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留下,暂不处罚。待我与副提点大人商量过后,再做决定。大家立刻去提举司吧,卯时就要到了。”
    白苏感激地望着沈济生,他已经为自己网开两面了,甄选中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不知为何,她从这位严肃认真却通情达理的中年男子身上看到了白璟的身影,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沈济生没有领情,他依旧冰着严肃的面孔,转身也随着人群向提举司走去。
    这日早朝散后,随着一干重臣,赵策从大殿中走了出来。他穿戴好冠履,又理了理衣袍,抬眉就望见了候在殿外的陆桓。
    赵策目不斜视,走上前去,陆桓便跟在了他身后一步的距离。
    “今日第一次参加早朝觐会,陆先生在殿外候久了吧。”赵策搓着手,笑意盈盈地回望了陆桓一眼。
    陆桓微颔着首,客气答道,“多亏候主安排,陆某才得以入司天监供职。”
    “早朝上,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入大殿,回皇帝问话。陆先生,你还年轻,路还长着。”赵策朗笑了两声,又意味深长道,“司天监虽然是个无作为的部门,但观察天文、推算立法、研究星象这几档子事的作用也不容小觑。”
    陆桓点了点头,只简单应了:“是。”
    “子懿正在回京的路上。圣上听闻我将他调回朝中,虽不露声色,但我看着他是满意的。只要你能给我带来一些有用的消息,等这段日子的风头过了,我自会赏你。到时候,司天监可留不住你。”
    “陆某不才,候主厚爱了。”陆桓垂下目光,心中有自己的一番想法。
    两个人断断续续地聊着,很快就穿过了正阳门,走出了皇宫。赵策有意同陆桓这个无名小卒一起走,也是有他的用意。皇帝对他的忌惮从未放松,他近期也不能接近其他重臣。况且,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自己也不清楚曾经那些与他交好的大臣,还有谁是站在他这边儿的。
    出正阳门后向右,会路过太医院,再沿着玄武长街一路驱车,很快便是赵府。接送赵策的马车就停在外宫墙尽头,出于礼节,陆桓需要先陪赵策过去,待他上了马车走远,才能再走自己的路。
    两个人路过太医院外墙的时候,恰巧有一个乞丐正蜷缩在墙根底下,半眯着眼睛,很冷的样子。大雨刚过,地上积水未去,乞丐的棉衣都濡湿了好大一片。
    皇城根下竟然还有如此落魄的乞丐,陆桓忍不住多扫了一眼,哪知就和乞丐四目相对了上。
    那乞丐霎时瞪大了双眼,嘴巴张开,难以相信地望着陆桓。
    俄顷过后,只听着那乞丐颤抖着声音唤道,“二——二公子——”
    陆桓的眸色骤然一深,他艰难地从乞丐身上移开目光,装作什么都未听见一般,继续向前走着。
    倒是赵策先停下了脚步,他一掌拦住了陆桓,又瞅了一眼蜷缩在地上的乞丐,开口道,“陆先生,他怕是叫你呢。”
    “二公子——是我啊,我是平安啊——二公子——”
    平安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像是见到了神明一般,他抬起脏兮兮的手,哆哆嗦嗦地向陆桓的方向伸了过去。
    陆桓淡淡地凝视了乞丐片刻,只见他头发蓬乱,面色蜡黄,泥土都冻干在脸上。陆桓摇了摇头,转身向赵策道,“我既不是什么二公子,也从未见过此人,想必他是饿得双眼昏花了。”说罢,陆桓就从袖口间掏出二两碎银,清脆两声,丢在了乞丐的身前。
    赵策并未多想,他也懒得多看乞丐一眼,便率先走开了。
    “二公子——”
    望着那人决绝远去的背影,平安也觉得自己是双眼昏花了,二公子慕云华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况且,如果真的是慕云华,他一定不会如此冷血,对自己不管不问。
    刹那的希望如萤火一般,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乞丐跪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教习第一天的上午,主要是医官们介绍太医院制度,为教习生安排师父。这一年的外教习,主管医官是副提点薛达,副主管是御药司左院使沈济生,任命的四位管勾分别为御药司的左右两位副使和储药司的左右两位副使。
    为方便教习生切磋医术,私下练习,也为了迎合一些考核制度,所有十六名教习生被分为了八组,每两人一组。薛达还是秉持着他原有的想法,将白決和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白苏分在了一组。白苏和白決自然十分高兴,听闻分组消息后,他们不禁激动地望向彼此。
