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命运多舛的貌美女娘!
    女娘不堪那一对禽兽父子的□□,偷偷谋算了许久,于一日偷了表叔家的金银细软,欲与街坊酱菜铺子的掌柜私奔。然而,最后关头却被三表哥与表叔得知了消息,带了一串子的帮凶前来抢人,拿剑指着苦命女娘的后脑勺,用剑鞘拍打着命苦女娘的后背,驱赶牛羊一般的把她又给捉了回去。
    哀哉,噫乎!他娘的太气人!
    这个邪恶又悲伤的传说在宋家亲戚间传了数十年才为人们所渐渐忘却。在这流传的几十年间,给许多已嫁的、未嫁的、好看的、难看的女子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而那宋颜良,在余下的几十年里,看到美貌女子便如见着蛇蝎猛兽一般心生恐惧,就会身不由己地乱打摆子。自回江西老家后,也相看了许多女子,颇遇着了几个长相颇为齐整的,但最终还是娶了一名奇丑无比的女子为妻。此乃后话不提。
    话说青叶哭哭啼啼的,被怀玉拿剑鞘拍打着驱赶回了青柳胡同,云娘这才得知了消息,心内又是后怕又是生气,也在厢房内痛哭了好一阵。
    怀玉进了屋子后,手中剑鞘一丢,猛地飞起一脚,把屋内的桌子椅子给踢翻了一地,桌子上的一堆零碎玩意儿碎的碎,散的散,哗啦啦地滚落到四处去。青叶肉疼得心头滴血,嘴里却不敢言声,只是悄悄往书案前靠了靠,不动声色地把她心爱的美人觚给挡在了背后。
    怀玉伸手将她拎到一旁,一手抢过美人觚,作势要扔,青叶大骇,慌忙上去抢,气急败坏地哭嚷:“你要敢扔,我也不活啦!你扔试试看!你扔试试看!”
    怀玉自然知道那美人觚乃是她心爱之物,只不过是要吓她一下罢了,见她着急,冷冷一笑,将美人觚重又放回到书案上。青叶一看位置不对,抹了一把眼泪,也顾不上哭了,赶紧去把位置重新摆摆好。
    怀玉哼一声,环视四周,椅子没有了,便走到床前,在她床头慢慢落了座,其后阴沉不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青叶被他看的无地自容,又怕又愧又气。若是识相些,便该即刻跪下认错讨饶的,但她见怀玉既没亮鞭子出来,也没有要打断自己两条腿的架势,遂挪着小碎步到他面前,半跪半坐地歪在脚踏上,将脸伏在他的腿上,小心翼翼道:“怀玉表叔,我错啦。多谢你没有找宋家的麻烦,也没有打人杀人,我,我……”我了几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轻轻叹了一口气,嘤嘤樱地又哭出声来。
    怀玉还是不睬她,却慢慢将手放到她腿上,来回摩挲两下,其后停在膝盖处不动了。青叶吓得当即止了假哭,尖声叫了一嗓子,忙将他的手捉住,紧紧地抱在怀里,不许他动,口中嚷嚷道:“好表叔!千万不能打断腿,万一打断了,将来我怎么随你出去逛?你不是说带我去山西人开的小食摊子吃牛骨汤面的么?咱们明日便去吃,好不好?好不好?要不等过两日你有空了再带我去?好不好?好不好?咱们走路去,好不好?好不好?”
    怀玉沉着脸,伸手将她推开,鞋子也不脱,抬脚就上了床,双手枕于脑后,闭目养起了神。青叶拍着胸口喘几口气,定了定神,在脚踏上呆坐了许久,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跑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脱了,那只有好好的与他过日子了。思来想去,终于想了个主意出来,起身去箱笼里翻了翻,找了一身自以为撩人的衣衫,悉悉索索地换上,再将衣领拉得开些,露出锁骨及些许的胸乳,最后放下一头长发,一小步一小步地扭到床前,踩上脚踏,爬上了床。
    她没出息也没本事,遇到难处就只会使美人计,使来使去,至今好像还没成功过一回。
    这回自然也是,还没挨到怀玉身边,已被他一把推开,还毫不客气地给她屁股上来了一脚,末了送她一句:“屡教不改的混账玩意儿,不是故意躲着我么!?给我滚下去!爱去哪里去哪里!”
