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睚眦离开前十分自觉地用尾巴将门带上。
    然后百里紧接着回身,将插销啪地一下扣上,随着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地完成,白姬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提到了嗓子眼,见他一步步走近自己,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就好似一面巨大的墙将她整个人团团围住。
    百里走到她面前,停步,低头看她,狭长的眼里映照出她于漆黑中微微闪光的润白色面庞,眼帘微眯,瞳仁里划过一丝轻微的波动。
    他差点以为自己会永远失去她了,一如曾经那般……
    抬起手,想要触摸她因昏迷太久而苍白消瘦的脸颊,却在半途怔住,他余光一动,瞥见自己掩映在衣袖底下黑纹遍布的手臂,眉心微蹙,飞快地收回了手。
    手在袖中缓缓握拳,绝不能让阿浔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白姬见他本向自己伸出了手,却在中途收了回去,一副蹙眉不乐意的模样,不由得眸光一暗:他终究还是介意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紧紧攥住,隐隐作痛,闷得喘不过气来。
    心里的委屈犹如破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而来快要将她整个人淹没了,耳畔仿佛响起司南离轻蔑的讥讽,你不过是他苦捱千年不得已才寻来的替代品罢了,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便会被随意丢弃,对你好又怎么样,再好,这一切都不曾属于过你,还是他想给,却给不了另一个女子的抱憾和补偿而已。
    她在心底默默告诫自己,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收手,早点断了这份非分之想,不要等到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愣住,抬眸相视。
    一丝浅浅的笑意自百里琉璃色的眸子中弥漫开来,使得刚刚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的白姬心又慌乱起来,她错开眸子,强作镇定道:“你、你先说吧!”
    百里仔细端详了一番她面色,问道:“身上可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他关切的眼神落在身上每一处都似滚烫的烙印叫她坐立不安,浑身不自在,恨不得能快些逃离这里。
    除了变成这副样子以外,没有什么不舒服的,白姬摇摇头,心里盼望着能够早点结束这番对话。
    百里将她脸上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眸色暗了暗,紧接着说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白姬心里一突,直接拒绝道:“不要!”然而他却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臂拽了过去,袖子被轻轻揭开,夜里风凉,白姬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随即感觉到一阵颤栗,是百里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在了她的鳞片上。
    也许是自责,也许是怜惜,他抬头看她,千言万语在喉头一哽,最终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后悔吗?”
    她原本低垂着眸子,神情冷冷,然听到这句话眉心一皱,眼眶酸涩,几经要落下泪来。
    后悔啊,怎么能不后悔呢?
    后悔当时年岁尚小懵懂不知,不明白娘亲一番苦心,尽做些惹她不快的事,叫她临死都带着牵挂;后悔生在皇宫,禁锢于此,不得欢颜,平生软弱不知反抗;后悔当初没有随那场大火痛快干净地死去,留了魂魄不甘不愿地游荡于世……
    可这些是她可以选择或者避免的么?回过头想想,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或许她命该如此,就不该再做无谓的挣扎,因为每一次挣扎都会是自己堕入更深的黑渊。
    原以为百里是她漫长枯寂人生里一束明亮的光,一盏指路的灯,只可惜,他并不属于自己,她却甘愿化作一只扑火的蛾子,围绕他不知疲倦地旋转着。
    后悔么?
    她摇了摇头,终究还是答了一句:“不后悔。”
    不清楚他指的后悔是哪一件,或许她平生想要后悔的瞬间太多,但是如果时光回溯到那一天,她仍旧会选择扑身,不为什么,因为爱一个人想要为他牺牲是毫无怨尤的。
    白姬垂下眼,她正在一点点将自己的心剥开来给他看,只可惜,这腔热血最终还是尽付冰凉。
    “我累了,还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语落的那瞬,她看见百里附身靠近,不禁下意识头往后仰,眼睫微颤间看见他的脸越凑越近,深沉的眼眸里盛着她略显局促的脸,长眸微敛,一记蜻蜓点水的吻小心翼翼地落在她唇上。
    从相识到现在,他们之间的亲密接触屈指可数,但不知为何,这一次比前两次都要让白姬感到心弦悸荡,柔肠欲断,大抵是决意离开的缘故,因而才分外珍惜这临别的一吻,她靠坐在窗下,月色从棂花格纹倾洒下来,化作点点银屑漂浮在漆黑发间,眼前是他近在咫尺的脸庞,长眉入鬓,凤目缱绻,怎么看都是挪不开眼的美。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大抵是两个人都站在窗下的缘故,这个透着小心翼翼的吻有些冰凉。
    “对不起。”他移开唇,一句话便让她打落谷底:“以前的事,你都想起来了?”
