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那天夜里,小男孩一身鱼腥味道回家,也是发烧,因为没有钱去医院,最后只能用湿毛巾擦身体,满身通红。
    现在也是,软绵绵没有什么力气,把背靠上椅子,一脸的病怏怏。
    输液室里人满为患。
    连排的椅子挨得很近,右边坐着一个老人,左边隔有输液吊架,坐的是一位抱小孩的年轻母亲。
    梁胥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周幼里。
    周幼里放开他,侧身让护士过来,挂输液瓶丁零当啷,护士说:“叁十九度叁,再烧下去人都要傻了”,给他贴上了退烧贴。
    他也没看护士的动作,就看着周幼里。
    病恹恹的,同时攻击性极强的,周幼里被看得皱眉头,心里发怵。
    其实不应该的。
    病得要死的小男孩,脸色又惨白,被护士单手按手臂也没有力气反抗,任凭她绑上压脉带。
    橡皮筋抬起,“啪”地弹在手臂上。
    但她就是觉得心慌。
    他越看她,她就越心慌,虚空里长出不明不白的情绪,好像在某一刻,他的容颜长开了,突然变成了成年梁胥的模样,又或者她亲眼看到成年梁胥的透明灵魂搬进了面前男孩身上,搬进了那双漆黑、阴沉的眼睛里。
    “你爱我吗?”
    护士在涂碘酒,棉签湿哒哒抹了抹,拿新棉签又把碘酒擦掉,笑,“多大的人了,还问妈妈这种问题啊?”
    周幼里笑不出来。
    她偏移目光,看护士找到血管,把针插了进去,另一只手摸上压脉带,只等插进针的瞬间松开。
    梁胥伸手把针拔了出来。
    护士往里插,他往外拔,针尖的位置偏移,护士说:“你干什么?!别动啊!”
    说着去按梁胥。
    梁胥被她按住手,又问周幼里:“你爱我吗?”
    他做出一种平静至极的表情,手往下,卷着输液管在扶手上缠了一圈,端正放在膝盖上面。
    护士上手拔针。
    “胡闹什么!你不想打就早点说,拔针多危险不知道吗?还有家长怎么回事啊,你就看着小孩拔针?管都不管一下?”
    旁边抱小孩的妈妈喊:“你先给我家孩子打!”
    襁褓婴儿哭得大声,人群注意力往那里分散,就连护士都转过了头。
    但梁胥还在看周幼里。
    他又开口,周幼里知道他又要问那个问题,她突然间觉得好羞耻。
    像十七岁的少女周幼里替换到她的身体里面,面对突发情境慌张无措,伸手捂住梁胥的嘴巴。梁胥一怔。
    用唇抿了抿了她的手指。
    她被突如其来的柔软击中,缩回手指,看到他开口,没有说出声音,但还是那句,她知道的。
    心跳得快要爆炸。
    她又变回十七岁的周幼里了。
    梁胥的左手肿得厉害。
    凸起来有叁层手掌那么高,从扎针的地方扩散到尖端,五根手指也变胖了。
    周幼里戳了戳梁胥涨大的手背,他蹙起眉头,周幼里说:“还知道疼呢?”
    梁胥说:“我饿了。”
    周幼里说:“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他拉着周幼里的衣摆不放。
    另一只手已经插上了针,他用肿起的左手捏她裙子下摆,“别走。”
    周幼里用余光去看,只见护士站在隔壁婴儿身前,右边的老人家和对面的阿姨讲话,没有人听到他的话,心跳才一点点变弱,从擂鼓阵中平息,小声说:“嗯。”
    梁胥说:“我要回家。”
    她想了想,说,“等你打完针”。
    他说:“好。”
    回去的路上,她在早餐店停车,买了一份包子。
    梁胥只吃了半个,没什么胃口,躺在车后座睡了一觉。
    医生开的药好像有一种会让人变得非常嗜睡,停车以后梁胥还没醒来,被周幼里抱进房间,放到被窝里面。
    她盖好被子,换了新的退烧贴,把窗帘拉上,以为他睡着了,准备出门。
    梁胥说:“别走。”
    周幼里站在床头。
    窗帘拉上了,房间透不进光,只有背后的门淌了点灯光进来,她看到梁胥在被子里隆起的影子。
    “陪我睡一会儿。”他说。
    “我不困。”周幼里说。
    梁胥不动,过了一会儿,往后移了一点,把自己身前一大片位置让了出来。掀开被子。
    周幼里滞了滞。
    说:“……我换睡衣。”
    梁胥说:“嗯。”
    她换了身睡衣,睡到被子里面,覆上被他让开的地方,还残留着些微的热度。
    他的身体滚烫。
    周幼里被他抱住,“噢”了一声,长长的,然后说,“你好烫。”
    梁胥把头埋进她的颈窝。
    贴到她的肩膀,下巴,都很热,唯独退烧贴冰凉,摩挲出沙沙的响声。
    他好像真的很困很困,累极了,搭在周幼里身上的手慢慢垂下,变成她小腹处滚烫的一团。
    周幼里细细看他眉眼。
    他变得越来越像上一世的梁胥了,眉毛,眼窝,高挺的鼻梁,她遥远地想起那个模糊的面相,想起黑西裤,皮带扣上的金属暗纹,男人的手关节。
    也许理个发就更像了,周幼里胡乱地想,掀开他额前的刘海。
    退烧贴粘住了头发。
    突出一小块,从浓密的刘海里翘起一个白色的角,周幼里按了按,塑料的声音滋滋。
    她又捏了捏他耳朵。
    很烫很烫,也很软很软,耳垂略小,看起来就很秀气,听说这样的男人会很凉薄。
    他烧得耳廓都是烫的,那块没有肉的软骨摸起来略韧,头发也盖住了那里。
    周幼里又要摸他头发。
    可能被汗水打湿,头发团成一团,摸起来像刚出生的狗崽。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的。
    “如果不亲我的话,就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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