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王绮忍着倦意早早起身梳洗装扮,入宫经过侧门时,便见许多世家闺秀亦由侍女搀扶着走来,王绮一眼便看到了林业明和已然嫁作人妇的齐家小姐,林业明今日来送妻子,眼波流转间就看到了王绮,见她已然小腹微隆,脸容上就顿时升起复杂神采。王绮再看到他不禁心生感慨,往前同他的纠葛就像前尘旧梦一般,而今再也荡漾不出什么波澜,林业明脚步踯躅着想走过来,王绮却只对他坦然的微笑了下,转身便进了宫门。
    待拜见了皇后娘娘,王绮被领去了席坐,她是和亲的郡主又是抚远王妃,自然被安排在了皇后下的尊位,只是紧挨着她的非其他王妃命妇,而是昨日在街上所见的沉清。王绮心下了然,皇后如此安排怕是得了皇帝授意,打的主意该是将沉清指婚于永庆王苏远,以安抚蠢蠢欲动的大将军沉构。
    众人见沉清被安排在了尊位,也同王绮般明了了皇后的意思,原本满怀期待的官家小姐们皆有些丧气,命妇夫人们也一时小声议论起来,就见御史夫人杨氏同一旁的命妇小声嘀咕道:“我听闻昨日永庆王与沉家小姐在街市间撞上,那沉家小姐口出恶言不说,还动手推搡了永庆王。”那杨氏虽自觉声音低矮,但宫殿空旷自然就将声音放大了些,就连与她两丈之隔的王绮都听的真切。
    又听另一命妇说道:“看来两位确如传闻中说的有些嫌隙了。听宫里公公说,昨日陛下召见永庆王,与他提起指婚之事,那永庆王听了那官家小姐的名字,直接跪下说宁愿遁去佛门也不愿娶那……”她扫了眼沉清,抬手掩住声音,“……娶那女夜叉。”
    说罢,两个命妇皆以帕掩唇轻轻笑了声。
    沉清虽听的不真切,却也零星的听到了些,当下就攥紧了帕子,面容僵硬起来。
    坐上的皇后凉凉扫了眼命妇们,命妇们自知失礼方停下说笑。
    宴席散后,皇后朝华由侍女服侍着回殿,皇帝苏恒已然在寝殿批阅奏折候着她了,她抬步走近殿内,就见永庆王苏远立在苏恒旁,口中还念念有词:“无论如何都不能娶那女夜叉……”
    苏恒抬手将奏折“啪”的扔在案几上,抬首蹙眉看他。
    苏远继续道:“皇兄……你是不知那女人,昨日她冲撞了我的车马,竟还动手推搡我!”
    苏恒抿唇,目光凉凉的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已然将他的心思看透了般。
    皇后走进殿内,笑着对苏远说道:“我今日见了沉家小姐,要说礼仪矜贵,倒不逊色于其他官家小姐。”
    苏远一边用手急急的敲打着折扇,一边说道:“她那是虚伪作态啊,想当初她不由分说将我生生捆在树边两日,这丫头实是个心狠手辣的,她……”
    “好了。”苏远不带说完,苏恒便喝止道。
    苏远停下控诉,苏恒向他一挥手,他便迫不得已的施礼退了下去。
    朝华上前来,为苏恒换了新茶,笑道:“阿远倒是个性情中的,只是不想娶还能说出人家姑娘这么多不是来。”
    苏恒相起江清平今日早朝后的话,凉凉一笑道:“他哪是不想娶……他是不敢娶。”随后长叹了一声,心道苏远不愿娶也罢,总归指婚只是安抚沉构的权宜试探,就算是安抚住了沉构也难保他将来不会生事,不如将他干脆的一网打尽。于是暗暗思忖起其他绸缪安排。
    ……
    宫门甬道上,沉清紧紧攥着手帕,目光凌厉的看着迎面走来的苏远。
    苏远远远的就开始打量她,只见她芙蓉锦袍裹身,衬的腰肢纤细柔软,柔软长发只以海棠白玉簪和流苏玉步摇隆起点缀,却更显眉目清朗动转含情。他看着她这番小女儿娇态,却恍惚间想起了那年雍州围城,她身披战甲于城楼上的飒爽英姿,那样夺目的沉清,他只一眼便记在了心上。
    他还在直直的凝视她,沉清已然走到了他的跟前,开口便道:“王爷不愿娶我,也不至要在天下人前败我声誉。”
    苏远轻轻一笑道:“明明是你昨日冲撞推搡了我,让街市上的人看了去,如何是我败你声誉。”
    沉清被他噎了一下,深知苏远从来不是深明大义的君子,他害她年近十八无有人敢提亲,而今日又害在殿上被命妇们编排,不禁新仇旧怨涌上心头,想抬手甩他耳光,却顾及着这是在深宫禁地,那蒸腾的怒意便转而倏地冲上眼眸。
    苏远就见不让须眉的巾帼沉清,紧紧咬着柔润双唇,眼睛强忍着眨了几下,终于没忍住般的,落了滴泪下来。苏远只觉脑中轰隆一阵响,怔愣在原地不能动弹,惶恐的像个犯错的孩子。
    沉清赶忙抬手拭了泪去,不再看苏远,直直向前走着,经过苏远身旁时还狠狠撞了他身子下。
