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临双颊绯红,眼波迷离,如痴如醉地望着前方。好像连失去嗅觉的鼻端也感到了成熟的男子气息,如甘蜜一般香甜醉人。她缓缓伸出手,战栗着抓住他的衣领。呼吸越来越快,燥热抵着浑身的疼痛,不断地压迫着神经。
    她忍不住咛嘤一声,抑制不住地靠上前去。
    赵寻雪眸光一暗,忽地扯下大氅将她连头裹住。药童已经伶俐地起身,退到马车旁挽起车帘。
    他阴沉着脸,抱着她走出人群,毫不怜惜地扔进车厢。吩咐道:“回府。”
    “是。”
    小院内,双宁正坐在小板凳上,一下一下捣着药草。听到门口马的嘶鸣声,一松手,蹦蹦跳跳朝门跑去:“赵哥哥回来……了?”
    她瞪着大眼望着赵寻雪怀中流了半脸鲜血的郭临,惊呼一声:“姐姐,你怎么了?!”
    “哈哈,小双宁问些什么呢?”老头闻声大笑着走出房屋,刚迈出门槛,他眉头一皱,吸了吸鼻子,面色陡变,“怎么有血腥味?”
    赵寻雪一言不发,绕过两人走进屋内,双臂一松,郭临连着大氅“咚”地一声滚在床榻上。
    “啊姐姐……公子你怎么这么狠心!”双宁心疼地跑上前,将盖住郭临整个头的衣角拿开,触手的额头湿濡滚烫,她吓了一跳。
    “让老夫猜猜,是不是面色潮红,燥热急痴,如服五石散?”老头搓着手,笑吟吟地靠在门框上。
    “老爷爷,姐姐到底怎么了?”双宁急道。
    赵寻雪微微侧了头,也看向他。老头抚须一笑:“小双宁可不宜留在此处。寻雪,她喝了翠峰酒,后面不用老夫多说了吧……?”
    双宁不解:“翠峰酒?”
    “嘿嘿,‘伏羲依龙入昆仑,女娲遮面藏翠峰。契许万载为夫妇,怀娠日月百二生。’”老头形若猥琐嘿嘿而笑。
    ☆、第156章 意言不复3
    “乖徒儿,老夫可就做到这里了……”老头说完,大笑着抱起双宁迈步走出房门。
    赵寻雪紧闭着眼,一言不发。任那脚步声逐渐远去,门扉的回阖“吱呀”作响。良久,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榻上。
    郭临不知何时已然清醒,一双乌亮靡曼的眸子透着一汪莹亮的秋水,灼灼如光地盯着他。浓墨点就的眉线,光滑如玉的面颊,红润饱满的唇口……每一分的颜色,都在将他心底对她最深的爱恋,一寸一寸地曝露出来。
    他恍惚记起年少时,山崖阴谷的潭中,浑身破烂的小童跳下水,揪着他的发髻把他拖上岸。使错了几次力道,疼得他几乎哭出来,才将他脱臼的胳膊接好。
    直到她趴在水边洗过脸,把头发沾了水拨到脑后。他才第一次望清她的容颜,自崖顶泻下的阳光辉华照耀,那般的眉英目秀,那般的唇红齿白。就此,印刻心间。
    哪怕是日后药王谷的同门陷害、父亲威逼、德王利用……他也从未有一丝的伤心。
    当心被那一人填满,这个世界便与他无关。
    “阿临……”他颤抖着靠上前,修长的双手抚上绯红的面颊。他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却看到模糊中滴落她笑颜上,自己的泪水,“爱你这样深,无胆洗去自身的罪孽,却欲恋勾织,只想拥你在怀……我何其卑鄙,何其痴妄。”
    那颗晶莹的泪珠顺着光洁的脸颊,轻盈滑下,没入乌发间。她毫无所觉地睁着眼,细细地凝视着他,嫣然一笑。
    “虽复希求而不得……求不得之苦我受了十年,明知命里了无注定,却追随万里,寻你一次陨落。”他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阿临,我只求一道机缘,爱上我……哪怕是为了代替他,活在你身边。”
    纤细白皙的手,缓缓从衣袖间探出。一点一点,靠着他的衣襟贴上胸膛。泪光划过眼角,眸色渐渐深邃。她笑了,漫过蔼蔼浮光,莹澈皎洁的笑容。
    她哑声喊道:“聿修。”
    长长的墨发垂下,他轻轻阖上眼,握紧她的手。
    却在这一瞬,领口被一股巨力揪住。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震惊的深眸中,印出她凌厉的嘲讽冷笑:“你以为,我还会喊他是吗……赵,寻,雪?”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讥诮地盯着他,不住地大笑。直到笑得抽气咳嗽,咳出了血,她才半抬着眼,鄙夷地嘶声而笑,“我说过,同一个错误,绝不会在你身上犯第二回。闻不到气味算什么,哈哈……就算我眼睛瞎了,耳朵聋了,我一样能认出……你,不是他!”
