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唯有陈婠知道,周才人去的那一晚,皇上并非如传言中那般铁石心肠。
    亦是那晚,才从封禛口中,亲自道出了当年的一段渊源。
    周若薇原本并非生来就是病弱之身,未入宫时,曾在一场狩猎中,替皇上挡下一箭。
    那一箭,并非寻常的箭伤。乃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箭端淬了毒。
    毒入心肺,尽管经御医全力救治,但仍是伤了肺腑,禁不住寒凉浸体,便日日羸弱下去。
    没有人知道,皇上封她为太子妃是出于对太后的妥协,还是对她舍命相救的报答。
    也许,流年岁岁之中,就连皇上自己也早已模糊了初衷。
    “如此说来,温淑妃是要效仿与她?”封禛并不将她扶起,任由跪着。
    温淑妃已然心死如灰,温家败落,父亲病亡,兄长流放。
    “臣妾不敢,只求此身能远离红尘纷争,落一片清净。”
    满室凄惶之中,皇上始终没有开口,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静静望着眼前的女子。
    良久,敛袖转身,“朕给你三日期限考虑,若踏出这宫门,你如今仍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温氏一族,就只剩你一人了。”
    温淑妃深深叩拜在地,却蓦然抬起头,“皇后娘娘留步,臣妾还有最后的话要说。”
    事已至此,最后一程,陈婠终究是没能狠下心肠。
    转眼,空旷的殿中,就只剩下两道柔丽的身影。
    只是一人清华端雅,一人形容委顿,不复当初的竞相争艳。
    温淑妃走过去,“臣妾从前心高气傲,总想要事事争先,可如今想来,当真是一场笑话…”
    陈婠淡然道,“你现在明白,还为时未晚。在皇宫里安心住着,陛下也不曾亏待你,为何要如此?”
    温淑妃始终低垂着面容,凌乱的断发散在肩头上。
    她猛然跪了下来,带着决绝的神态,“臣妾从没有求过皇后娘娘,求您让我再见大将军最后一面…”
    蓦然听到大哥的名字,陈婠心下一惊,再看温淑妃憔悴的面容,转而彻悟。
    原来大哥苦恋温颜,但她肆意践踏,毫不珍惜。
    如今时移世易,有人抽身而退,她却才看透心意。
    在那哀婉绝望的目光里,陈婠终究是摇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本宫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顿了片刻,陈婠静如山月的声音道,“大将军即将娶妻,他以后不会与你再有任何瓜葛。”
    温淑妃眸光凝滞,倾身瘫坐在地,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陈婠离开合秀宫时,似乎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的啜泣之音。
    夜风清冷,将衣摆吹得猎猎飞扬。
    殿门悄然关上,两世宿怨,同样因果。
    只是这一次,温颜的痛苦,要比那一杯鸩毒更浓烈。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无可恋,却仍要苟延残喘。
    三日之后,合秀宫温淑妃一纸陈情书,自请离宫修行,断发出家。
    从此,和天家再无瓜葛牵绊。
    后宫安宁,前朝盛世昌平。
    皇上与陈后恩爱缱绻,深宫画眉,□□添香,已然传为一段佳话。
    而封禛繁忙国事之余,仍不没有忘了当初的承诺——带她下江南巡游。
    正在筹谋开春之后南巡事宜的陈婠,不知道一场毫无预兆的灾难悄然而至。
    昭平元年的冬日格外寒冷,为数十年来最苦寒,才秋末已然万木凋敝,便开始落了雪。
    大雪连绵,一场接着一场。
    皇上素来喜爱骑射狩猎,这忍了许久,一见风雪初停,便挑了日子率领众将去围猎。
    陈婠本是不愿去的,说要在宫中陪鸾儿。
    但封禛如何肯依,如今不肯让她远离半步,最后拗不过他,只好将鸾儿托付给沈青桑和乳娘照看,心中盘算着过几日就回宫来。
    大将军陈棠正在准备婚事,已将安姮接到将军府去住着,不知揉碎了多少京城少女的芳心。
    大婚黄道吉日,定于开春之后,算起来,还有两个月的光景。
    此次狩猎,自然要将小妻子带在身旁。
    安姮一来,正好陪陈婠做伴,外面寒风如刀,陈婠最怕寒,到了猎苑便围在内室点炭炉取暖,并不参与骑射围猎之事。
