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才动了没两下。
    忽然“咚”的一声响,马车被丢在轮子前的杈子拦住了,马儿焦躁地刨蹄子,响鼻声不住从车前传来。
    沈寒香看了孟良清一眼,额头迅速渗出冷汗来,孟良清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按住挎在腰上的剑,到前面去问情况。
    那短短的几个瞬息之间,汗水沿着沈寒香的额头滚下来,毡帽前端的毛被汗水湿得粘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就在沈寒香按捺不住想起身出去的时候,孟良清钻进了马车,车轮重新动了起来。他坐在沈寒香身边,握着她的肩膀,让她半靠着自己,轻声在她耳边说,“没事,后面的几辆车重新查了一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现在可以出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〇四
    马车出了大都,一路南行,没日没夜地赶了五天路,曾经抵挡西戎人的胡燕关城墙已经被废置,别说看不见军队,就连一面军旗都没有。
    扶着沈寒香下了马车,城里百姓已经退到南边,现在是西戎人的地盘。连吃了五天的牛羊肉,沈寒香一看见又圆又大的西瓜就忍不住了,让孟良清买了两个,冰在泉水里,吃过晚饭,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守着冰冰凉凉的泉水等西瓜。要不是这里的夜晚太冷,她简直想把手浸在水里,这一带的气候实在干燥得够呛。
    “小心……”孟良清话音未落,秋千架停了下来,沈寒香两腿蹬着地面,摸了摸越来越圆的肚子,表情似乎有些难受。
    孟良清顿时如临大敌地走过去,把她从秋千上抱下来,放在躺椅之中。胡燕关的西戎移民还不够多,一个老板能占好几家屋子,住宿不必非得去客栈,为了避免被人打扰,他们索性住在一间大院子里。
    沈寒香看他脸都吓白了,忍住腹部不适,白着脸笑了笑,“没事,可能晚上吃得太多了,闹肚子呢。”
    “那西瓜干脆拿出来不要冰着了。”
    “不行!”沈寒香赶忙说。
    孟良清无奈地盯了她很久。
    “好吧,我少吃一点,切好了以后放在外面,等会儿我再吃。”沈寒香撇了撇嘴,她也知道不应该胡闹,随行没有大夫,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可就麻烦了。但又实在馋嘴得不行,只好各让一步。
    白天赶路风沙很重,西戎人把屋子打扫得干净而宽敞,熏着从西戎带来的香料,床罩子全都换成颜色艳丽的纱布,风一吹就轻轻舞动起来。
    晚上孟良清打水来,亲自给沈寒香擦身子,她侧躺在已经叫小二垫得很软很厚的床上,湿帕子擦过她的肩背,掠过腰,孟良清的手在她的衣裙里,滑到耸起的腹部,在那里停顿半晌,动作放得尤其轻柔。
    直至脚尖都被擦过了,孟良清出去倒水,沈寒香就坐在床边啃西瓜。孟良清一回转来就看到她下巴上都是鲜艳的西瓜汁,不得不又去打水给她擦脸。
    那是个西瓜味的吻,沈寒香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也不知道是吃得这么圆还是真的因为孩子。
    孟良清则从身后揽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
    “吃药了吗?”沈寒香忽然想起来。
    刚闭上眼睛的孟良清又被喊起来吃药,赶路实在劳累,他越来越常忘记吃药,沈寒香只得多长个心眼,一日三次地留心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沈寒香比孟良清醒得早,在晨光熹微之中,她侧着脸,看孟良清黑得如同丝缎的头发,那片让人屏住呼吸不敢透气的黑色里,夹杂着几根白发。
    没来由的一股心酸顿时淹没了沈寒香。
    她偷偷把白发挑出来,拔第一根的时候孟良清没有反应,第二根他皱了皱眉,拔到第三根,他终于伸出手臂,把女人按在怀中,吻她的侧脸,鼻梁和嘴唇,那个吻最终停在沈寒香耳朵边,涌动的气流让沈寒香稍微挪了个位置,避开孟良清的呼吸。
    “在想什么?”孟良清的嗓音里带着浓重的睡意。
    “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没在想、我吗?”孟良清闭着眼睛,嘴角弯起。
    “没想。”沈寒香斩钉截铁道。
    “那没想。”
    “本来就没想。”
    孟良清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沈寒香埋着头,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一只手在他白色的亵衣料子上一圈一圈画出很多圆圈,那些痕迹转瞬即逝。