    两个时辰过后,该有的繁琐的规矩都走了一遍,才到了午休的时候。众人听了一整个上午的训讲,也都乏了,都期待着下午真正的历练。白苏低头望着刚才管勾给每个人手里发放的六七本医典和一包针具,心里格外充实。她尤其仔细打量了针具,里面总共九九八十一针,细密规整地排放着,实在精致。太医院果然不一般,这样讲究的针具,她还是第一次见识。
    正当她出神的时候,沈济生开始做今日上午的结语,“入了外教习,就等于入太医院,你们每个人都要用供职医官的标准要求自己。在太医院,医术首先求准,求真,其次才是精益求精。医术的锤炼,最经不得偷取捷径,或是一蹴而就……”
    “至于今晨的事情,我无法判断白苏和陈弗两人说辞的真伪。与副提点大人商议后,我们决定同时给白苏和陈弗两人以惩罚。”
    听到这里,白苏猛然抬起头来,如梦初醒一般,她紧张地攥紧了拳头,不觉额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不能走,她不能走,她是无罪的,她是冤枉的……她暗求着上苍,恳求即将到来惩罚轻一些,再轻一些。
    云华,帮帮我……
    沈济生停顿了一下,他望了一眼白決,的确如他所料,白決在用目光求他手下留情。
    “医士陈弗,扣去一个月俸禄。教习生白苏,即日起前往惠民司,反思结束后才可回到太医院。”
    惠民司……白苏愣了一下,她记得白決告诉过她,惠民司是研究疫病,为百姓发药看病的部门,设在外城。远是远了些,不过至少她还可以回来,只等反思结束就好,白苏不免暗暗舒了一口气。
    听闻这个处置,薛守逸忍不住低笑了出来。与他搭档的教习生名为邬棋,这人虽只是出自普通医官之家,却有很高的医术造诣。在甄选中,薛达就看上了此人的才华,所以有意将他安排在了薛守逸的身边。邬棋虽然医术不错,对太医院却也是如白苏一般一知半解的,他听见薛守逸的笑声后,忍不住问道,“薛兄,惠民司那里怎样?”
    薛守逸抬了抬眉,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他咧嘴笑道,“惠民司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在太医院的人都知道,犯了错的医官都会被贬去那里。说是反思反省,根本没见有几个人调回来过。所以白苏去了那儿,就等于是撵出太医院了,说不好咱们今年教习结束的时候,她还没回来呢。”
    薛守逸说的都是实话,被调去惠民司的医者,只有在作出了重大贡献后,才有机会调回太医院。而天底下能有几个机会,让医者做出巨大贡献呢?天时,地利,人和,少了哪一遭都不可能。
    白苏并不知道内情,她还以为这是轻巧的处罚,根本没有在意。
    倒是白決,他万分担忧地望了一眼单纯的白苏,一阵深思过后,他缓缓举起了手。
    “沈大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白決,沈济生不禁暗攥了一手细汗,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这小子千万别做出什么毁了自己前程的傻事。
    白決站起身来,对着薛达和沈济生各行了一礼,而后缓缓道,“薛大人,沈大人,今晨的事情我也有错。还请两位大人也将我安排到惠民司。”
    “白決?”白苏吃惊地站起身来,她拽住白決的手臂,“你傻了吗?你这是做什么?”
    沈济生只觉得眼前一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小子究竟是想凑什么热闹!他思忖了一下,立刻反驳道,“你根本没有错,不要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
    白決竟然会主动要求去惠民司,薛守逸也不免暗惊住。
    “出入符令只属个人,任何情况下不能借给别人使用,我犯的是这条规矩。”白決神色平淡,像是诉说着平常之事。白苏怔望着白決,他这样淡定自若又无所畏惧的表情,实在像极了慕云华……
    “白決,你可要想好了!”沈济生恨不得揪住白決的耳朵,将他丢到白瑄的面前。
    啪啪啪,响起三声掌声。薛达勾起嘴角,他放下拍掌的双手,十分满意又得逞地道,“诸位教习生都要向白決学习,有错误要主动承认,有惩罚要主动认领。白決违背宫规,私借符令,威胁太医院安全,必须受到惩罚,以儆效尤。”
    前往惠民司的路上,白苏与白決共乘一辆马车。白苏心底气白決的莽撞,一路上都没有和他说话。白決倒没介意,他一直望着马车外来来往往的人潮。
    直到马车停在了惠民司跟前,白苏跳下马车,才问了他一句,“你这样鲁莽率性,丝毫不顾及后果,你有想过你的家族吗?”