    “你算什么东西,普天之下只有聿修能拥我在怀。我的一切,都是他的。赵寻雪,你就是山崖阴谷中的杂碎,是我郭临犯浑才会救下的一条贱命……”
    她话音突然一哽,周身一阵闪电般的剧烈战栗。腹腔如同着了火,面色泛上层层潮红。她猛力甩开额上滚滚汗珠,瞪着他瞋目切齿:“无耻!”
    他静静地望着她,良久,颓靡的眸子闪过一丝光彩,未落的泪还在眸间,却已不是方才。他从容地微笑,目光滑下,低沉嗓音:“阿临,也许我比你想的更无耻。”
    她睁开眼帘,讥讽地盯着他。忽而弯唇嗤笑,一条血线顺着唇角流下,浓色的猩红几乎刺痛了他的眼。他神色一凛,猛然出手扣住她的两颊,迫她张开嘴。
    皓齿被舌尖冒出的血不断染红,连着红唇,狰狞可怖。郭临眯着清明的双眸,讥嘲笑道:“我不会咬舌自尽,这条命,还要留着去见聿修呢。赵寻雪……有药你继续下啊!”
    赵寻雪俊逸的脸庞一片惨白,“呵呵哈哈哈哈……”他绝望地仰头凄声大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死死盯住她:“好,好。”
    “阿临,你想见他,我让你永远也见不了!”
    他突然抬袖往嘴中倒了颗药丸,俯身而下,挟住郭临两只手腕扣在床顶,紧紧贴上她的唇。激烈的唇齿纠缠,郭临直接咬破他唇角,可仍然阻止不了抵向喉间的药丸逐渐溶解……
    神智开始昏沉,滔天的怒火维持住一线清明。模糊视线中,她望着头顶的人影,恨意勃然迸发:“赵寻雪——”
    “阿临,告诉我你会待在我身边。”冰凉的大掌隔着汗湿的衣料抚在左腿,低沉的音调带着浓浓的眷恋,“我就放过你……”
    她猛吸一口气,狠声怒吼:“滚!”
    裂骨灭顶的疼痛顷刻席卷全身,郭临发出最后一声痛苦嘶鸣,脱力昏死过去。
    ☆、第157章 见血封喉
    “楚王殿下到——楚世子到——”
    随着太监的尖声通报,犹在喧哗的园子蓦然一静。大臣们相视一眼,率先放下酒盏站起,朝门口行去。
    周泉光坐在稍远的席位上,懒洋洋地朝熙熙攘攘的殿门瞟了一眼,拢了拢袖子,打了个哈欠。
    不是他不愿去见名震天下的神威武将楚王,一来是他本与人无甚交情,不好凑这个热闹攀援。二来嘛……昨夜被某人拖着审了半夜的账本,他实在有些神乏疲惫。
    刚闭眼小憩,忽而听到一旁细小的议论声。
    “唉,你说,楚王爷提早回京,今日这场宫中花宴,陛下是特意为他而办的吧?”
    “噗……不像,花宴亦邀了女宾入席,这可是萧贵妃的提议。你看各家大人们都带了府中的适龄儿女,所为何事,还须多言么?”
