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看向钱金银,正要令他自去忙自己的,便忽的顿住,正经看了钱金银好半响儿,“挽个发髻,戴了冠,你这忽的一番新,我打眼一瞧你的眉眼,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
    “可能是物有相类,人有相似吧。”钱金银道。
    周氏也没往别处想,遂点点头,挥手赶他。
    钱金银自去,周氏带着洛瑾瑶并一众丫头婆子便往沁园来,带着兴师问罪的气势。
    沁园里头,三夫人得了消息,一点也不见她着急,竟还悠哉悠哉倚着门框嗑瓜子,地上如雪一片。
    王燕佩傻愣愣坐在椅子上,眼睛红肿,显然是哭了一夜的模样。
    待周氏和洛瑾瑶进来,王燕佩“嚯”的站了起来,转身就进了自己的屋子。
    周氏实不想做一个赶走客人的恶主人家,便对三夫人道:“她做的事情,没有你在前面铺路架桥,定然是做不成的,毕竟是亲戚,后面的话别让我说出来撕破了你的脸皮。”
    洛瑾瑶语气就要轻缓一些,“婶娘,让王家人来把王姑娘接回去吧。”
    “不必你们赶我,我自己走。”咣当一声,门猛的被打开,王燕佩将一个大包袱狠狠投掷在地,一抹眼泪道:“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我贪财,我厚脸皮,可我就是想嫁进你们家。”
    王燕佩摆出一副“你们能拿我怎么样的脸”,恶心的周氏气血上涌,扬声就想下令让人把她扔出去,可又一想,她一旦将王燕佩扔出大门,立即就会传出鲁国公府恶毒赶走穷亲戚的流言。
    自从经过三老爷的事情,鲁国公府的名声已然是一落千丈,此番若再有这个传闻,鲁国公府哪里还能在燕京立足。
    便生生忍住了,压抑着语气道:“王姑娘既然已收拾好包袱了,我这就给你派轿子。”
    “我这就走。”王燕佩把自己的包袱抱在胸前,望着洛瑾瑶哭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家世好,长得好,还嫁了一个那么有钱那么宠爱你的夫君,你高高在上的看着我向你卑微乞怜,你心里一定看不上我吧,可我从来都不觉得我哪里做错了,我就是没有你的家世好,就是长得不如你,就是想方设法的嫁入豪门巨族,怎么了?我家的亲戚就属你家最豪贵,不来你家来谁家。”
    王燕佩梗起脖子,脸色涨红。
    “我不如那个孙姑娘,我耍不来你们那种文绉绉的计谋,也不懂什么徐徐图之,我就用我自己的法子,我没有害人。”王燕佩骄傲的挺直背脊。
    “你害了,你会害了我大表哥。”洛瑾瑶道。
    王燕佩气的跺脚,“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趣儿,我正伤心,就要走了,就不能让我过过嘴瘾吗,还当你是个心软好欺负的,你也这么膈应人,哼。”
    洛瑾瑶撇嘴,白天鹅似的昂起头,轻蔑的望着王燕佩,“谁告诉你我好欺负的,我才不好欺负,我欺负你还差不多。”
    王燕佩也撇嘴,她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低下头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我就要走了……”
    此时,众丫头婆子在旁环饲,随时准备扑上去将人赶走,“恶毒”的周氏母女“凶神恶煞”,王燕佩又故作瑟瑟发抖模样,使得她看起来实在可怜,洛瑾瑶有些许的动摇,周氏冷眼看着,对这个王燕佩另眼相看起来,知道利用阿瑶的善心,这个王燕佩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傻。
    王燕佩偷觑洛瑾瑶,见她这番模样,立即道:“那你把你头上戴的步摇送我做临别礼物可好?”
    忽的气氛一变,王燕佩整个人市侩贪婪起来。
    洛瑾瑶:“……你个小骗子!”
