕、易建那几个人的时候,我还对你是有些期望的。嗯?我没说错吧,这些人是你杀的吗?”
    郑东大声说:“是的,都是我杀的。我做得好吗?”
    墨北冷笑一声:“是谁把你的灵性都给抹掉了?”
    郑东迷茫地看着他。
    “是谁把你心中的那条恶狼给放出来的?”
    郑东欣喜地叫起来:“秦大夫啊,他是个好人,如果不是他,我可能直到现在都还想不到我能用这样的方式向您致敬!恶狼,是的,人人心中都藏着一条嗜血的恶狼,老师!我多么幸运,能让它从懵懂无知的幼崽成长为——”
    墨北打断了他的话,“秦当勉?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郑东失落地说:“秦大夫是个好人,可是他太平庸了,连杀人的胆子都没有,情节都已经进入高潮了,他居然还想中断。不过没关系,我拒绝了他,让他得到了永恒的安息。”
    墨北沉吟了一下,“他的栖息之地,就是这些天你藏身的地方吗?”
    郑东兴奋地说:“是啊!北纬老师,我就知道你能猜得到!就是那儿!秦大夫带我去的,虽然又冷又没有光,气味又刺鼻,但是很适合他,不会腐烂……”
    “这样一个平庸又怯懦的人,他在为谁所驱使?”
    郑东很惊讶:“秦大夫有主人吗?没听他说过啊。”
    墨北不屑:“要学会倾听别人没有说出来的话,那才是真实,经过语言修饰的除了废话就是谎言。”
    郑东很出神地思索着,身体微微摇晃,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此时的情境。小丽妈向墨北打眼色,让他趁这个机会来解开自己和女儿身上的绳子,可墨北明明看到她的眼神,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站在那儿动也不动一下。这让小丽妈又是愤怒又是绝望,恨不得把身上的炸药砸到墨北脸上去。
    而更让小丽妈感到气愤的是,墨北突然关了手电!现在只有他们眼前的这支蜡烛在发光了,可是这点微弱的烛光除了衬托出令人恐惧的气氛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作用。甚至于小丽妈现在只能看到墨北的轮廓,却根本分辨不出来他五官的任何细节或是幅度微小的动作。
    突然降低的光线似乎给郑东开启了什么智慧之门似的,他的身体停止了摇晃,很兴奋地说:“想起来了,我听秦大夫提到过,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导师,那个人年纪和他差不多,但是非常厉害。那个人好像是姓罗。”
    “名字呢?”墨北语气冰冷。
    郑东想了想,摇头:“他没说过。”
    “一问三不知,呵。”墨北嗤笑一声,语气中的不屑让郑东难过极了。
    “至少……别在我们最后的时刻这样对我,好吗?”郑东哀求着。
    “最后的时刻?我们?”墨北的语气更加鄙夷了,“你是指带着这两个……累赘?”
    郑东突然笑了起来,“不,北纬老师,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放她们走的。虽然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对决,但要是没有了祭品,那该是多么乏味。”
    说着他蹲下来,把蜡烛举到小丽母女俩面前,欣赏着她们惊恐的表情。
    “郑东,你从哪里弄来的炸药呢?这种绑法,就像是电影里演的遥控炸弹一样。但是,你会自制遥控炸弹吗?虚张声势有时候只会势得其反。”
    “我觉得这样比较酷,不是吗?”郑东笑着说,“况且,虽然不是遥控炸弹,可有这个火源,作用还是一样的啊。砰!”他又把烛火往小丽身前的炸药包上凑近了一点,模拟着爆炸声把母女俩吓得一哆嗦。
    可是让郑东失望的是,从一开始就在不停打击他的北纬老师似乎并不欣赏他这个小幽默,而且对他摆弄手术刀的娴熟也视若无睹,反而仍旧用那种充满了鄙夷的声调说道:“你真是令我失望,没有创意也就算了,居然连我最想知道的线索都提供不了。郑东啊郑东,你实在是不配担当a君这个角色。”
    郑东忍不住把蜡烛举到齐眉的位置,似乎这样就能让他看清楚黑暗中墨北的神情,“就算我的办法笨了些,可是你还是来了。”
    “对。”墨北似乎已经懒得再多说什么了。
    郑东还想再解释一下自己的意图,可是伴随着一声巨响,烛火突然熄灭了,他的世界一下陷入了黑暗。
    突然降临的黑暗和沉闷的倒地声,让小丽母女僵硬了身体,一动也不敢动,视网膜上似乎还残留着上一秒中的烛光。
    ☆、89new
    好像只是一个呼吸间,黑暗和安静都被打破,数道强力手电的光照射过来,强光让小丽妈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又急急忙忙地睁开,眯起眼睛试图辨认清楚随着急促杂乱的脚步冲过来的人都是谁。
    有人在安慰着她们:“别怕,没事了,你们安全了。”
    有人在解除她们身上绑缚的炸药,旁边还有人在提醒:“小心点儿!”
