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不明可也能看到约莫他身体轮廓,归晓被他拥到胸口时,小声问:“你里边……不喜欢穿内裤?”“有时候不穿。”
    那过去,小时候——
    她想到两个人初吻时裹在棉被里,亲来滚去的,裹得浑身是汗,那时候他就穿着一条裤子……明明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怎么现在想起来还这么……
    路炎晨不清楚她在想这些,刚刚,他在走廊尽头的楼梯间抽烟时,想起当初两人分手的情景。在想,要怎么给她讲通自己的真实想法,这完全不同于对中队队员们的思想教育,每个人的价值观都成型于各自的生长环境。
    这个故事,要从多久讲起。
    “来二连浩特的前两年,我有三个选择,”路炎晨将手指绕着她的长发,“这里的领导去了两个人,挑人的时候,直接将所有想要的人都带去一间教室,放了整整三个小时的录像,都是内部纪录片,过去几十年边境线上各地的反恐画面。”
    十几个战士被数百人堵在大院内……
    背靠墙的尸体手指被齐砍断,夺走了压满子弹的冲|锋|枪,因为不能开枪……
    “看到一半,大家都不忍心,让领导关上了,”路炎晨一笑,“后来,那屋子里最能干的人,都跟这个放‘恐怖片’的领导走了。”包括他。
    走得时候两个领导还笑着和他们说,如今年代好,98年之前条件没那么好,都不是人人都有防弹衣,大家都是抢着穿防弹衣,为啥呢?因为穿上防弹衣的必须冲在最前头。那天去挑人的其中一个领导后来转业去了公安局,到副局长那个位置时在追捕中为掩护同志牺牲了。还有一个,就是他的老队长。
    归晓的呼吸,均匀、节奏平稳地洒在他的锁骨上,轻声说:“你真难得说这么多话。”
    路炎晨继续玩她的头发,没说话。
    当初是他坚持要走,天南海北一下隔开那么远,又没归期,让个小姑娘毫无盼头等着,出什么事都要自己去扛着,关键时刻连想要句热乎的安慰话都没有……都说军嫂难做,那好歹也是成年的女人要应付的,可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他凭什么要求人家等,要人家忍,而且要人家再最艰难时,忍住,抗住。
    他只是舍不得。
    没分手前,再累,再苦,他想到还有个小女孩在某个地方等着自己,就不觉什么。
    可分开了就不能多想,想多了,都是她未来老公是什么样的,又想到也许等他常住在二连浩特,某天回北京探亲,在镇上碰到她,牵着个和她一样漂亮的孩子,或是小腹微隆在孟小杉饭店里吃饭,两人遇到了……
    相视一笑?他做不到。
    也不能要求他时时境界那么高。
    每每想到她会和别人结婚,他就会心存不甘,觉得自己可笑,多年奉献青春倾洒热血,自己的小女孩却嫁作他人妇……当然这种偏激想法不能有,所以对归晓这个女孩,多一分都念不得,会不平衡,会心生抱怨。不对,也不应该。
    一年想那么几次就够了,真不敢多。
    一个是大病初愈,一个是两夜未眠。
    足足睡到下午三四点,起床了,路炎晨出去了一趟。
    归晓在洗手间对着镜子照了老半天,东摸摸西看看,看路炎晨手重的时候留下的印子,还真不少,昨晚倒没被弄疼的印象了。门响时,她马上将衬衫弄弄好,从化妆袋里往出摸唇釉,在唇上淡淡扫过去。路炎晨肩抵到门框上瞅她,她倒像偷学化妆的小姑娘似的,更不自在了:“你别看我化妆……”
    “队里人,想见见你。”
    归晓傻了:“见我?”
    “你不是要和我结婚吗?”路炎晨淡淡一笑,“他们想见见嫂子,这次走,估计就没什么机会再见了。”
    归晓想到那晚,那晚在那个酒吧:“不是……见过了吗?”
    “上回你气势汹汹的,没发现他们都怕你,不敢过来和你打招呼吗?”
    哪儿有气势汹汹:“是你凶我,我才凶回去的。”
    路炎晨一笑:“去?还是不去?”