    周氏摇摇头,满是不满的瞪了洛瑾瑶一眼,直接道:“送客。”
    王燕佩虽有不甘,但也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只得灰溜溜的离府。不过,她默默一数从三夫人那里得来的首饰,裂开嘴笑了,这趟来可没吃亏。就是可惜没能从傻兮兮的洛瑾瑶那里拐出点什么东西来。
    三夫人连忙追上去,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低声道:“回去告诉你娘,我可是尽全力了,是你们母女的法子不管用。”
    “你就等着我娘闹上门来吧。”王燕佩心里很是看不上三夫人。她觉得三夫人能嫁进国公府简直是走了狗屎运。
    “你!”三夫人恼恨之极。
    回去的路上,周氏缓缓教道:“你别看她们可怜,在可怜的表象下皆打着自己精明的算盘,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栽到她们的算计里头去。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的便是这些人。阿瑶,要学会狠心。”
    洛瑾瑶笑道:“阿娘,《孟子》上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用在我身上,我赋予这句话的解释是,如今我拥有的比她多,正如王燕佩所说,我家世好,长得好,还有一个宠爱我的夫君,在她没有对我的亲人造成伤害的时候,若她的所作所为还在原谅的范围之内,我便饶恕一回;
    阿娘,我不是心软,我只是成全自己的本心。就拿王燕佩来说,我放她一马,不是为了得到她的感激,王燕佩这个人她也不懂得何为感激,她只知道索取,仅仅就是她所做的事情不足以我用什么厉害手段惩治罢了。
    阿娘,你可知业障?
    我们生来干净,非到不得已,手中不要沾血,心中不要动恶念。为王燕佩得业障不值得。我退一步心安,敌进一步,自以为占了上风,我再退一步,出言警告,敌得寸进尺,我退无可退,心无挂碍,我便拿起屠刀,手起刀落,敌人头落地。我手中无血,衣衫干净,心无业障。”
    这一番道理把周氏说的一愣一愣的,半响儿才反应过来,不禁戳洛瑾瑶一把,怪责道:“你小小的人儿,胡说八道些什么。娘可不怕什么业障,那王燕佩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她,咱们不能越俎代庖惩治客人,她那个祖母可是个立身严正的人,我早已令人把王燕佩的所作所为告之了,王燕佩回去后必将受到该有的惩罚。”
    洛瑾瑶笑道:“是,所以我的言论只适合我自己罢了。”
    隔了一日,那王李氏果真吵上门来。知道联姻无望,也把周氏给得罪了,怕引起周氏的报复,王李氏直接借着吵闹把当初三夫人陷害洛瑾瑶的事情抖落了出来。
    这王李氏也贯会做人,她就站在鲁国公府门口,掐着腰大吵大闹,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
    “人家国公府的二小姐,多乖巧孝顺的一个姑娘,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她,大伙都来听听,这个她就是这府里头的三夫人,也是我的大姑姐,为了陷害二小姐,就在老夫人寿宴的时候,趁着人多,把什么艳诗淫词塞到人家二小姐的诗稿里头假作是二小姐所作,毁人清白呦,不得好死。
    还有呢,听我大姑姐说,后头搞事的主谋就是这府里头的老夫人,这老夫人可不是亲生的,是继祖母。你们听听,这复杂的,莫不是有什么阴谋不成?这大宅门里的事儿呦,真开了咱们这些小门小户的眼界。
    可怜二小姐,本是那皇子王妃的命格,硬生生被扭曲嫁了商人……”
    待王李氏被驱散之后,心头惴惴的想:我都这么为二小姐说话了,依着周氏那护短的性子,肯定得感激我吧。不,不感激也没关系,只要这国公府把燕佩所做的事情忘了就行。
    如此,经过王李氏的一番宣扬,知道当年真相的越来越多,往后再也没人敢以此奚落洛瑾瑶,此为后话。
    周氏一扫心头阴郁,满面花开似的,后面竟真的帮衬了一把王家有出息的后生。