    白姬没有立即回答,看来她用尽心力在粉饰太平的过往其实在百里心里并不难以启齿,这个发现令她越发低迷。
    “你是指,我母妃是妖,而我体内亦有半妖之血的事?”她吸了口气,尽量平静道:“没错,我都记起来了。”顿了顿,又问:“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要瞒我?”
    哪怕是源于心底的那半分愧疚之心都足以令她慰藉。
    百里执起她冰凉的指尖,包在掌心,分明是尊享荣华血脉高贵的帝女,这双手上却生着薄薄的茧子,早知道自己亏欠她许多,却没想到有那么多。
    转头看她,看见她眼底的计较与不甘。
    “我不怪你怨我。”他的声线清淡,一如那晚她在摇光殿听到的那般,如清风翠竹声声入耳,“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选择牺牲你娘来救你。”
    人生既然做出选择,那便没有回头的余地,但是这个选择,他不悔。
    “不,我没怨你。”白姬摇了摇头,“其实在我刚刚记起来的时候,我真的很恨你,恨你为什么会允诺娘的请求,但心中又明白自己不过是迁怒罢了,就算你不答应,她定也还会召唤他人前来,我了解她的性子,她若是下定了决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苦涩地笑了笑,仿佛耳畔又回响起娘亲的低语,阿浔莫怕,娘亲会一直陪着你……
    到头来,她还是独身一个。
    “可你看,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她抬起手臂,语气愤然:“人不人,妖不妖,就连睚眦也不敢靠近我,以为我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你说日后我走在这路上,会不会有成群结队的道士前来抓我?”
    不等百里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道:“我谁也不怨,要怨就怨自己命不好。原该早早死了,却被你救了,后来又死了一回,又被你阴差阳错地救了,你说你救我做什么?娘亲也是,不信你现在找来判官问问,看看生死簿上我该卒于何年何月?从醒来到刚才,我翻来覆去地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来的,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我早该死了,是娘亲甘愿舍去自己的寿数来续我这个短命鬼的命,可这逆天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变成这个样子,是我活该。”
    “阿浔……”
    “你听我讲完!”
    她觉得眼眶酸涩,怕叫他看出来,只能侧过头佯装去望那溶溶月色。
    “其实我这人特别胆小,以前在宫中,也是别人说一,我不敢说二,一味忍让却从未想过反抗。就连死——”她深吸一口气,颤声道:“亦不能自己选择,你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选择救我,我想娘也一定会这么说,但是谁关心过我究竟是想死还是想活?”
    娘去世以后的数年,长夜漫漫,她对月而望,恨不能随她一起去了。
    “有时候,该放手时就该让它走。”
    这句话一语双关,不只是对百里,也是对她自己说。
    “你还记得那日在浮山你问我的话么,我问你究竟吃不吃人,你问我如果你吃的话我会不会怕?我当时回答说不怕,是吧?”
    她转过头看他潭水般深不可测的眼眸,感觉那里头的光芒正一点一滴地死寂下来。
    “那是骗你的,司南离曾是你的朋友吧?一见到他我便会联想起曾经的你。”她低声说道:“这让我感到恐惧,若是哪一天仇家再找上门来,这次我还能不能保住性命呢?”
    她从百里手中一根根抽出手指:“我不怕死,但我的命是娘给的,我不能不孝。”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了。”
    ☆、第71章 云尤雨殢
    语落,白姬推开百里,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径直向床边走去,感觉他的视线就如烙铁般紧紧贴在后背,她垂下头,用大半长发遮住脸颊,生怕在那炽热深沉的目光中显出原形,更不敢抬眸去看他此时的脸,因为知道哪怕就一眼,都会使得脚下重若千钧。
    她骗了百里,她并不怕死,只是害怕看到在他对阿浔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毫无希望可言的自己罢了。
    诚然如此,要想离开又谈何容易?
    他在她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又岂能是简单涂抹便可抹去的?人下决心做某件事前,总是将自己设想得太有毅力,岂料,等到真正去做,方知前头设想统统都是大言不惭罢了。
    白姬在心里默默数着,从她离开到百里开口,当中不过隔了五个步子而已,她是如此的口是心非,明明下定决心要斩断情丝决然离开,然内心深处仍然对他的挽留有所期盼。
    他清冽中透着一线疲惫的嗓音里透着叹息:“都说完了么?”
    白姬步子一顿,点了点头。
    又听到他低声道:“那,可以听我说两句么?”