    还有人像是在搬动什么东西,发出惊叹声:“太准了!”
    随着视力的恢复,小丽妈吃惊地发现这条狭窄的走廊里突然挤满了人,其中有不少穿着警服。
    有那么一会儿,小丽妈觉得自己身体之外像是笼罩着一个玻璃罩子,这些人明明就在她身边忙活着,大声地说着话,手脚粗重地给她解开绳子,可是在她的感觉中这些都显得特别遥远,特别缓慢,就像是与她不在同一个时空里。
    “孩子没事!”有人在她耳边大声说,同时扶着她站了起来。
    这句话打破了她的玻璃罩子,声音、气味、温度、肢体的触感还有无法控制的恐惧一瞬间全都回来了,像是一千斤重的铁锚,坠得她从旁人扶持的手臂中虚弱地瘫了下去。“丽丽!丽丽!”她只能发出这样的叫声,伸出手去想够被人抱起来的孩子。
    抱着小丽的人急着往外走,又被旁边的人给拽住:“让她看一眼。”
    小丽的脸煞白煞白的,嘴唇却发紫,眼神呆滞,脖子上有浅浅的一道伤口。小丽妈只看了一眼就心疼得要命,孩子都吓成这样了,他们还说没事!
    小丽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扶出去的,快要下楼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回头看一眼,在人群中模模糊糊看到好像有个人躺在地上,一地的血……
    小白楼外停着好几辆车,这里大概从来都没有像今晚这样热闹过,好像到处都是人,每个人都那么兴奋那么忙碌,在小白楼里进进出出,不时有人因为太匆忙而撞到一起,还有人在互相扯着嗓门大声说话。车灯、手电让小白楼明亮得在人眼中几乎错觉已焕然一新,而更远处的荒草、树林却显得愈发深远幽然,暗夜里像是躲藏着神秘的幽灵冷冷窥视着这宛若盛会般的喧闹。
    这种混乱的场面实在无益于让小丽妈情绪安定下来,她越来越恐慌,害怕郑东突然又面目狰狞地从某个阴暗角落里跳出来,害怕经历的恐怖再次重演,害怕女儿其实并不是平安无事而是已经被害了。
    “丽丽!丽丽!”她又叫了起来,腿上也有了力气,挣开扶着她的人,扑到抱着孩子的人身前,想把女儿抱到怀里,但结果却差点把女儿掉到地上。有人想把孩子抱走,小丽妈死活不肯松手,但她也没有抱着孩子走动的力气,就这么瘫坐在地上搂着孩子大哭起来。
    依稀有人轻声说:“先让她哭一会儿吧,把恐惧渲泄出来就好了。”
    这声音像是墨北的,冷冷的没有温度,但却奇异地透出一种安抚的力量。小丽妈想抬头看看,但怀中的孩子像是被她的哭声给招回了魂,也跟着哭起来,那哭声起先很微弱,还不停地抽噎,但随着小丽妈用力的拥抱,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亮。小丽妈没空去理会别的事了,她用手上上下下地抚摸着女儿,边哭边安慰着她:“哦丽丽,哦宝贝不怕了,妈妈在这儿呢,好了好了,不怕了。”
    过于瘦削的脸和细小的皱纹,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几岁,但出奇明亮的眼神却又让人觉得他还很年轻。
