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莉莉出来的时候,小脸惨白惨白的,茫然地睁大眼睛,泪珠儿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哭都哭不出声儿,让墨洁心疼死了。
    向来自诩护花使者的丑燕子看着也心疼,见牛莉莉走路艰难,她干脆把牛莉莉背了起来,牛莉莉还抓着墨洁的手不放开。丑燕子一边往外走一边安慰:“别哭了啊,多大点儿事啊,回去先上我那儿住两天。哥给你做几顿好吃的,补补就回来了。”
    牛莉莉抽泣着:“墨洁,我想吃锅包肉。”
    墨洁跟着掉眼泪:“我给你买。”
    丑燕子叹气:“两位公主啊,别哭了,别说锅包肉,肉包锅我都给你们买,行不?”
    牛莉莉噗哧一下笑了,很丢脸地冒出了个鼻涕泡,顿时满脸通红,接过墨洁递上来的手帕擦掉鼻涕,把脸埋在丑燕子背上再不敢抬起来见人了。
    周一墨洁上学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牛莉莉的未来,对于同学异样的眼神根本就没在意。可是早自习才结束,一个平时要好的女同学就过来吞吞吐吐地问:“墨洁,你周日……在家看电视没有?《北京人在纽约》那主题曲挺好听的哈?”
    墨洁莫名其妙地看看她:“没有啊。”
    “你没在家?”
    墨洁刚想回答,突然意识到对方的提问有些古怪,既然上一句对话是在说看电视的事,那正常的问法不是“那你看什么了”,或是“没看电视那你干嘛了”之类的吗?怎么会一下就问到了在不在家呢?
    见墨洁神色迟疑,女同学压低声音说:“你不会是真去医院了吧?”
    墨洁惊讶地一扬眉:“啊?”
    女同学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有人说在医院看见你了。还说……还说看到你跟一帅哥那啥,还说……你是去……那个啥的。”
    含糊的代指让墨洁心里一凉,她突然想起来墨北再三叮嘱自己不要陪牛莉莉去医院,不要接近妇产科。可她哪知道真的会被认识的人看到,还这么快就传出流言?
    墨洁怔怔地看着女同学,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断然否认,显得太心虚。说出真相,那就是背叛了牛莉莉。追问是谁说的,也就等于间接承认自己去了医院。要不,云淡风轻地冷笑一声,用不屑的态度暗示一切都是谎言?
    女同学渐渐尴尬起来的表情让墨洁意识到,她愣神儿的时间太久了,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反应时机。
    该死的!
    校花墨洁周日去xx医院做人流的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全校,等到下午上课的时候,墨洁发现连老师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异样。
    起初不解释,是怕越描越黑,后来就完全是赌气了。
    墨洁觉得很愤怒,这么明显的谣言居然能大行其道,难道她墨洁看起来就那么不自爱吗?
    其实墨洁平时人缘还不错,虽然谣言传得猛烈,而且越传越离谱,但是还没有人当着她的面来说三道四,而且暗地里也不乏维护她的人在替她驳斥谣言。
    可是墨洁此时的神经太敏感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于是只能愈发让自己骄傲地昂起头以示不屑,却不知道这样毫不柔弱的姿态有着另一层暗示——拒绝安慰。于是,一些善解人意的同学便给了她安静的空间。
    放学回家的路上,墨洁犹豫了一会儿,她早上来学校之前还想过,放了学就去看牛莉莉,把今天的作业带给她,不能让她的功课被落下。可是现在,她更想去找墨北,听听他的意见。
    在路口迟疑了半天,墨洁还是先去了丑燕子家。
    牛莉莉见到她很高兴,不过在看到那么多的作业时就又不那么高兴了,“我都这样了,你还让我写作业!”
    墨洁也不太高兴,牛莉莉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站在了悬崖边上啊?本来成绩就不好,再不抓紧时间努力,难道还要一直在她妈和那个男人的控制下生活吗?