    慈安堂里,老夫人听到王李氏把她也吵闹出来的消息,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她一口一口吃着肉糜,狼吞虎咽,精神却越见颓然,犹如大厦将倾一般。
    ☆、第84章 挟恩
    “阿瑶你说王李氏那对母女,是精明还是憨傻?”站在廊檐下,周氏摇着团扇若有所思的道。
    后头洛瑾瑶端着一个玛瑙盘走来,里头盛着切成块的乳白色果肉,旁边放着一根三寸长的水仙头玉针,便听她缓缓道:“说她们憨傻呢,王李氏心知得罪了咱们,便以闹上门来的方式,广为告知的为我澄清,以此来讨好您;若说精明呢,王燕佩玩的那一手小把戏又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依我说,那对母女是务实,毅然放弃得不到的,把能捞到手里的都捞到手里来。”
    周氏心事重重,根本没有心思吃东西,推拒了,继而道:“要我说,那对母女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做起事情来,藏首露尾,瞻前顾后,怕这儿怕那儿。”
    此时红薇过来了,周氏便道:“国公爷呢,这个时辰该回来了。”
    红薇便道:“方才奴婢令寿儿去前头询问,寿儿回来说,国公爷散值回来了,待听说了王李氏吵闹的事情,神思不属的,又出门去了。”
    周氏抬头瞧了瞧天色,见落日西斜,情不自禁便叹了口气,“打从你爹小的时候,外头人就知道,鲁国公府,哦,那个时候已经不是鲁国公府了,到你祖父那一代爵位已降至伯,整个家族已然式微,若不然也不会在已破落两代的万伯公府娶主母,纵然是填房也是他们万家高攀,如今的鲁国公府是你父亲因救驾有功重新得回来的,是豁出命去侥幸没死得到的,你父亲膀子上那个疤至今还在,触目惊心。
    外人都知道娶回来的这个填房是个善心的,待继子比亲生的还疼,时常有流言传出去,这个填房为了继子把亲子怎么怎么样了,你爹走出去,总有人时不时的告诫一声,要你爹不能忘恩负义,一定要孝顺老夫人云云。
    一开始的时候,依着你爹的性子自然感激不尽,后来,比你爹还有出息的二老爷死了,就有人传言说是你爹给害死的,真是可笑,那明明就是意外,与你爹何干。但老夫人似乎不是那么想,和你爹闹了一场,骂了很多不讲情面的伤人话。
    再到后来老夫人依旧对你爹疼爱有加,但这些‘好’不知怎么就成了他心头的负累,孝顺老夫人成了他的执念似的,仿佛对老夫人说一句重话都是万死难辞其咎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老夫人说一句‘我最疼的是你,我的亲儿子也比不上,我为了你我的亲儿子怎么怎么样’之类的话,他就只能顺从、顺从、还是顺从,你爹心里也是有苦难言。”
    “她这是挟恩,她用‘疼爱’的名义把阿爹挟持的一动不能动。那这一次也将不了了之吗?”听着父亲被胁迫,洛瑾瑶不禁气恼。
    周氏摇头,又是深深一叹,“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逼也逼过了,想不想得通但看你爹如何做吧。”
    “那还了得,她岂不是如同有了‘丹书铁券’似的,纵然杀人放火阿爹也不得不饶恕。哼,真是好计谋。”
    望着飞檐斗角上的落日余晖,周氏郁郁不得展颜。
    气氛一时凝滞。
    街市上行人如织,沿途的小贩,有的依然在招揽生意,有的已开始收拾扁担锅子准备回家。
    一个满面脏污,头发半黑半百的老乞儿跪在街市当中,端着一个破了三个口子的陶瓷碗,在向每一个路过的人讨要。
    “大爷行行好,给两个子吧,老爷,您大富大贵,做做善事吧。”
    行人匆匆,多是漠然的眼神,只有那么几个怀里有闲钱的,有一丝善心的,随手扔在地上。
    洛文儒立在老乞丐身边,摸了摸袖子,没有,恍然想起香囊里还塞着几颗银裸子,这是用来打赏下人的,便都给了他。
    老乞丐千恩万谢,洛文儒却渐渐走远。
    “馄饨,热腾腾的馄饨——”
    “烧饼,又薄又脆的大烧饼——”
    “……”
    吆喝声一声接着一声的入耳,热闹非凡,置身在这喧嚣中,背手走在路上的洛文儒却是愁眉不展,走一步叹一声,不禁想到:生而为人,若能无情那该多好。若不能无情,若能选择情意该多好,她好时,我和她有情,她不好时,我转头便忘了情。也好过现在,辗转折磨。