    这是墨北第一次见到杨光,但却不是杨光第一次见到他。
    当年就是这个男人破窗而入将柴狗子一击即中,救了墨北一命。今晚,又是这个男人在光照条件极其恶劣的条件下,将郑东一枪狙杀。
    那一枪的角度和准确度简直就是传奇,就在郑东将蜡烛举到面前的一刹那,烛芯与眉心成一线,借着墨北关掉手电后的时机悄无声息上楼的杨光抓住时机射出了那关键的一枪。
    发现墨北看杨光的眼神充满了崇拜和仰视,夏多既得意又有些嫉妒。其实在最初得知连环杀人案与墨北有关联之后,夏多就动了请杨光来保护墨北的心思,只是因为杨光在他这里身份特殊,如果不是特别重大的事情他也不太好意思劳动杨光。
    后来郑东绑架小丽母女的消息传来,地点又是在小白楼,专案组的人都急得抓破了脑袋——这种地点很难布置抓捕,而且郑东又在小丽母女身上绑了炸药,万一让郑东有时候引爆的话,那后果就不堪设想。
    事实上,对于专案组来说,安排狙击手可能是拯救人质的唯一选择,但这是在晚上,小白楼内外都没有光源,二楼的窗户多已封死,没有哪个狙击手能神奇到在一片黑暗中射中目标。如果有红外线夜视仪的话还好,但云边的公安和武警队伍中并没有配备,去省里调用也来不及。
    这时候夏多提出让杨光来,几乎没人相信他能做到,完全是没有别的选择,死马当活马医。
    起初夏多是希望直接让杨光上,他相信以杨光的身手完全可以在郑东反应过来之前就击毙他,这样就用不着墨北涉险了。但是墨北不同意,一来需要有人亲眼确定人质能否通过这样的行动安全脱险,二来也需要有郑东的口供。
    专案组自然是赞同墨北的意见,郑东的口供很重要,本来就缺少实质物证来证明前几件杀人案是他做的,要是再没有口供,那在结案上就有些困难了,此外也难以让那些担忧“杀人预告”的官员们安心。
    所以,墨北才和郑东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直到郑东亲口承认杀人并确定了秦当勉的生死之后,他才关掉手电,让郑东短时间内无法看到黑暗中有人上楼。接着,就是杨光那惊艳一枪。
    之后小白楼案件自然有专案组的人料理,龚小柏亲自去把小丽母女送去医院,这方面的善后事宜他自然而然就接过手去了,龚小楠则留下来预备着替墨北和杨光应付专案组的人。
    墨北和夏多、杨光一起离开。
    已经是深夜,但三个人都是一点睡意也没有,索性去了还在营业的老马狗肉馆喝酒。老马狗肉馆还是过去的老样子,墙壁都不知道多少年没粉刷过了,若是个有洁癖的人恐怕会在屋里待不下去。不过他家做的狗酱向来是云边一绝,生意仍是一如既往地好。
    这个时间还在用餐的人自然不多,仅有的两桌客人看起来都是混社会的,神情不善。
    老马认识墨北,大声跟他打招呼:“来啦!柏哥怎么没一起来啊?”
    墨北笑笑,跟他寒暄了几句,老马的嗓门一直就没放下来过:“要我说啊,柏哥对朋友是最讲义气的,对亲戚那也是格外厚道。你说是不是啊小北?”