    “你忘了?楚世子可只有一个正妻……而且,听闻那位在琼关诞下二子后,便一直缠绵病榻。”
    周泉光咪着眼,身子微微朝出声处靠去。
    然而却在这时,身旁有人坐下。他侧过头,神色莫名地打量对方两眼,喃喃道:“这么快……”
    那人淡笑着斜眸道:“又听了什么谈资,如此入迷?”
    周泉光眼睛一亮,附耳道:“楚世子妃病了,今日陛下恐怕要为世子另择侧妃……”他说着皱起眉,“奇怪,按理说病了两年那是大病啊,可我怎么从未见谢家派人去琼关探望?”
    执起酒杯的手倏忽一顿,陈聿修缓缓抬起头,静水凌波的黑眸深邃清澜:“不过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罢了。”
    “嗯?”周泉光愣了愣,转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好瞧见对面的光禄大夫左钦带着麾下几个郎官,有说有笑地簇拥着楚王上座。他不由想到曾在东都见到的场景,原本调笑的神色一变,化为一丝冷哼。
    “陛下驾到——”
    众臣带着家眷起身避席,朝园口跪拜:“臣等叩见陛下!”
    “众卿免礼!”皇上抚须笑道,看上去似乎心绪还算舒畅。当下步履不停,径直朝御座走去,身后的嫔妃宫人紧随而上。
    六公主伴在萧贵妃和静妃的身后,怀中抱着三岁的十公主。十公主把玩着一块金锁,时不时地和她耍闹嬉笑。六公主抚了抚她的小辫子,行过朝臣席间侧了侧眼,余光恰好望见起身回席的陈聿修。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仔细地望他,见他依然是目不斜视,姿态优雅地端坐席间。只在听周泉光低声说些什么的时候,轻轻扬了下嘴角。她垂眉叹息一声,抬脚朝御座旁的席位走去。
    “咳咳……”静悄得只有脚步声的园里,忽起这么几声咳嗽,一时将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皇上回头见是楚王,连踏上台阶的脚也收回,大步走去,探出双手亲自扶楚王起身。
    “几年未见,二弟飒爽英姿犹晤眼前,今怎……病态如此?”皇上花白的胡须颤了颤,话音到最后,已渐哽涩。
    楚王长吸一口气,缓过神来,笑着朝皇上拱手:“臣弟不过偶感风寒,待到病愈,便又是一条好汉。皇兄若欲服老,臣弟可不依。”
    皇上一愣,随即仰头大笑。他拍了拍楚王的肩,搀着玉锵的手转身朝御座走去。
    立在楚王下首的禄亲王,探了半晌的双臂也没得皇兄的回顾,只能悻悻收回。轻瞟一眼楚王,不期然望见身侧的楚世子。
    世子如今已二十有六,历经战场血海后,与之前京中为官的俊逸公子已经大有不同。身形矫健、眉目英朗,周身一派凌然沉稳的气度。禄亲王正暗自感叹二皇兄“虎父无犬子”,却听身后禄亲王妃的小声叫唤。
    他不满地回过头,却见那厢席位上,禄亲王妃朝他眨眨眼,执着帕子指了指身边一个一脸娇羞的小姑娘。
    禄亲王眼珠转了转,这才想起清晨临出发前,禄亲王妃要他帮着侄女的婚事说说话。当下不由清清嗓子,朝楚世子望去:“贤侄……”
    “原来你坐这里,”一个窈窕身影忽然靠近,径直在世子身侧跪坐下来。纤手端着的汤碗干脆地放下,她拍拍世子的肩,“醒酒汤在这儿了,记得到时劝王爷喝掉。”
    禄亲王满嘴的言语卡在喉间,只望见一袭翠衫的挺直后背和乌亮的长发,忍不住道:“筵席未始,胡乱穿行成何体统!”
    许是胸中怨忿不平,这一声大了些,竟是人人侧目。翠衫姑娘回身打量几眼,须臾一笑,道:“那禄亲王爷不如去问问永安宫的太后娘娘,知闲只是依命送汤,不敢乱行。”
    皇上刚刚下座,便瞧见这一幕,不由出声笑道:“何事让三弟被一小姑娘给噎住了?”