    太阳穿过狭窄的窗户漏在地上时,他们不得不起身了,沈寒香给孟良清穿上衣裳,替他拢上腰带,给他戴上帽子,然后赶他出去叫人准备早饭。
    等她下楼的时候,早饭已经摆在院子里,沈寒香坐下吃了。行李没从马车上卸下,他们在每个地方最多只能停留一夜,一面往南方赶路一面等福德和白瑞追上来。
    马儿停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有些不耐烦地拿蹄子猛刨地面。
    沈寒香摸了摸它的耳朵,它就使劲甩脖子,刺手的马鬃让沈寒香咧嘴笑了。孟良清扶着她上车,随即自己也钻进马车,就在这时候,门前小路尽头,传来马蹄轻响,那些响声在寂静的清晨特别清晰,越来越近。
    福德和白瑞早已经换过了干净的短打,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半跪在地上给孟良清行礼。
    他两人归队之后,一行人加快了脚程,晚上就地扎营,抵达幽山前两日,天气说变就变,大雨顿时连绵,前路又多山路崎岖,路不好走,考虑到沈寒香的身体,福德向孟良清禀道,“已经跑了这么远,不容易追上来,我们走的不是官道,不费点功夫难以发现踪迹。不如就在山里村子上住几日,等这大雨停了再走。”
    连成一片的雨雾将天地之间的界限模糊成混沌,映着远近山峰青黛如眉。
    雨水从蓑衣和斗笠上滑下来,但仍然有雨线斜刺打在脸上,孟良清看了眼沈寒香冷得发白的脸,擦了擦她的脸,点头道,“派两个人去找住处,等这场雨下完再走。”
    幽山附近一下雨就要接续好几日,之后就是连日晴天。
    沈寒香倒是没事,孟良清却染了风寒,喷嚏鼻涕止也止不住,发起了低烧。好在沈寒香细细查过他的药方,默了一张出来,让他的手下去附近镇上买药。
    不断的低烧让孟良清有些不清醒了,他的眼眶都被烧得直发红,晚上喝完药,又要睡下。
    “你……你睡隔壁,我们必须得分房睡。”孟良清躺下去之前,挣扎着抬起头叮嘱沈寒香。
    沈寒香连声说知道知道,在孟良清模糊的视线里端着药出门去了,听见关门那声响,他才放任自己堕入睡眠。
    半夜里,沈寒香从自己床上爬起来,悄悄出了门,打开隔壁房门,又蹑手蹑脚把门拴上。她手脚极轻,直至钻进孟良清的被窝,浑身都被那熟悉的温热和药味包裹着,才缩了缩脖子,在黑暗里吻了吻他的鼻子,头贴着他的脖颈睡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又偷偷回隔壁房间,大早起来喂孟良清吃饭吃药。
    这么过了三天,天晴的时候,孟良清的风寒也好了,就是人有点虚,走路时脚步虚浮,看得沈寒香直是心疼。
    “快到幽山了。”马车刚上路,车中端坐的孟良清遥遥望了一眼高大的幽山,他们不打算爬山,得绕过去。
    “我听说朝廷派你和谈。”沈寒香看着他,既然他跑到大都去了,那去和九河谈判的又是谁呢?
    “皇上派了个副使给我,你可能听说过。”孟良清嘴唇干裂发白,沈寒香倒了杯茶给他,他喝了口才说,“是当朝的驸马,叫陈庆鸿,状元出身。”孟良清边说边观察沈寒香的表情,片刻后沉吟道,“是沈夫人父亲徐老大人的门生。”
    沈寒香这才恍然,但她确实没听过,赶忙摇头,“大娘从来不提这些。”徐家旧日的风光似乎都随着徐氏过门而被她抛在脑后,沈寒香自然也不可能告诉孟良清,她的心里只剩下了给年生报仇。
    “嗯,他很有为政的才干,思辨也远在我之上,圣上很信任他,所以以公主许配给他。”
    “你也想赚个驸马爷当当不成?”沈寒香有意要逗逗他。
    孟良清果然张口结舌,脸色一忽儿白一忽儿红,张着嘴竟一副不知说什么的好。
    沈寒香笑得倒在车里,孟良清才反应过来,无奈地把她拉起来,让她小心些,结果她又倒了下去,孟良清只得拿手垫着她的后脑勺,免得把她撞坏了。
    “也不知道梦溪家里还好不好。”沈寒香叹了口气,坐起身理了理衣裳。沈柳德和陈川一起,陈川是个有武功底子的,又在刑部,无论如何会带着沈柳德,她唯独有些担心小点的沈柳容,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心始终悬着。
    “都迁往南边了,圣上一南迁,都跟着南迁,沈宅应该还在。这次谈判就是要把京城拿回来,丢了京城,国之不国。”孟良清神色黯然,手指搓着坐着的布垫。
    败仗是他父亲打的,纵然几个月的仗打下来,不是他父亲一人可以力挽狂澜的,孟家军却没有一个人不为这场丢疆弃土的战争背负愧疚。
    这时候沈寒香也不知道说什么,她伸手摸孟良清的头发,继而跪直身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手指把他束起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
    孟良清终于笑了笑。
    沈寒香也笑,“爹怎么样了?”