    多年在官场沉浮,他从来就不是糊涂的人,他若糊涂平庸,他也不会在六部之中最为波云诡谲的吏部呆那么多年,还成为了吏部的领头人。
    想到惠娘数落他的话,洛文儒不禁苦笑。在对待亲人上,果真和女儿阿瑶是半斤八两。可阿瑶才多大的年纪,阅历浅,自然不能狠心。而他呢,年纪活了一大把,还是如此不能痛下狠心。
    真像惠娘骂的那般,婆婆妈妈不像个男人。
    可他也不承认的,在公事上,他哪一次不果断,哪一此不是快刀斩乱麻的。
    唉……
    又是深深一叹。
    德胜楼上,趴在窗户上看人景的禄亲王早一眼就看见洛文儒了,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便命下人来请。
    洛文儒往上看了一眼,无可无不可的跟着上了楼。
    这是禄亲王常来的包间,里头正有一老一少两个说书人正说书,洛文儒坐下,听了一耳朵,说的竟是继母包藏祸心的故事,他不禁心中更加烦闷,起身要走。
    禄亲王拦下,戳他一下子,“老伙计,你这是遇上什么难事了?跟哥哥说说,哥哥虽是个闲散宗室,但到底在皇帝侄儿那里有几分脸面的。”
    “不是公事。”
    “那就是私事了。家里头周氏又难为你了?”禄亲王不禁调笑道。
    洛文儒摇头,吃了口酒,一指说书人道:“和这故事差不多。”
    禄亲王诧异,“不会吧,你家的老夫人对你可是真好,这在燕京谁不知道。若论哪家填房最心善,是个人都要称赞你家老夫人的,你家老夫人为你做的可没人比得上。就说新昌坊白翰林学士家吧,那可是以家风家长的人家,前些日子不还曝出继母克扣原配嫁妆的丑事,在说那个谁……”禄亲王使劲想了想也记不清楚是谁家了,就道:“谁家的那个继母把原配所生的嫡子给捂死了,还有谁谁的,小门小户的我也记不住人家,说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把原配生的嫡女给折磨死了。”
    禄亲王一番啧啧,又斜睨洛文儒,“瞧一瞧,比一比,你摊上的继母又算得上什么,你别不知足啊。别的不说,人家把你健健康康的养活这么大,这么有出息,这就是她的善心,她的功德,你合该好好孝顺人家的。”
    洛文儒还能说什么,满嘴里发苦,勉强笑道:“是啊,她是最好的继母,她为我付出了所有,举世皆知。”
    禄亲王深知洛文儒的为人,知道若非遇上实在难以抉择的事情,他不会这么苦闷,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的家事我不便说话。若你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你那继母,可以去祖陵看看,和先辈说说话。我母妃死的早,无人看护,每每遇上难事我都去哭我母妃。那里安静,可以让人想清楚很多事情。”
    洛文儒点点头,又陪禄亲王喝了会儿酒,随后又借了禄亲王的马,真的直奔祖陵而去,临行又托付禄亲王帮忙在皇帝那里请一日的假。
    他这一走便是一日一夜,鲁国公府却安静之极。
    周氏在等洛文儒想通,老夫人也似乎在等什么。
    仿佛海啸之前的宁静,整个府里的主子们都蛰伏了起来。
    正午的阳光直射,把青石板小路都晒的烫人。夏蝉一声一声的叫,火上添油似的惹人燥热。
    主子们都有歇午的习惯,这个时辰连伺候的下人也都找个阴凉的地方打瞌睡去了。
    这一处,除了夏蝉的鸣叫,空无一人。不一会儿来了两个丫头,在假山后头会和,片刻传来说话声。
    一个道:“真的只是巴豆粉?”
    另一个道:“我的好妹妹,我还能骗你不成。你若不信,便还给我。我不管你了,由着你在二等丫头这种位置上伺候到嫁人。”
    “不,给我。国公府的一等丫头放出去,外面的大地主穷秀才争着抢着要纳为妻,可二等丫头呢,差了一等丫头不是一星半点,我不服气,我自问样样比那个喜鹊出色。我、我要趁着我年纪还轻,抓紧爬上一等丫头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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