    白決怔了怔,他知道白苏怪他,却不知道她着想的竟然是他的家族。
    他沉默了片刻,前言不接后语地回应道,“你是我的搭档,更是我的兄弟。”
    一时间,白苏的脑海中好似涌出了万语千言,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她感叹于白決的这句话,眼中不由得细泪漫延。
    “男儿有泪不轻弹,白苏兄弟,可别叫我看到你哭。”白決朗笑起来。
    白苏忍住了几欲决堤的泪,调整了语气,缓缓又笃定地道,“白決,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第113章 玄妙缘分
    雨后天空放晴许多,一扫冬末的阴霾,到了傍晚,夜空也是清澈如许。惠民司坐落在西外城,远远望去,地平线上仿佛只有这一处大院,也只有离内城足够远,外头疫情发生的时候,才不致波及到皇宫。
    白苏和白決两人下了马车后,就有医官来给他们安排食宿。惠民司的条件远不比宫里,他们要跟其余几个医官挤在同一间房子里,不同人的床榻间也只是隔着薄薄的帐子罢了。
    两人安顿好后,一同散起步来,顺便熟悉熟悉惠民司。惠民司是只有一个正门,进去后便是一道石刻的影壁,上面刻画着许多医者济世救人的场景。绕过影壁,一方大院就呈现在眼前。大院四合,四面都是长房,有的用来给医官住宿,有的用来安置病人,有的用来制药煎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里虽然简陋,却没有太多束缚,医官们都行动自由。白苏和白決两人一边浅聊着,一边走出了惠民司,沿着外头的甬路,逐渐走得远了。白苏垂目看着脚下这条狭窄的石子路,不由得怀念起远在天边的白家药堂了。白決倒是一身轻松,他还没见识过这样平民的医舍,也未曾在如此空旷的夜色下漫步,他享受的很。
    走出很远后,白決才悠然着开口,“方才白苏兄弟想说的秘密是什么?”
    白苏停下脚步,环视周遭一圈,确认没有别人后,才开口道,“我来京城,入太医院,其实是有目的的。”
    “哦?”白決起了好奇心,他依旧耐心地听着。
    “我的姐姐在宫中,我想入宫去寻她。太医院离宫廷这么近,如果我能有机会入内宫,就能和她相见了。”白苏的语速很慢,看得出她很犹豫,犹豫着要告诉白決多少真相。
    “你的姐姐是宫女?”
    “不,她是皇帝的妃子。”
    白決略加思索,当今皇帝不好女色,后宫各妃位并不齐全,只有那位顺仪是姓白的,想必就是白苏的姐姐。不过,他还是有些疑惑,“既然她是妃子,又何须你通过太医院入宫呢?她只要求皇上下一道诏令,就能将你召进宫去探望了。”
    白苏望着远处的一颗隐星,幽幽着倾吐道,“她向所有人隐瞒了入宫之事,我的父亲到现在还对此一无所知。她并不知道我来了京城。说到底,都是因为我,否则这个家不会破碎成这样……”
    白決心思细密,他见白苏声音渐低,便圆场道,“这都是你的家事,其实不必与我说的。”
    “方才你说我是你的兄弟,我其实很愧疚。你真诚待我,我却隐瞒了你很多事。”
    白決望着白苏微微抬起的侧脸,淡淡的月光将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光辉,他的目光不禁凝滞住。半晌过后,白苏收起下颌,看向白決,却迎上了白決直直望着自己的目光。
    白決登时就尴尬了起来,他慌忙侧过身去,心里却凌乱如麻了。他这是怎么了,竟然看着一个男人出神了!之前他还觉得白苏面容清秀,像个女子,一个霹雳一般的念头划过白決的脑海——莫不是自己有了断袖之癖?!!有了这个想法后,白決再也不能直视白苏了,他生怕白苏发现自己的慌乱,落下笑话。
    不可能,他不可能有断袖之好。他从来就没有对男人有过兴趣,听别人提起龙阳之好这种字眼的时候,他还会很反感。一定是哪里不对了,绝对不会是他自己的问题!白決心里絮絮叨叨的,他在疯狂地安慰自己。
    白苏哪知道眼前的人会有如此复杂的心里活动,见他沉默了,她也沉默了下来,目光复又投向遥远的夜空。天边的星辰闪闪烁烁,如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大地上的城廓。她突然想起一个说法,说是人死后灵魂飞升,会化为天际的辰星,陪伴着地面上未亡人孤单寂寥的夜。
    云华,你是否也化为这万千星辰中的一个了呢?