    墨北的目光掠过那两桌客人,那些人自从他进来以后就一直没说过话,气氛显得有些怪异。“今天我跟小姨父在他饭店吃饭的时候,他还说抽空要上你这儿来吃狗肉呢,隔一阵子不吃就想得慌。”
    老马大笑:“那是,我老马家的狗肉要说第二,云边就没哪家狗肉馆敢称第一。柏哥要是忙,没空过来,让他给我打电话,我叫伙计给他送去。”
    等墨北三人落座点好菜,那两桌客人就结帐走了。
    夏多这才低声跟墨北说:“那些人是来找茬的吧?”
    墨北点点头:“看样子是。”
    老马明显是在利用龚小柏的名气来把找茬的人给吓走了,不过龚小柏的确是个讲义气的人,跟老马也算是老交情,不然墨北也不会配合他。
    作为未成年人,墨北丝毫没有自己不该喝酒的意识,但是他想来杯啤酒的意愿被夏多给镇压了。夏多给他要了瓶冰镇雪碧,自己却跟杨光叫了啤酒。
    墨北忿忿不平,夏多自己也还没满十八呢!
    三个人都没提刚才的事,东拉西扯地闲聊着,杨光出乎意料地是个健谈的人,他好像是走过不少地方,听他说话很有意思。
    “那片海实在太漂亮,能见度也高,各种各样的鱼就从我身边游过去,好多我都叫不上名字来。后来还遇上海豚,它主动游过来跟我亲近,我就跟它玩了好一会儿,那时候真是感觉海豚的确通人性,看眼神都像是会说话一样。”杨光说着他潜水的经历,听得墨北流露出向往的神情。
    夏多忍不住说:“等放暑假我带你去海南,或者干脆去夏威夷玩几天,有人教怎么潜水的。”
    墨北意动,不过还是摇摇头:“那种游客般的尝试性潜水也没什么好玩的,可要是学深潜的话,又需要强大而稳定的心理素质,我恐怕不行。”
    夏多说:“反正我陪着你一起,用不着害怕。”
    “不是害怕……”墨北抿了抿嘴唇,笑了笑。
    杨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俩,夏多还想怂恿墨北,杨光忽然语气平淡地说:“我以前有个战友,一起打过越南鬼子的。有一年我们一起去玩徒手潜水,我最多也就潜个六分半,他能潜七分钟。潜水还是他教我的。那天下水以后,他再没上来过。”
    安静了片刻,杨光的语气有些发涩:“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得了什么抑郁症,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可当着我们这些朋友的面,他总是特别活跃,笑得特别欢快,我们谁也没看出来他有问题。那天在海里……海里的世界特别安静,好像是另一个空间,有时候我都会想,要是就这么停留在海里再也不上岸也挺好的。可能那天他也是这么想的……”
    又是一阵安静,夏多突然扭头看向墨北,他的动作太猛,墨北几乎听到他的脖子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夏多的眼神充满惊惧和疑惑,其中又夹杂着一些了然和恍悟,几乎是一刹那,墨北心里一沉,又一轻。
    完了,他猜到了。
    那么,是该结束了吧?
    这样……也好。
    可是,墨北又禁不住有些委屈:我这辈子也不算是有抑郁症吧?至少是不像上辈子那么严重对吧?抑郁症又不会像郑东那样发狂杀人,你怕什么呢?至少我要杀也只会杀死自己对吧?
    “北北,”夏多抓住墨北的手,很用力,“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墨北茫然地看着他。
    “我们的命运早就纠缠到一起了,我是你的,完完全全都是你的,你要信任我。”
    墨北愣了一会儿,飞快地瞥了杨光一眼,后者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顾自喝着酒。墨北撇了撇嘴,“是你想太多。”
    夏多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才放开,笑了笑:“好吧,用你的话来说,就是我脑补能力太强大。”
    “嘁。”墨北不屑地发出个单音,方才压抑在眉间的郁结之气却散开了不少,让夏多稍稍放下心来。
    ☆、90new
    那一晚在老马狗肉馆的谈话,后来夏多和墨北都没有再提起过。
    这件事对夏多的心理有怎样的影响,墨北并不清楚,但对他自己来说,似乎是在身外的那个蛋壳上悄悄凿开了一个洞,终于有了种被释放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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