    她揉了揉屁股,眼泪水在眼睛里转了几转,本来想忍气吞声的,但他也未免太可恶。在宋家败坏她名声时她就想和他拼命的,但那时脑子发了懵,眼前冒金星,险些儿昏倒在地,待醒过神来时,人已被他驱赶到青柳胡同来了,因此错失了与他吵嚷拼命的时机与气势,也错失了为自己辩白的机会。如此一来,宋家人还不得骂她是□□□□?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大度地不与他计较,做小伏低去俯就,她都不念旧恶了,他竟然还好意思对她动粗?她勾三搭四与人私奔是不对,他大老婆小老婆的娶一堆就有理了?
    气得她一骨碌滚下了床,临走还不忘抢了个枕头在手,披头散发地冲到云娘的厢房外,敲了敲门,小声问:“好云娘,你脚还痛么?要我过去给你揉脚么?”
    云娘擤一把鼻涕,没好气道:“不要!”
    她便抱着枕头倚在厢房的门上看起了月亮。月色倒也美,可惜太冷。月亮下头飘着的那团棉絮一样的云朵不知道暖和不暖和。
    才过了一时半会儿就看不下去了,厚着脸皮拖了哭腔嘤嘤嘤地假哭了好几声,云娘才替她开了门。云娘本来已收了泪,看到她,往床头扑通一坐,捂着嘴又哭了出来。
    青叶讪讪,心下也是难过,忙伸手为云娘擦掉眼泪,一头扎进她怀里不起来,云娘掉下的眼泪水都滴落到她脸上额上去了。云娘推她不开,于是一面哭一面说落:“你个没良心的坏孩子!竟然抛下我偷跑!你说说,你这样做对得起谁?你还跑不跑了!?”
    青叶摇头道:“已经想通了,不会再跑了。”
    云娘掉泪道:“谁还敢信你!三天两头地偷跑,害我担心受怕,你非要折磨死我才算!你说说,你还有什么不足!”
    青叶拿枕头挡住半边脸,轻声笑:“你不明白,我其实不是计较名分与其他,名分固然重要,但我只想要我的三表叔……你大约不知道,在我年纪还小时,我家中的人一个个弃我而去,走的走,死的死……我想着与其被别人抛弃,不如我自己离去,这样,我就不必承受被人离弃的苦与痛了。”
    顿了一顿,捂住心口轻声道:“旁的人也便罢了,但他是我的怀玉表叔,一个我可以为之付出性命,付出性命去爱的人……所以我才受不了他另娶他人,受不了他与旁的女子以夫妻相称。我知道天底下的女子都是这样过日子的,也知道他的身份,只让他一辈子只守着我是万万不能的,但一想到有旁的女子也像我一样跟着他,我心里便难受的想要死去……若我从来没有遇见他,若我嫁给一个寻常的人家,而夫君是旁的人,即便某一日夫君忽然要另娶他人,我顶多会难受一阵子,但决不会像被剜了心一样的活不下去。云娘,你明白么?”
    见云娘张口结舌,不像是全然明了的模样,心下微微有些失望,便又道:“从知道他娶亲的那一刻起,我就像是着了魔,成日里琢磨着和他同归于尽,想着也许死了,便能和他守在一起了。我从前也喜欢过旁的男子,可是不知为何,对旁人的喜欢与对他的喜欢全然不是一回事……我怕我活不下去,也怕自己某一日忽然会做出傻事,这才想着要远走高飞的。云娘,我这样说,你可能明白?”
    云娘忽然间泪流满面:“那你怎么突然之间又想通了?怎么先前我给你讲了多少回的道理你都不听的?”