    禄亲王老脸一红,楚王咳嗽几声,道:“知闲,还不去拜见陛下。”
    翠衫姑娘和世子对视一眼,见他朝她微笑颔首。她深吸一口气,起身行到园中,单膝下跪抱拳:“臣女徐知闲,怀化大将军徐庶之女。今代父入京,恭拜吾皇万岁!”
    皇上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眸光轻阖,似在想起了什么,片刻笑道:“果真是将门虎女。”
    此话一出,知闲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了男子军礼,连忙羞赧地并腿重新下拜。皇上摆了摆手,准她回席。侧头看向楚王,见楚王也正望来。君臣兄弟间刹那的对视,他便明了了楚王的意思,只得暗自摇头苦笑。好在徐庶虽然出身不高,可数十年来却一直是楚王麾下无人能出其右的虎将。也罢,他既然诚心为侄儿挑个良配,与其等京城权贵相争,还不如成人之美,也是好事一桩。
    世子望着知闲退往女宾席的身影,微微舒了口气,抬头朝前方望去。隔着数丈花丛园土,陈聿修正端起酒杯,浅笑着回望相敬。世子吸了吸鼻子,拿起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筵席开场,舞女们伴着百花翩翩起舞。丝竹清然,香息弥漫。杯光交错间,诸家相看,萧贵妃和皇上乐见其成,金口一开,指成了不少婚姻。
    皇上几杯清酿下肚,面色微醺。低头俯望座下独酌独饮的陈聿修,阖眸笑道:“聿修看今日盛会如何,可胸有点墨,抒之欲快?”
    靠的近的大臣们一怔,听此意陛下竟是让丞相作诗写赋,不由纷纷竖起耳朵。陈聿修放下酒盏,微微轻笑,忽而起身,扬起双手拍了拍。
    宫女们应声而入,捧着一盆盆鲜艳的牡丹。左钦和人说笑间朝这厢瞟了一眼,突觉有些不对劲。
    “臣自东都而归,带回几盆国色牡丹,献与陛下。”陈聿修说着,负手走下席间,亲自接过一盆,朝御座走了几步。
    皇上探身望去,见那花瓣紫红,片片硕大,高耸层叠,是一株难得的名品“魏紫”。正欲夸赞几句,却见陈聿修骤然扬手,一把将花砸在了地上。
    这一举动始料未及,席间众人惊得几乎掉了酒盏,皆膛目结舌地望着园中的那道修长身影。纷闹的歌舞也一瞬停下,满园鸦雀无声。
    陈聿修浅笑一声:“失礼。”俯身拔开破碎的盆土,一抹明亮的色泽顺势破土显露。他伸出手,将那物件握在手间,轻抚干净。
    徐公公正紧张凝视着,倏地见陈聿修抬眼望来,心下顿悟,上前将物件接过呈给皇上。
    众臣伸长了脖子,只模糊望见那似乎是锭银子。直到皇上放下手,将那正面对向席间。“崇景十二永安官银”几个字被阳光照得闪烁明亮,其余刻字虽看不清,却也不难想出……因为这正是,今年下放的抚银。
    “此花出自东都傅府,臣已将傅家家主一并请回京城,等候陛下审问。”
    左钦手中的酒杯一下掉在了袍袖中,浸湿一片。
    “然臣还得知,傅家在臣到访之前,已先往京城‘供奉’银两万余。”陈聿修拱手低眉,清越的嗓音响在席间,一字一音都敲打在众人心间,“礼部侍郎任成杰,分得白银万两,工部郎中冯英,分得白银五千两……连太史局的两位司天主簿,都能各获白银白两。这些只是上个月的记录,除去刑部、兵部、吏部尚未被染指,六部之中便有一半不甚清白。”
    “砰”地一声巨响,数十个色泽鲜艳的瓜果滚下石阶,倒扣在地的金盘甚至凹了一角。众臣一怔,心下剧烈跳动,纷纷起身跪伏。左钦跟着人群,俯身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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