    满满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意思摆明了,去也要去,不去也要去。
    归晓抿了下嘴唇,让颜色在嘴唇上铺均匀了:“……能穿裙子吗?”
    路炎晨眯了眼。
    “我穿裙子好看。”归晓解释。
    他很想说,你知道外边现在多少度吗?
    但看她微微翘起的睫毛和那双忽闪的眼,想了会儿,也觉得没什么,姑娘爱美就让她美去,再美得超凡脱俗也是自己老婆了。
    第二十五章 寸寸山河梦(3)
    车进营地,没人会拦。下了车,路炎晨带她一路往食堂走。
    几乎所有路上遇到的人都保持同一个状态,走过去两步,又立刻倒退回来,笑嘻嘻和路炎晨逗贫两句。有个人她印象深刻,走近了先特兴奋叫了一声“路队!”急匆匆跑走两分钟,又百米冲刺绕回来,十二万分震惊地、直勾勾望着归晓:“这是嫂子?!靠,我还以为他们开玩笑呢!等我啊,食堂等我!我一定来,这就来!”说完,一溜烟跑了。
    等进食堂前,路炎晨脚步一顿。
    归晓本来心就跳得不稳,突然要闯入一个陌生地方,人人都和他有数年过命的交情,他又说上一趟在那个小饭馆里能折腾的都没全去,今晚该来的都在……她望一眼四周,自小的院儿里的长大的孩子,对军营不会太陌生和好奇。
    也就是条件好一些和差一些的差别。
    路炎晨将靴子上雪,在台阶上磕干净,将头往里头一偏。
    她迈进去,被一食堂,四列餐桌两侧坐满的人唬住了。
    原以为差不多也就是三十来号人,但她低估了这个中队规模,粗略望一眼就近百人,将近一个连。大半个食堂的人,乌压压都是小寸头,有目光精厉的,也有憨厚的,都没出声,可她已经完全领会到了他们的直接——
    全都在盯着自己。
    路炎晨清了清喉咙,将防风墨镜摘下来:“差不多行了,好不容易给你们找了个嫂子,把人看跑了谁给我负责?”
    安静,一秒,两秒,三秒,突然爆发了一阵笑声,刚还坐得板正的男人们都争先恐后,涌过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叫着嫂子。太热乎的语气,反倒弄得她比刚刚还局促,双手交叉在身前,不停颔首,鞠躬:“你们好,你们好。”
    路炎晨将归晓拉到最近的一个餐桌旁的蓝色塑料凳上,按她坐下:“先吃饭。”
    本想着能自己这么一坐,就能镇住这帮人,未料,没人买账。
    “想让嫂子吃饭?容易啊,”秦明宇咧嘴一笑,挥手,身后就有两个人搬过来把黄褐色的木椅子,他县大爷似的,跨坐在椅子上,挑下巴,“来点儿节目吧,路队。”
    路炎晨要笑不笑地,睃了一眼秦明宇。
    他昨晚急匆匆赶回二连浩特,见归晓发烧就没心情吃什么,再加上男欢女爱的折腾下来说不累都是假的。也就是临出来时,在楼下超市买了几块点心垫了两口,也是为了怕被直接灌酒,空腹应付不来。没想到,这帮子人早就商量好了。
    “说,”路炎晨也没多废话,“你们都商量好什么了?”
    “五公里,两百打浪,不过分吧?”
    路炎晨点头,将眉梢一挑:“附加条件?”
    “负重。”
    “多少?”
    “不多,你老婆一个。”
    ……
    路炎晨点点头,将棉服拉链拽下来,开始脱:“不怕影响不好?”