    青叶不好意思地笑笑:“跑了这两回,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不论我跑去哪里,再怎么惹他生气,他都不会放弃我,不会抛下我不管,不会像我爹爹那样弃我而去……从前他也说过我想要离开他,只能是妄想这样的话,但因为他这个人太坏太狠,我心里对他总是存了些怀疑,对他的话不敢全信,但是如今我却知道了,他说的都是真的……于是我也就下了决心,妻也罢妾也罢对不住他的王妃也罢,这一切统统不去管它,只要他在,只要能时常看到他,知道他心里也爱着我就成。”
    云娘触动,久久不能言语。青叶以为她不信自己的话,忙举手发誓:“若是我再敢胡跑,再敢惹你伤心难过,叫我不得——”
    云娘忙伸手遮住她的嘴,往地上呸了两口,训斥道:“傻孩子,谁叫你起毒誓了!这样不吉利的话不许再说第二回!”
    青叶话说完,心事掏空,自己也是畅快无比,心下一松,便觉得困倦起来,胡乱擦了把脸,往床上一摊。在她睡去前,云娘摇着她追问:“明早起来你该怎么做?还要我提点你么?”
    青叶拉着她的手,把脸蛋偎在她的手掌心里嘻嘻笑应:“晓得晓得。明早起来,亲自为他煮饭做菜,送到屋子里时,趁机与他言和便是。”
    云娘撩起她的衣裳仔细查看了一番,见前心后背都没有伤,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惹了这样的祸端也没被抽打,万幸万幸。适才那场动静叫我担心死了,还以为又被抽打了……这一回倒也就罢了,下一回若是再惹殿下生气,被他赶出屋子时,我可不会再收留你了。”
    青叶打了个哈欠,含糊道:“放心罢,不会再被赶出来了。”
    云娘心里渐渐高兴起来,把她的两只手都塞到被子里,为她掖好被子,也与她躺在一头睡下了。才躺下没多久,忽听有人大力拍窗,窗棂几乎被拍断,那窗恰好在二人的头顶上,二人皆是一激灵被吓醒,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坐起来,拥作一团。青叶揉着眼睛惊问:“这么晚了,谁!可是贼!?夏西南——”
    便听得门外那贼咬牙切齿道:“混账玩意儿!还不给我滚出来!”
    ☆、第99章 侯小叶子(三十六)
    无人时倒也罢了,现在竟然当着云娘斥她是混账玩意儿,青叶觉得丢了面子,大为生气,转眼又迷迷糊糊地想起在宋家被他败坏名声一事,才叫她当着许多人的面吃了天大的闷亏,她因为当场懵了,也因为心虚理亏在先,便也认了。谁料他得寸进尺,于人前也对这般她呼来喝去,叫她面子将来往何处安放?
    一时间忍无可忍,便也摆出骂街的气势,气势汹汹冲着门外叫喊:“侯怀玉!你、你、你凭什么对我吆三喝四?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
    云娘先是吓了一跳,后气得脑子发昏,慌忙要来捂她的嘴,谁料她又扯着嗓子喊:“滚出去就滚出去,谁怕谁——”掀了被褥,从热被窝里蹭地爬将出来,麻利地跳下床,夹起枕头跟兔子似的一溜烟地滚了出去。
    云娘失笑了两声,下了床,把她打开的门从里头重又闩上。听得外头她在娇声抱怨:“不是你叫我滚下去的么,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反话……哎呀哎呀,都快被你扎死了,轻一些不成么,讨厌讨厌……”
    次日清晨,怀玉叫备水沐浴。他的一个澡洗得时间长了些,云娘怕水凉下来要受寒,便拎着水吊子进去加热水。才进浴房,见地上汪了一片的水,像是发了洪水般,又听得里头有青叶说话的声音,心里吓了一跳,生怕惊着她与怀玉,便蹑手蹑脚地放轻脚步,往里悄悄探了探头。
    但见水汽缭绕中,青叶泡在浴桶里,仅露了一个脑袋在浴桶外,怀玉则衣衫不整地坐在桶旁,手忙脚乱地正为她梳着头发。她嘴里还是在嘀嘀咕咕地抱怨:“你怎么这样笨?连个头发梳不好,不会轻一些么,把我头皮都扯疼了,扯掉的头发等下你赔我。”
    怀玉气得将梳子往地上一丢,青叶瞪他一眼,撩起一串水花,溅他一头一脸。他擦把脸,啧了一声,还是弯腰将梳子捡起来,这回放轻了手脚慢慢梳。才梳了两下,青叶发问:“我的橘子呢?”