    墨洁想说她几句,但警惕地发现即将出口的话尖锐得连自己都受不了,难道变成以前母亲那样出口就伤人吗?难道要让朋友离开自己,就像弟弟疏远母亲一样吗?墨洁愣住了。
    牛莉莉的心有时候比渔网的网眼都粗,有时候又比面筛子的小孔都要细,她伸手拿过作业,故作轻松地说:“好吧好吧,谁叫我是学生呢,不goodgoodstudydaydayup怎么行。”
    墨洁应景地咧开嘴笑了笑。
    回家的路上,墨洁的思绪暂时脱离了那谣言,反而陷入另一重纠结。
    小时候她太懵懂,对于弟弟跟母亲之间爆发的那几次争吵,还有弟弟搬到姥姥家住的事,下意识地认为是弟弟不对——好孩子怎么能不听妈妈的话?而且她还看到过母亲为了弟弟不听话难过得掉眼泪——好孩子怎么能让妈妈这么伤心?
    因为弟弟不乖,所以她就要格外听话、孝顺,让母亲高兴。虽然这样很辛苦,但是每当听到母亲用自豪的语气跟别人说女儿有多优秀,她就觉得一切都值得。至于母亲常常话里带刺,从小到大她都已经习惯到麻木了,根本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当然挨骂的时候也会难过,可是……那不就是母亲的习惯吗?被刺几下又不会掉块肉。
    后来她上了初中,搬到了姥姥家,而母亲也因为工作的变动经常不在家,母女俩相处的时间少了,墨洁接触的人群更广阔了,她突然发现,原来别人家母子相处是不一样的。第一次看到同学跟妈妈顶嘴的时候,她都吓呆了,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也太不像话啦!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意识到母亲说的那些话,不管是不是有口无心,其实是一种冷暴力。言语的刺,不像扎在肉上还能挑出来,扎在人心上密密麻麻,伤口会痛,时间久了会化脓。
    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和弟弟玩“山洞回音”的游戏,弟弟说了很多她当时听不懂的话,他问什么才是好的正确的爱,还有死亡并不痛苦。那时候弟弟才多大啊,可他的痛苦自己到现在都不能完全理解。
    现在母亲的脾气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大了,但她还是比一般人更容易生气,也更容易说出伤人的话。不想像母亲这样,有了这样的警惕心,墨洁下意识的格外约束自己的言行。有同学说她像天鹅一样优雅,其实她只不过是害怕自己一放松就会变得刻薄。
    可是今天差点对着那些背后造谣的同学和牛莉莉脱口而出的话,那些几乎压制不住的怒气,让墨洁觉得自己与刻薄仅有一线之隔。
    这究竟是源自人类的本性,还是因为继承自母亲的基因?
    人是否总会成长为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墨洁的脑子绕成了克里特迷宫。
    墨洁在路口碰到了墨北和夏多,两个男孩子肩并着肩——好吧,身高有差距,肩膀高度不一样,精确点来说可能不太适合“肩并肩”这样的形容,反正就是很亲昵地一起走了过来。
    “夏多你又来我姥姥家蹭饭啊。”墨洁不客气地揶揄,虽然夏多比她还大一岁,而已经是大学生了,但因为看着他从小就跟墨北混在一处,所以夏多在墨洁心里的形象总是高大不起来。
    “嗯,姥姥做的饭好吃。”夏多在孙家已经熟到了来蹭饭蹭床都无需提前打招呼的程度了,姥姥拿他当亲孙子疼。
    墨洁看着墨北,墨北回以莫名其妙的眼神。
    墨洁惊讶,“这种时候,你不是该说‘那是我姥姥’吗?”