    “不怕,”旁边排爆班班长嘿嘿一乐,“领导放话了,反正路炎晨都不是我们队的了,丢什么人都算训警大队的。”
    “不错啊?这就人走茶凉了?”路炎晨睨他们,将棉服随手掖成两折,丢到餐桌上。
    又开始解衬衫领口的纽扣,还有衬衫袖口。
    争取少些束缚。
    归晓看着有些旧但被擦得一点污渍都没,锃亮的餐桌,装着若无其事看那上边经年累月留下来的划痕,却被这阵势唬得一愣一愣的,五公里?五千米?怎么跑?外头这么大的风,眼看天就黑了。而且她穿着裙子,怎么负重?要背吗……
    七上八下的,完全拿不定主意。
    可她清楚,这时矫情不得。这暖意融融的食堂内里聚集的所有人,都在和路炎晨做一场真正的告别,自此水远山遥,绝大多数人就此生再难见到他了。
    估计这也是路炎晨坚持要带她回来的原因。
    上次匆匆在小饭店里,见过这些人和战友的告别,很伤感,而现在的“告别”,倒更像是……闹新房……
    在一片热闹声中,她听到路炎晨低声对自己说:“配合配合。”
    她当然懂他是什么意思,于是也没再扭捏什么,权衡下,将自己的棉服也脱了,对折掖好,放在路炎晨的棉服上头。
    算是用行动表了态。
    ……幸好是羊绒的过膝长裙,伸缩性非常好,长短也合适,不至于走光。
    归晓在做出这个动作前,大家还没那么放得开。
    主要怕真给路炎晨得罪了没过门的老婆。上回归晓前脚推门而去,路炎晨后脚就追出去了,这可是在场好多人都看在眼里的事儿。这一段日子,秦明宇又添油加醋讲了不少路炎晨和归晓的事,板上钉钉说路炎晨要放弃训警大队,就是为了回北京追回归晓这个初恋。这么一来二去的,大家早门清了归晓这嫂子的重要地位。
    路炎晨再如何铁血的汉子,也是要躺在石榴裙下的……
    于是,大家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倘若嫂子开通,那就折腾折腾;倘若嫂子脸皮薄,马上见好收。
    结果,归晓这个嫂子完全给面子,大伙彻底放开了,笑着,簇拥着两人去了操场。
    黄昏时分,天将黑未黑。
    路炎晨在跑道上稍活动了一下筋,将两腿横跨开,用一种绝对帅气的扎马步姿态对归晓打了个眼色。众目睽睽下,始终一副我是路炎晨老婆我不怕的归晓,还没等露出半点儿害羞的神情,已经被路炎晨背了起来。
    “趴舒服点儿,”路炎晨微调姿势,“五公里,怎么也要半小时。”
    归晓将脸往他肩上一埋,小声应了。
    操场上还有人在训练,刚过春节,有两三个军嫂在,听到操场上一阵阵起哄叫好的声音也都好奇跑过去。整个大队的人全都被招过去了,操场空出来,就只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在大冬天里穿着件衬衫,背个女人全速跑着。其中个军嫂抓住自己老公八卦兮兮问,谁啊?答曰,前反恐中队长,带老婆回来看兄弟们被“反修理”了。
    外头围观的热闹,操场上的两人可没这么轻松。
    耳边是粗而有力的呼吸:“你现在,多重了?”路炎晨脚步不停,却还有力气说话。
    “九十不到。”
    “这么轻?”他声音哑着,喘着气还笑,“多吃点儿以后。”
    她的回答被风吹得散了,路炎晨约莫听着是,她在说:“你做得好吃,我就多吃。”
    他的速度一直没降下来,数了多少圈都忘了。
    二十分钟完成负重五公里是他们中队的基本要求。
    只不过平时都是负重二十公斤,归晓接近了四十五公斤,比排爆服还要重十公斤,在近乎饿了两天两夜,精神高度紧张执行完任务,又干了一些十分消耗元气的事情之后,路炎晨想过及格线都颇觉困难。
    汗从他衬衫浸过来,归晓下巴蹭着他的肩,大气不敢喘,脑子里思考的都是如何能帮他减轻些重量。他掌心滚烫着也是汗,隔着她的丝袜全透过去,摩擦着她的腿。
    背上是女人的体温,热气呵在耳后,柔软的胸紧挨着他。
    路炎晨不再说话,一鼓作气加快了脚步。
    五公里结束,归晓从他背上下来,被他捏住了手心。满手心的汗都蹭在她手上,归晓要抽回手,他已经先松开来,没事人似的望向那些跟上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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