    怀玉便放下梳子,擦了擦手,从旁边摸出一只橘子来,剥好,掰下一瓣喂到她嘴里去。青叶吃完又吆喝:“好吃,再来!”怀玉忙再喂一瓣给她吃。
    云娘在旁边看着也觉得高兴,高兴过后又是一阵纳闷:不是说再闯祸就打断两条腿的么?身为女子,竟然可以这样?这样也可以?这是什么道理?三从四德呢?以夫为天呢?
    任是良善如云娘,也不得不感慨一声:真是任性骄纵有人疼,懂事温顺遭雷劈。这世道,真是变了。
    转眼出了正月,入了二月。太子还有一口气在,皇帝一三五炼丹,二四六修道,经常扶乩,偶尔吐血,也是不好不坏。有几个忠心的臣子上疏,道是该为太子殿下提早准备身后事了,便是储君,也差不多该重立了。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们吵吵嚷嚷,就重立储君一事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先皇后一族为首,称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太子不行了,就应当立太子他亲兄弟怀成;另一派则对翰林院掌院大学士褚良宴唯首是瞻。褚这一派只做两件事:看热闹,和稀泥。
    皇帝哀怒,扶乩时对着仙人皇后伤心痛哭许久,其后将这几个上书的臣子贬的贬,打的打;朝中吵嚷最厉害的几个人也被狠狠申饬了一番,一时之间,朝中上下人人噤声,此一事,便再也无人敢提了。
    怀玉索性装病,偶尔领些闲差办办,连朝也不大去上了,空闲下来之后,在青柳胡同呆的时候便多了。初成亲的那一会,他总是四更天时就起身走,后来逐渐到了五更天也赖着不走,再后来,腻歪到午时,用了午饭再走的时候也有。
    青叶因为打定主意不再管那些烦心事,所以他爱怎样便怎样,她一概不闻不问。他在,她欢欢喜喜;他不在,她与云娘说说笑笑。因而小日子过得甚是自在,心一宽体则胖,脸上腰上便多了些肉出来。
    青柳胡同的日子平静无澜且圆满,只是胡同口却渐渐多了些乞丐出来。怀玉隐约晓得是怎么回事,某一日无事,便叫夏西南去问问看。夏西南出去一问,说是附近有个极有银钱又美貌的傻大姐,只消向她哭诉家中父母生病遭罪或是吃不饱饭,必能要来大把的银钱;若是年纪大了,看着不像家有父母的,便向她哭诉家中老妻或是兄弟姐妹遭罪也可。
    怀玉终是没能忍住,冲青叶发了一通的火,这回又是三令五申,命她出去不准再带钱袋子,这且不算,还把她私藏的零花银子都给收缴了。
    除了不能做善事这个小小的缺憾以外,日子过得无可抱怨。青叶有一回无意间听见怀玉问正在做针线的云娘:“这是给我家小莲叶子做的衣裳么?”
    她纳闷了许久,跑去问云娘小莲叶子为何意,云娘本不想说的,奈何实在好笑,憋不住,便说与她听了:“因为莲叶是圆的。”还拿手比划了一下,说,“跟水缸口似的。”
    气得她又和怀玉吵了两回,逼得怀玉回回见着她都要先夸她一句:“真苗条,又瘦了。”这个时候,她十有□□正围了被褥歪在床上吃零嘴儿。
    经先前与宋颜良私奔后被侯怀玉败坏名声一事,青叶知道自己声名远扬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道传了多远而已。因此便有月余没脸去逛街,每回喂完猫就赶紧跑回家中,顶多只在胡同口转悠,给胡同口的乞丐发发银两,同两旁人家也不敢同再搭话闲聊了。街对面的面馆老板娘倒还时常对她招手,她也都装作看不见。
    直到二月里,她才敢去酱菜铺子门口张望了下。宋家人早已不在,酱菜铺子也已变成了不知哪里人开的一间酒肆,大约是才开张,门口散落了一地的爆竹尸骸,来打酒的人络绎不绝,生意看着比先前的酱菜铺子好了许多。青叶在人家门口发了一回怔,心内怅然若失,却也是无可奈何。
    二月底,乌孙贵妃缠绵了许久的风寒才好,转眼又闹起了头痛。怀玉遂领文海入宫探视,才说了几句话,怀玉即被皇帝着人请去,仅留下文海一人在长乐宫内陪贵妃说话。
    贵妃对文海始终淡淡的,妹史便在一旁说说笑笑,极力打着圆场。贵妃不耐烦,遂取过针线筐里的一件裁剪好的衣裳自顾自地做起了针线活。
    文海枯坐了许久,此时便笑劝:“母亲既然头痛,便该多养养神才好。”
    贵妃穿针引线,手里的活计并不停下,口中笑道:“上了些年纪的人,成日里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痒的,哪里是什么要紧的毛病?倒是王妃,我看像是比刚嫁过来时黑瘦了些,可是玉哥儿慢怠你了?还是王妃夫唱妇随,伙同着玉哥儿一起到外头骑马练功耍大刀,在日头下给晒黑了?”