    她愣住,听着他疲惫倦怠的声音,却还是背着身,摇头:“我不想听。”因为要干脆利索地离开,所以不能看,也不能靠近。
    恍惚中听到他一声叹息,似乎是对自己固执己见而感到深深的无奈,脚步声逐渐远去,屋子重又寂静下来,白姬回身,透过半掩的门扉看见回廊里空无一人,只余下一片冷峭的月色,心头一松的同时又变得空落落的。
    她回到床上躺好,不断说服自己这样也好,没有纠缠没有拖泥带水,断的干干净净,再见还是朋友。正将缓缓睡去,忽地有道光亮在眼前。
    她睁眼,蹙眉,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撞入百里那双深邃迫人的茶色眸子里,看见他左手举着一盏油灯,右手端着一叠精致的茶点,漆黑的长发服帖地拢在一边,低头看她,长长的眼睫在脸颊落下一片青影。
    “你睡了几日滴水未进,用些吃食再睡也不晚。”说着,将碟子塞给了白姬。
    白姬愣在那儿,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了吧,自己哪有什么心情吃饭,不接吧,她偷瞄百里一眼,总觉得后果会更严重。
    万般无奈,只得接过,粗粗一扫,倒都是自己平素爱吃的口味,只是——她从未向百里说起,他怎么会知道?莫非自己连口味都和阿浔一模一样吧?思及此,不由更为心塞。
    百里站在床边,低头看她小口咬着糕点,腮帮一鼓一鼓,活像只松鼠,真是可爱又可气。
    “你吃,我说。”他蹙眉,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
    要说的是你,要瞒的也是你……白姬瘪了瘪嘴,只能靠吃糕点泄愤。
    尽管如此,耳朵还是不由自主地竖起,听到他疏淡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我来自归墟,长到一万三千五百岁前从未离开过那里。你肯定听也没听说过那个地方,我只能告诉你,那是一块天不管地不管,远离六界的化外之地,是流放堕落诸神和上古妖魔之地,四处都是嶙峋怪石,荒漠泥沼,有的地方甚至寸草不生,只有一片赤红色的岩土。”
    他想起,要在那里生存下去,必须舍弃仁慈背弃天纲地法,必须心狠手辣,一旦对他人手软,那下一次便是自己的死期。那是一块弱肉强食虎狼纷争之地,狭路相逢,唯有最毒辣凶悍的强者方可笑到最后。
    世人因畏惧而尊称他为邪神,归根究底,也不过是个困锢在流放之人项上的枷锁罢了。
    “我从不相信命运,上天如何安排,我就偏不遵循。”他垂眸,浅笑间眉宇流露出意气风发的锋锐来,却是温和地朝白姬探出手,轻柔地替她拭去唇畔的糕点碎屑。
    “——直到你出现。”
    一次又一次的相逢和失去,想要拼命挣脱却不断深陷的怪圈令他开始怀疑命运,是否这一切都源于上天的捉弄。
    百里深深地蹙起眉头,眸中藏着自责:“我允诺过你,只要有我在,没有人能够伤害得了你,可是我食言了。”细数过往,是他每一次落下无法兑现的诺言而她——却一直信任等待,一次又一次。
    白姬静静地啃食着糕点,心中真真如同嚼蜡一般,她心说:我懂得你的心情,可这一切都是为了阿浔而非她白姬所做的吧?是以她即便再感天动地,亦不能有任何的回应。
    如今他这声声入耳,句句戳心,把她的心一下戳了个稀巴烂,碎了满地,连捡都无处去捡。
    “但诚然如此,我还是不能放你走。”百里忽然附身而下,两臂撑床,无形间将她整个罩住,垂低了眉头,凤眸轻敛,褪去了从容不迫温文尔雅的伪装,眼前的他眼中泛着邪样的光华,通身的煞气,骤然冷下的气息,刺得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刺痛不已。
    她下意识地后退,直到背靠床板才发现自己已然无路可退。
    而他步步临近,漆黑的长发顺着她光滑白皙的脖颈蜿蜒而下,就好似一只轻柔的手拂过她身上寸寸肌肤,彼时,他盯视自己的眼神就宛如在看咬到嘴边的猎物。
    情况有些不对头,他想要做什么?白姬左顾右盼着,心中惴惴不安,想要说点什么壮壮胆子,于是色厉内荏严词批驳道:“你这人也忒不讲理,脚长在我的腿上,难道你不让我走,我便真的不能走了?!”
    说白了,也只是想说点难听的话气他松手罢了。
    谁知,竟一语成谶。
    百里果真低下头打量她,炽热的视线沿着她娇嫩的脸颊一路向下,徘徊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际,笔直柔韧的长腿,最后定格在她刚醒还来不及穿鞋的脚。
    十个脚趾小巧晶莹,脚踝嫩白如玉,真真美不自知,诱惑无边。
    他眼帘半遮,掩去眸中滚动之色,再也不能压抑自己奔涌欲发的情感,撑头看她,长眸一挑,风月无边,低哑的嗓音响起:“不能,因为我会让你走不动。”
    语落,迎头吻了上去。
    白姬顿时一片空白,等到他整个人欺身过来,想要伸手去推,却已是迟了,片刻的迟疑,令他有机可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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