    云华,你是否正陪伴着我,注视着我……
    星辰依旧闪烁,夜静谧极了,她的问题不会得到回答。白苏抬起手,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泪。
    夜里,风大了,好在宫墙高高,能挡住一面的风。平安裹紧了长衣,紧靠着墙根,半梦不醒的闭着眼睛。他的手里还攥着白天那个路人丢下的两枚碎银,吃了今天就没明天,他舍不得用。
    自打慕天华从皇宫中消失后,平安就再也没有离开这里过。他每天都会等在慕天华当初进宫时候走的边门,盼望着他的主子能从里面走出来。一天天过去了,边门的守卫都更换了一波又一波,他期待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他的盘缠一点点耗完,最后落魄的连馒头都买不起。他饭都吃不饱了,更别提凑齐回到戊庸的盘缠了。而且,如果没有他主子在,他回到戊庸后又能怎么样。
    迷迷糊糊中,平安只觉得眼前的光线骤然暗了下去,好似有人挡住了光,站在了他身前。
    他睁开眼睛,的的确确看到了一个人,那人就站在和他咫尺的距离。他仰起头,揉了揉眼睛,还是有些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陆桓负手而立,他背对着远处的光芒,面孔藏在自身投下的阴影中,神色难辨。
    “平——安——”他终于哽咽地开了口,两个字,音线像是被风吹碎了,颤抖个不停。
    平安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只觉得心口一抖,泪水就如瀑布一般冲下了面颊。他靠着墙头,哭啊哭啊,他终于不是做梦了,二公子这次真的来了。
    “二——二——”平安哭得抽搐起来,他伸出手去擦脸,却擦的一脸花。
    慕云华屈膝下来,缓缓半跪在了平安面前,他双手紧攥,极力自控,“平安,是我来迟了。是我来迟了。”
    “二公子!”平安指着远处宫门的方向,哭嚎道,“咱们大公子——没了——没了——那天进去后,就没了——再也没出来过——”
    一直隐藏起自我的慕云华终于失控,两行泪顺着他瘦削坚毅的面庞蓦然滚下。今日上午,他认出平安后,就已无法再坚持下去,他觉得自己随时会崩溃。这段日子,他用陆桓的名字在京城中游走打探,最终才知道那日殿试下榜的负责人是赵策。为了能进入赵府,接近赵策,他违背真心,极尽奉承。然而,他的一切努力都证明为徒劳了,就在平安说出慕天华已经彻底消失的这一刻。
    他最敬重的兄长,已经遭遇迫害……他却还在苦苦追寻,追寻一个未果的结果。
    夜深了,白決提议早些回惠民司休息,明天还要应对很多突如其来的事情。白苏也收起思绪,跟在白決身边,一道踏上归程。
    “白兄,我听人说了,来了惠民司后就很难再回太医院去。这一点,你一定早就知道吧。”白苏提起这个沉重的话题,她一直都不想面对的话题。
    白決轻嗯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你我相识才不过两天,我却一直在连累你。”白苏顿了顿,又道,“我听说了白家和薛家的矛盾,现如今薛家盛气凌人,白家更需要你在太医院里。白決,如果可以,你靠着白家的关系回到太医院去吧。”
    白決淡笑出来,他笃定地摇摇头,安慰她道,“你不必愧疚,我选择随你一道来惠民司也并非全然因为你。你也看到了,如今的太医院已经不适合潜心医术,我如果不出来透透风,恐怕不日就会变成那些勾心斗角的小人了。”
    “可是,如果我们都无法回去,你该怎么办?白家又怎么办?”虽然白決恣意随性,但这份随性在白苏看来就是任性。她也是那么的关心白家,她恨不得当即就告诉他她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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