    “……”墨北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耳朵,“我哪有那么强的独占欲啊。”
    夏多古里古怪地笑了起来,被墨北一肘击在了腰间。
    进门后墨洁姐弟都愣了一下,墨向阳和孙丽华居然又回来了,姥姥和孙五岳也坐在那儿沉着脸,气氛很严肃。墨洁下意识地看了墨北一眼,小声说:“小舅?”要说最近家里会有什么事情发作,那也就是孙五岳的事了。
    墨北看了孙五岳一眼,摇了摇头,小舅的神情不像是被放在审判席上的样子。
    “堵门口干啥?进来!”孙丽华一声大喝,姐弟俩的心立刻都七上八下狂跳起来——这是在孙丽华威严之下根深蒂固的影响,完全不受成熟心智的控制。
    这一声把夏多都给吓了一跳,瞄着孙丽华的脸色,很心虚地想:我跟北北的事被发现了?不可能啊。阿姨这么生气,冲我来的?我得怎么解释才能显得诚恳?我是先说我会对北北一直好下去,挣的钱都给他管着,还是先阐述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北北的?如果让他们知道我都喜欢北北好些年了,一会儿揍我的时候下手能轻点儿吗?不,最好还是往狠里揍,打得越狠,过后他们就会越内疚,再请求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能容易些……
    “跪下!”孙丽华又是一声怒喝。
    仨孩子都被吓得腿一软,幸好姥姥及时阻止:“跪什么跪,事儿还没弄清楚呢,你就瞎发火,跟个炮筒子似的。我跟你说,咱家孩子绝对不可能闹出这种事!”
    孙丽华怒道:“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墨向阳温和地说:“丽华,你冷静点儿,自己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她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别因为外人造谣,你就对孩子发脾气,要不是她的错,你这顿火发的不是没道理么。”
    夏多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同时有些莫名其妙的失望的感觉。
    墨洁哆哆嗦嗦地问:“妈,我咋了?”
    孙丽华一瞪眼睛:“你咋了还问我?自己说!”
    墨北同情地看了一眼墨洁,说:“爸,你们听到什么谣言了,弄得跟三堂会审似的,看把我姐脸都吓白了。”
    他很敏锐地捉住了方才墨向阳话里的一个关键词:造谣。
    墨向阳心疼地把女儿拉到身边,轻轻拍了两下安抚她,又对墨北说:“你和夏多去你小舅屋里玩会游戏机,吃饭时候叫你们。”
    夏多觉得尴尬,在这种时候他终究还是个外人,不方便留下,忙说:“我就是顺路来看看姥姥,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姥姥叹了口气:“行吧,小北那你去送送多多,明儿个姥姥给你们做油焖大虾。”
    墨北做做样子地把夏多送到大门口,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晚上等我电话。”
    夏多点点头。
    墨北跑回屋里,正好听到墨洁气愤的尖叫声:“那是他们胡说八道!做手术的不是我!”
    ☆、94new
    起先墨洁还想糊弄过去,但很快就被母亲的严厉给吓坏了,再加上这一整天在学校就已经承担了不少压力,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把前因后果给交待了。不过她害怕连累墨北,所以有些地方就给含糊了过去。
    孙丽华气得直骂:“个蠢孩子!这么大的事你不找大人商量,自个儿就敢拿主意,你真能耐了!我是管不了你了!”
    孙五岳劝道:“姐,小洁多听话个孩子,够可以的了。你别跟她发火啊。”被孙丽华一瞪眼,赶紧缩起脖子装不存在。
    姥姥护着外孙女,“就是,又不是咱家孩子折腾出来的事,你发这么大火干啥。别把孩子给吓着了。”
    “事不是她干的,可脏水全泼她身上了。她要是跟大人商量了,能整成这样吗?妈你可别惯着她了。”
    “哦,都我惯的。我老天拔地替你伺候孩子还伺候出错来了。”姥姥也生气了。
    墨向阳忙安抚了姥姥几句,又对墨洁说:“小洁,你诚实地跟爸爸说,是谁带你们去医院的,手术费是谁拿的?”
    墨洁还没说话,孙丽华倒又想起个事来,“要我说以后也别给她钱花了,别人家孩子没零花钱,也翻不出这个浪来。想着家里条件好了,纵着你们点儿,结果呢!钱一多就出事!以后要买本儿还是要交班费,都专款专项,一分也不多给你,看你拿什么钱带人做流产去。”
    墨洁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墨北无奈,“是我找了燕儿姐帮忙,钱也是我给我姐的。”
    见孙丽华脸色一变,墨洁抹一把眼泪,赶紧说:“是我找小北帮忙的,他一开始还不让我管,说怕引火烧身。我看莉莉那么可怜,就非让他帮忙,小北跟我说让燕儿姐带莉莉去医院就行,让我别进去。可是莉莉吓坏了,我想安慰安慰她,就跟进去了。妈,你别怪小北,都是我把事情搞砸了,要是我听小北的,就不会出事了。”
    小姑娘如今也是又委屈又生气,一副豁去了的样子,昂着头挺着胸,意思是“有什么都冲我来!”