    文海脸色微变,默了一默,勉强笑道:“殿下成日里忙得很,哪有工夫来慢怠我?给我气受?也不是我又骑马练功了,是我正月里无事,去城外的庄子里住了大半个月,日日到林子里去赏雪赏梅的,出去的多了,这才晒黑了的。”
    贵妃哦了一声,问:“正月里是走亲戚回娘家的时候,王妃跑去城外做什么,你娘家亲戚多,怎么不去亲戚家走动走动?你又不像我,没个亲戚不说,成日里被关在宫里,一辈子连个门也出不了。”
    文海便笑:“我说了,怕母亲要笑我傻:我正是烦娘家亲戚多,不想与那些人攀扯,这才出城躲起来的。不与那些人走动,这才过了个清静自在的正月。”
    贵妃看她一眼,笑问:“真是傻孩子,怎么嫁了人,连娘家亲戚也不要了?你父亲母亲也不怪你么?”
    文海摇头:“父亲母亲都说我做得对。父亲说我嫁与殿下,只怕家中有些心思多的亲戚要来攀附拉扯的,到时给殿下添麻烦倒不好了,因此才过完年没多久,我便带人动身去了城外的庄子。”
    贵妃叹口气,笑道:“唉,横竖你家亲戚,你自己掂量着看罢。只是,该走动时还要走动的,莫要失了礼数,叫人背地里说嫁与天家做儿媳便学会了端架子不理人了。”又道,“你自去等玉哥儿一起回府去罢,我这里用不着你伺候。”
    文海起身离了绣凳,顺着贵妃的腿慢慢跪倒在地,伸手紧紧地抓住贵妃的衣袖,仰首含泪道:“女子出了嫁,自然要以夫君为重的,儿媳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却也晓得这个道理,如今儿媳既与殿下成了亲,自然连同娘家对殿下甘愿肝脑涂地的!若是今后儿媳哪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还求母亲提点。求母亲莫要因为儿媳的娘家是先皇后一族便先厌了儿媳。”
    贵妃转头对妹史笑道:“王妃这是怎么了?突然给我来这一出。可是我适才说错话吓着王妃了?还是我这小鸡肚肠爱计较的名声传到宫外去了?若是叫玉哥儿瞧见了,还以为我苛待了他媳妇儿呢。”
    妹史上前将文海扶起来重又坐好,柔声道:“好好的说着话,怎么难为成这样儿了?咱们娘娘性子直,便是连陛下也敢给脸色看的;成日里也不怎么爱说话的,王妃将来便知道了,并不是对王妃冷淡,是王妃多虑了。”想了一想,又笑道,“咱们殿下自小便是魔王一个,若是他欺负你,你也来告诉奴婢便是,奴婢与娘娘自会替你主持公道。”
    因贵妃的那一番话说得重,文海心内凄楚,然而面上却不敢带出一分不忿与委屈来。旁边的奶娘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只置之不理,不提回府去,只在一旁干坐着。妹史看她脸色,心里倒有些可怜她,在心里头暗暗喟叹一声:要怪,也只能怪她姓赵,却怨不得旁人。
    贵妃埋头做针线,不再提赶她走的话,自然也不去搭理她。文海细看贵妃手里的布料及颜色,晓得不是皇帝的便是怀玉的,便又细柔声细气地劝说:“这些事情叫宫人们来做不就成了?若是用多了眼睛,只怕头痛不容易好。”
    贵妃这时面上便带了几分得意出来,说道:“玉哥儿如今除却一身朝服,里头的大小衣裳都是我给他做的,旁人做的我也不放心。”