    苏远被从恍惚中撞醒,他下意识的转身扯住她的臂膀,难得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态。
    沉清见他有纠缠之态,抬手想甩开他的揪扯,他却力气大的让她诧异。
    “你做什么!”沉清冷言斥责。
    苏选直勾勾的看着她,“你若愿意嫁我,我即刻就去皇兄处请旨……”
    “我不愿意。”沉清拒绝的干脆,挣了挣却发现不能撼动他分毫。
    苏选语塞,方才升起的不顾一切的荒唐念头慢慢被理智压灭。
    他似冷笑了一声,“沉清,你总是这样毫不犹豫的拒绝打发我,你难道不知如今这局面只有我舍取你的份。”
    沉清被他话语刺痛,心中酸酸涩涩。
    苏选说完那句狠话就后悔了,他哪里是故意欺辱她,又哪里是真心不想娶她,他贵为皇弟更深知古来帝王家的野心猜忌,沉清的父亲沉构为皇兄忌惮,若娶了她,纵然皇兄念他信他,也难保沉构不会以他这皇家血脉起乱生事,到时他夹在皇兄与沉构间必然难得善终……他怎么敢趟这趟浑水。
    沉清垂了眸子,“王爷想娶谁便娶谁,沉清是将门女儿,比不得清贵人家,更何况沉清得罪过王爷,更不敢奢求王妃之位——”
    她话未曾说完,便被苏选猛的拉扯至旁侧宫墙隐蔽处,她将溢出一声娇呼,唇便被他猛的压住。她瞪圆了双眼,只觉天旋地转,心中最后一道筑墙轰然倒塌,那被她隐在最深处的情感似汪洋般流泻出来。
    ……
    近来王绮见江清平神思倦怠,虽江清平宽慰她只是军务繁重了些,但她打听侯就知他是在朝堂上被人参奏弹劾了。
    八月,雍州沉将军沉构入京,牵扯来了震动朝野的谋逆大案,当时王绮还不知道,那案子直指的便是威震乾国的抚远王江清平。
    八月十四中秋前夕,江清平突然从军所匆忙回府,连夜便安排正在卧房等他的王绮上了车马,言称皇帝准她回国省亲,王绮疑惑江清平此前还因疑她要回越国而大动肝火,明天便是中秋团圆之日,如何突然要在这黑灯瞎火下送自己回去。不待她追问,驾车的侍从便扬鞭驱起车来,王绮急急掀开帘巾回头看他,他长身玉立在漆黑的夜幕里,只能看到他坚实肩膀的轮廓,见她回头抬步向她的方向走了几步,便有月光映在他身上,那身影伴着夜凉生出阵阵寒气,令她倏地心中一紧,抓紧车窗棂,突然生出了不安。
    王绮走时已经入了宵禁,街道上寂静无声,突然有火光映在帘巾上,王绮心中一动掀开来看,霎时瞪大了双眼,就见街道上两支百人的翊阳御军严整而迅速的行进着,那行进的方向赫然是抚远王府所处的王公贵胄聚居处。
    王绮心下凛然,向着车在吩咐道:“不回越国了,你快掉头回府。”那侍从却好似没听见般的无动于衷,甚至扬鞭催马让马车跑的更快,转眼便出了乾都城门。
    王绮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般,厉声命令车外侍从:“回府!”
    车外一侍从轻叹了口气,掀帘探伸进头来,轻声道:“阿绮,他自有安排,你就听他的先回越国。”
    王绮借着月色看清他的脸庞,一时惊讶的唤道:“顾渊。”那侍从正是如今越国边疆大将顾渊,亦是曾经隐去真名潜入乾国的顾十七。
    “你如何会……”
    顾渊弯身坐进车内,目光有些晦暗的看了眼王绮隆起的小腹,“是他拜托我,来乾国将你带回去。”原来两年前的江清平,早早就查清知晓了王绮大婚逃去的原委,也知道顾渊于秘越乾越边境有一套办法。
    王绮怔然问道:“他是不是出事了……”
    顾渊垂下眼眸并不答言。
    王绮只觉脑袋被倏地浇了盆冷水,她怔愣了一会,再开口时言语间带了哀求:“顾大哥,你送我回去吧。”
    顾渊深深看着她,叹了口气道:“他自能应付,你就安心回越国避一避吧。”
    此时此刻王绮坐在马车中,手下摩挲着微隆起的小腹,恍惚间想起了两年前她弃他而去的那夜,也是这般同顾渊坐在马车里,此后的两年间,她常常梦到那夜,江清平义无反顾的冲进火海里,梦醒时整个人都是哽咽着的。此时的王绮也哽咽起来,她再不想像那年一样弃他而去,两年前她牵挂的是哥哥,如今心之所向与牵挂的就只有江清平了。
    如此,王绮看向顾渊的目光里带了决绝和强迫:“顾大哥,他若出事了,无论我在哪里都会同他一起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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