    孙丽华一拍桌子:“你要真听他的,那到了我们谁也不知道你俩掺和了这么大的事,是吧?”
    墨洁噎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凶了。
    墨向阳看看儿女,严肃地说:“你们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因为是一向温和宽容的爸爸的问话,墨洁大着胆子小声争辩:“朋友有难,不该帮忙吗?而且我们已经尽量谨慎了。”
    墨北说:“爸,现在真正该追究的,那个散布谣言的人。”
    墨向阳叹了口气,“小洁,你能在朋友需要的时候尽自己所能地帮她,这很好。小北,你能敏锐地发现问题的关键,这也不错。可是,你们俩个有没有想过,有些事情还不是你们这个年纪所能处理周全的,你们应该信任一下父母、长辈。我知道在你们这个年纪,有心事只爱跟同学、朋友说,不爱跟父母师长说,因为觉得有代沟,觉得长辈理解不了你们。但是你们得明白,有些事情可能是以你们现在的年纪和阅历还处理不好的,就像这件事,如果你们能早一点跟长辈商量……”
    墨北打断他的话,“爸,如果早就告诉你们,你们能怎么做?难道是去找牛莉莉家长谈谈?还是帮她报警?”
    墨向阳和孙丽华面面相觑,其实要按道理说,这事当然应该报警,把那个男人绳之以法。但是受害者本人、受害者家长都不想走这条路,别人帮忙报了警可能反而招恨。如果是跟牛莉莉的妈妈直接谈话,他们又能以什么立场去谈呢?人家一句多管闲事就能把他们给怄死。代替墨洁领着牛莉莉去做手术?还是那句话,以什么立场去呢?而且他们经历的多,顾虑得也多,要担心被牛莉莉妈妈骂多管闲事倒打一耙,要担心万一手术有后遗症他们要负什么责任,要担心万一有人误会他们跟牛莉莉怀孕有关系……
    这些顾虑一想到,那恐怕就只有避之唯恐不及,免得忙没帮成反惹一身臊。但这样一来,自家人当然是没事,可以后墨洁面对牛莉莉的时候真的就能问心无愧吗?
    墨北又说:“如果这件事交给你们处理,或许不会有现在的谣言。但是,这个谣言居然一点都没提到牛莉莉,单是针对我姐,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谣言传播的速度、范围,这么短的时间就让家里都起了小地震,要说传谣的人不是有意为之,你们信吗?这次虽然是我们的不谨慎给了人传谣的机会,但是换个思路想,何尝不是因为这个机会让他暴露出来,以免会有更严重更难防的背后插刀呢?”
    孙五岳怒道:“这人也太可恶了!小洁你别怕,小舅一定把人给你找出来,狠狠收拾他一顿,看他还敢说我外妞儿坏话!”
    看他那副横眉怒目的样子,墨洁噗哧一笑,心情总算好了几分。
    孙丽华虽然气恼,但现在火气也压下去了,开始琢磨怎么帮女儿善后。“要不我去找找你们老师吧,谣言都传遍了,总得让学校有个明确的态度。”
    墨洁迟疑道:“那牛莉莉……”
    孙丽华皱眉道:“这不能瞒着老师,不然说不清楚。不过我会跟他说,尽量别让太多人知道,再怎么样都是他的学生,真出了事他也有责任。”
    墨向阳点头:“这样就好。”
    墨北想了想,说:“还是得把那个人找出来。爸,妈,这事你们是从哪里听说的?”
    孙丽华和墨向阳对望一眼,也都有些疑惑,“有人往咱家打了个电话,声音挺奇怪的,不过听着像是个男的。开始我们也没信,不过我打电话给你小舅,你小舅去学校打听了一下,结果听说全校都知道了,这不我们就来了。”
    孙五岳说:“小洁学校有几个小崽子我认识,我叫他们去打听打听。”
    墨北说:“问问谁在那天去过医院,或是家里有在医院工作的亲戚,有家人住院的也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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