    妹史在旁取笑道:“其实娘娘的手艺哪里比得上针工局的那些人?才刚学针线活时,做出来的衣裳连奴婢也看不上。玉哥儿从小又挑剔的很,当初不太愿意穿,但架不住娘娘一面哭一面念那两句什么‘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玉哥儿无法,这才勉强穿的。唉,他一片孝心,我竟然还说他是魔王,真是该打!”言罢,作势抽了自己一个小小的耳刮子。
    贵妃撑不住发笑,伸手拧了一记妹史,面上的神情却也柔和了些许,与文海道:“你是他媳妇儿,将来我老了,眼睛看不见了,这些事情少不得要你来操心了。”
    文海笑应了一个是,惭愧道:“我临出嫁前,母亲将我关起来里苦练了一段日子的针线。出嫁后,我也偷偷做了几件,但自己看着也不像话,因此也不好意思拿出来给他……”
    妹史接道:“咱们娘娘也是近些年才学的针线,这一二年才像样了些。王妃还年轻,若是有心,还怕学不好?”
    贵妃笑斥责妹史:“看我不拿针扎你这张漏风嘴,不像样怎么了?玉哥儿不嫌弃就成。”
    文海掩嘴轻笑了几声,问:“那母亲未学针线前,都是妹史嬷嬷为他做的衣裳么?”
    贵妃便道:“都是他乳母做的。他乳母待他比我这个亲娘还要上心,我生下他时年纪还不大,什么都不懂,连汉话都听不甚明白,因此万事都是他乳母操劳,他自小也与他乳母亲厚。”微微出了会神,笑道,“他小时候混得很,偏偏听他乳母的话,有时连我看着都嫉妒。”
    文海笑问:“可是那位姓朱的乳母?”
    ☆、第100章 侯小叶子(三十七)
    贵妃看她一眼,诧异道:“你连这个也知道?玉哥儿和你说的?”
    文海面上红了红,低声笑道:“他成日里忙,哪有工夫和我说这些闲话……他自年少时起便声名远扬,我听得多了,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见贵妃还是盯着自己看,面上愈红,赶紧岔开话头,“听说她如今已不在了……”
    妹史红了眼圈,接道:“好人不长寿,她才四十来岁便生了一场病,后来出了宫,没几年也就过世了……玉哥儿自打三岁后就没哭过,他乳母过世时,我看他倒掉了一回眼泪,唉。”
    文海默然,半响方低低道:“他看着冷淡,实则是长情之人。”
    贵妃尖笑一声:“他这个地方倒随了陛下,陛下对先皇后也是——”
    妹史听贵妃当着王妃的面便不管不顾地攀扯上皇帝与先皇后,不由得大为头疼,怕王妃回去学话与娘家人听,不消说,必会传到皇帝那里去。于是忙忙打岔道:“王妃说的没错。便是如今,每年一到清明,玉哥儿也会去他乳母的坟前及她生前住过的地方,那个叫做什么胡同的——”
    “青柳胡同!”贵妃恨恨地插了一句。
    妹史两手一拍:“殿下每年还会去青柳胡同看上一看。要奴婢说,娘娘得了这么个重情义的儿子,可不是修了几世才修来的福气?”
    文海眼皮重重一跳,回身与奶娘对视了一眼,奶娘也听到了,正吊着嘴角冷笑,见她回头,便与她使了个眼色。妹史还在絮絮地说个不住,文海耐着性子等她说完,笑道:“青柳胡同……名字倒也好听,妹史嬷嬷可曾去过?”
    妹史叹息道:“她还在世的时候倒时常入宫来给咱们娘娘请安的,咱们却哪里能够出宫?”
    文海敷衍了妹史几句,再四劝贵妃勿要劳神,过一阵子恰好是母亲生辰,届时与殿下再入宫贺寿云云,其后扶着奶娘的手出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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