    “御医开了方子吃了药,不是受伤,是中风。养好之后,可能半边身子就不能动了。”孟良清说。
    “命保得住就好。”沈寒香安慰道。
    “嗯。”孟良清心思似不在这里,从车窗向外望了望,正色道,“到幽山了。”
    层峦叠嶂之间,有一条渡河,穿过河去,就到了自己人阵营。此时潮水湍急,白瑞在河边勘探半晌,回报说,“才下过几日雨,上游水下来,风浪太大,人还好办,马不好过。这里只有一条渡船,在那。”
    顺着白瑞手指遥遥指去的方向,一叶扁舟在翻滚白浪的江上若隐若现,船已经拴在岸边,船夫朝孟良清他们站着的高地挥了挥手,正向上走来,江边风大,把他的斗笠吹得飘起,船夫忙忙按住斗笠,系好绳走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一〇五
    计划在两日后退潮时渡江,众人在离江边三十米处安顿下来,马车上的东西能带的都卸下来,犹豫再三,马是带不过去了,船只太小,只能在最近的村寨交给村民喂养,待来日和谈完了,再让人带着马从陆路爬山过去。
    眼下和谈尚未结束,孟良清身份尊贵,就怕西戎军队发现打什么歪主意。
    “那个九河,比我能打仗。”
    帐子里铺着厚厚的毛毯,沈寒香打着哈欠,拍了拍摸着自己脸的那只手,孟良清却没松手,反而握住了她的手,吻她的手指。
    “那又怎么样?我就不信他没有输过。”沈寒香不以为然地坐起来,捧着孟良清的脸,扒拉开他的头发,端起药碗递到他嘴边,“快喝,都凉了。”
    孟良清喝完,她顺手塞了块自己常吃着提胃口的梅子在他嘴里,然后亲了上去。
    孟良清的手从沈寒香肩头滑下,扶着她的腰,让她坐稳一些,裹住她的唇舌,亲吻让彼此都浑身发热,他尽量镇定自己的呼吸,和狂跳不止的心,把沈寒香抱着,不让她再胡乱动了。
    “睡觉。”吹去了灯烛,孟良清手臂揽着沈寒香的腰,听她的呼吸就知道她没睡着。
    “怎么?”他的手指绕着她的头发,搭在她的身前,小声问她。
    “没什么。”沈寒香闭上了眼睛,她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但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来,孕中的女人本就多愁善感,也许并没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半夜时候,沈寒香忽然醒来,腿脚一搐,孟良清也醒了过来,让她起来坐着,单膝跪在床边给她揉腿。
    沈寒香低头看着孟良清只披着一件长袍子,矮着身一边按她的脚,一边问她疼不疼。
    她摇了摇头,“不疼,刚才做噩梦了。”
    “梦见什么了?”
    她揉了揉鬓角,想来想去,只好说,“不记得了。”
    “只是梦而已,不用怕。”孟良清看她没事了,起身把她抱到厚厚的毯子上,盖上被子,再次抱紧她哄着她睡了。
    接下去的两天他们带着人在幽山脚下附近找了找过山的道路,除了水路,就得上山,这道天然屏障绵亘千里,唯有数十米宽的河面可以过到对岸。山上尽是比人还高的松树,苍翠的透出肃杀,每日清晨与傍晚,山上炊烟袅袅,看烟雾势头,怕早有驻军。
    “白天过江怕引人注意,等到傍晚,天色朦胧的时候再渡河。”福德拿草绳将鱼篓里的几条草鱼嘴唇串起来,蹲在河边洗手。
    孟良清和白瑞则收起了鱼竿,沈寒香拎着鱼,前两月她还沾不得半点荤腥,闻见肉味就要大吐,不知是否离开西戎之后,心境开阔,连带胃口也好了起来。
    “这鱼咱们烤着吃吧。”
    看沈寒香都要流口水了的样子,孟良清收好鱼竿,发现她就站在江边,身后江水滔滔,掀动裙裾显得单薄而孱弱,忙抓住她的胳膊。沈寒香一个没站稳,两人脸都几乎贴在了一起。
    白瑞转过头去,轻轻咳嗽,把鱼竿搭在肩头,大步往前走去。
    “那就傍晚渡河。”扯起还要回头看的福德先走一步。
    酒足饭饱之后,白瑞在旁吹起了笛子,他坐在车辕上,马儿惬意地抖动尖尖的耳朵,仿佛通灵性一般,温顺的大眼睛时不时瞥一眼白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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