    头一日,群臣策马,兴致高昂,十分尽兴。
    皆是须眉勇士,难得陛下亲和体下,与他们同乐同饮,夜间就在野外设篝火,饮酒啖肉,好不畅快。
    陈婠将他扶进殿时,触手只觉得脖子和手脚十分冰凉,但胸膛上却是一团火热,脸颊潮红,想来是饮了太多的烈酒的缘故,起初并没放在心上。
    夜间安寝,他便又缠了上来索求。
    第二日晨起,果然恢复精力充沛,神清气爽,丝毫不显疲态。
    封禛自恃身子骨一直强健,便紧接着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狩猎。
    麋鹿、狍子、雉鸡等猎了许多,同样围着篝火烤肉而食。
    在陈婠的一再催促之下,终于将狩猎行程减缩到最短,七日之后,御驾返程回宫。
    而这一日,京城又飘了雪花。
    时近黄昏,原本在车内静坐的皇上忽感头晕,便就势躺在陈婠腿面上闭目养神。
    陈婠在看书,起初被他乱动的手扰的无法,后来,渐渐就停下了动作。
    直到轺车行入司马门,她轻推了推躺在身上的男人,“陛下,该下车了。”
    推了几下推不动,陈婠这才发觉了异样。
    她连忙伸手触上额头,滚烫地吓人。
    正阳宫中,魏太医从内室里走出来,仔细问了病情。
    面色并不明朗。
    陈婠抑制住心头的惊慌,事关国体,要他必定知无不言。
    魏太医说,是陛下多年来勤政劳碌,看似身强体健,实则内里已然积劳成疾。加之冒雪严寒狩猎饮酒,以致龙体大受损伤。
    如今,只有先尽全力驱寒降温,才是唯一的办法。
    一直在宫中守到半夜,龙榻上的男人仍是处于高热昏迷之中,几副药下去,丝毫不见好转。
    子夜时分,鸾儿哭闹要找母亲,沈青桑只好将帝姬抱来正阳宫中。
    陈婠一面抱着鸾儿安抚哄着,一面将宁春宣来。
    尽管事情紧要,但她一双清眸中镇定安然,“陛下狩猎回宫,需要休整几日,再恢复朝议。”
    宁春心领神会,连忙下去办好。
    夜间,陈婠抱着鸾儿在正阳宫侧殿安置下来。
    皇上昏迷,已经有两日,高烧不退。
    陈婠此时,已然发觉事关重大。
    身为皇后,宫中无太子,如今皇上不省人事,整个后宫乃至前朝的事务,都落在她一人肩头。
    先下令将太医院所有御医都严格控制在宫中,不许与外界有任何联络,交给陆川部下看管。
    又将父亲和大哥急诏入宫,商议对策,前朝之事,有父兄二人担当,暂可安抚臣心,但终归不是长久之策!
    陈婠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而几乎同时,陈棠也将那个名字脱口唤出,正是塔穆。
    一连三日,衣不解带,陈婠亲力亲为,皇上的高烧依然不退,神智亦是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但连一句完整的交待也不曾有。
    眼看朝议之事不能再拖,已有上书开始初露端倪。
    魏太医试了许多种药方,便是暂时降下了些,很快又热了起来。
    本想用冰块冷敷降温的法子,但魏太医说陛下身子不能禁邪寒侵体,只得作罢。
    此时,大雪如鹅毛,严寒凛冽。
    她的心中,何尝不是一片冰封沉重。
    这是她从来没有面对的过的困局,即便是在从前,封禛也是将所有事情都打理妥当,她所面对的敌人,都来自于后宫形形色*色的女子。
    但如今,江山万里,系于一旦。
    陈婠静了片刻,将殿中的炭炉尽数熄灭,褪去外衫,独步走到殿外屋檐下。
    宁春等人见状连忙劝着,但都没有任何用处,陈皇后已然站在风雪中,瘦弱的身形越发萧索。
    大片大片的雪瓣落下来,直到浑身冻的有些僵硬,陈婠这才抬步入内。
    一件一件将皇上的衣衫褪下,直到露出精壮的身躯,这才挥手将帷幔放下。
    灯影中,便见皇后脱去衣袍,用冻地冰凉的身子,紧紧拥住躺在榻上的人。
    风雪仍在不停飘落,一刻也不曾停歇。
    宁春悄然背过身子,心下酸楚动容,几欲落泪。
    夜色无边漫长,明日已到了延迟的期限,若再见不到皇上,只怕天下必将一场大乱。
    许久,陈婠僵硬的身子被他体温渐渐暖热,她将手贴在跳动的左胸房上,只觉得满心疲惫。
    从前,这个男人如山如海,总是他抱着自己入睡。
    而此刻,竟换了位置…
    俯下身,在他耳畔低语呢哝了一阵子,陈婠只觉得无比的疲累袭来,不知何时就着他滚热的身子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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