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梵音干咳了几声,神色也不见慌张同失望,他仍单膝跪在原地,用单薄的嗓音笑道:“少主人放心,我只是给他下了一味痴情蛊,若有朝一日他背弃了少主人,便会受万虫啃咬而死。”
    释梵音说话始终淡淡,那些在西秦帝相面前装出的恭敬从命都化作阴冷,晏氏之人,无国之属,帝王将相不及少主人。
    百里婧不曾为他的忠心耿耿所感动,她眼下只关心一样:“他的毒是否可解?”
    释梵音沉默,缓缓摇了摇头。
    这时,外间忽然传来嘈杂声响,似有大队人马朝清心殿包围而来。
    宫人入内,跪地慌张道:“娘娘,宫中有变,薄相请娘娘务必呆在殿内……”
    释梵音压低嗓音道:“少主人,此刻是离开秦宫的最好时机,为了少主人和腹中孩儿,请少主人随我回晏氏吧,晏音不能再让少主人重蹈大小姐的覆辙!”
    ……
    大帝击踘场受伤,此事被他遮掩过去,知晓的人不过了了,然大帝步下金舆后,被架着入了清心殿,洒了一路的血。这等情形,有心之人怎会瞧不见?
    第一个得到消息的自然还是时刻关注帝后动向的白家。
    君越自击踘场上得手之后,心中忐忑,誓要确认一二,一听探子来报,越发坐立难安。
    “你瞧见了什么?”
    “回王爷,清心殿乱作一团,大帝血流不止!”
    君越来回踱步,两手交握,骨节泛白:“还有呢?”
    “薄相同大元帅似乎颇为担忧,一行人在清心殿内出出进进,不消一会儿却又风平浪静了。”
    “这定是掩人耳目!”一旁的白露急上前道,“薄延最会的就是虚张声势,若非他从中作梗,这些年我们早就成了大事了!”
    君越面色涨红,摇头否决道:“不!他那样狡诈的人,怎么肯就入了套?万一他在击踘场的确没受伤,若是这一路的血不过是障眼法,若我们冒然行事,岂非自投罗网?!”
    “万一是真的呢?万一他在唱空城计呢?”白露上前去掰过君越的脸:“你上回才同我说,错过了这次,就没有机会了!不是说四月他最虚弱吗?长安城的药店已经被我们查了个遍,那几味药被列为禁药不准售卖,江南的药材进不来,宫里也没有货源,他拿什么治病?”
    “可是他有三舅舅在侧!三舅舅是什么人,你忘了吗?他护女心切,怎么会……”君越的一双眼睛也被激得通红。
    白露见他这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怒其不争,拧了拧他的耳朵道:“呆子,你忘了我三叔是怎么回来的了?他八百里加急回的长安,并没有带多少人马,黑甲军多驻扎在北疆!长安京畿营的兵马同宫内的黑甲军及御前侍卫,与北疆的驻军相比,哪个更可怕?!何况京畿营驻扎在城外,即便宫中有变,他们也来不及入城!”
    平时畏首畏尾的女人,到了关键时候,反而能冷静得多。
    君越沉默不语。
    白露握着他的手,继续劝道:“这几年你我最害怕的就是他忽然回来,多少夜晚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之所以无法下手对付薄延一干人等,不过苦于得不到‘御玦’这一信物,即便登上大位也名不正言不顺。今日已见到了‘御玦’,不是在他身上,便是在那个野女人身上!我大哥离家数载寻找宝藏和他的下落,落得如此悲惨境地,若我们今日犹豫不决,白白错过时机,实在太过愚蠢!大不了就是个死!死也好过煎熬地活着!”
    “……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见她如此果决,君越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
    “听说北晋刚登基的那位皇帝就曾在东兴盛京发动了宫变,当年他登上大位还不是踩着先帝的尸骨?你到这时不会还念着骨肉之情吧?他即便是你的同胞兄长,何曾正眼瞧你一回?”
    白露嘲讽笑道,红唇艳艳,少女的眼神里竟带着十分狠毒,“你不觉得今日十分吉利吗?他大婚,带着那个野女人祭祖祭天高高在上,还玩儿什么击踘,呵呵,和立后大典最相配的,就该是一场举国震撼的丧事!让所有费尽心思讨他欢心的人将红绸彩带换成披麻戴孝,想必比今日所见更热闹!”
    君越被她激起了杀意和斗志,反而攥紧了她的手:“好,我们就踩着尸骨拼死一战!行事之前,我们得去求一个人!”
    “谁?”白露被他拽着,小跑了两步跟上去。
    “母后!”君越压低声音吐出一个人的名字。
    以白家和承亲王府的兵力想要对付黑甲军和御前侍卫军,恐怕力所不能及,但若是加上白太后羽翼已丰的那支私军,这夺宫之举便十拿九稳了。
    君越同白露去往慈宁宫,将所有经过添油加醋禀告了白太后,说着立后大典如何顺利,帝后二人如何招摇,二人却丝毫未曾提及太后恩典,仿佛天下间只帝后恩爱足矣,父母兄弟在大帝看来粪土不如。
    白太后本就在气头上,病了这些时日,皆因那来历不明的皇后而起,晏氏本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些年耿耿于怀不能消停。
    而她十月怀胎生下的皇帝,从未将母亲放在眼里,立后这等要事,连她的主意也不再问,更丝毫不提请她主持大典,这是何等的蔑视,生了这样的儿子有何用处?
    白太后心已冷透,一双寒眸睨着君越白露二人:“这就是你们所说的静候四月?四月的时机总算给你们等来了?”
    白太后心下自然是明白,若非有她授意,君越也不敢起这等心思。
    是以,君越也不再藏掖,直截了当道:“母后,若是皇兄心里真有您,断不会如此作为,在儿臣心里,一直以母后您为尊,但凡家国大事,自当请母后做主才是。”
    “承亲王,你可知你此言何等大逆不道!”白太后斜睨他一眼,低喝道。
    “儿臣只知谨遵母后教诲,请母后趁早决断,一旦事成,母后仍是太后,却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届时无论白家或是社稷江山,都能有个交待!”君越跪了下去。
    君越既然敢如此说话,便是知晓太后的心意向着他,君执登基近十载,白家第一豪族的地位朝不保夕,若是连自己的儿子半分也管束不住,这个太后的位份也着实寒碜。
    白太后敛眸沉默时,白露添油加醋道:“太后,我听父亲说那清心殿里的皇后是三叔和一个野女人生的,那野女人当年还和太后您有些过节。皇上明知此事却还立她为后,这不是明摆着没将您和白家放在眼里吗?这些年露儿呆在您的身边,日日听从您的教诲,是打定了主意要做您的儿媳的。可露儿今日在文武百官面前丢尽了颜面,那些人的眼神飞刀子似的扎过来,明是扎在露儿的身上,实则扎在太后您的脸上啊!叫白家自此后还如何在宫中在大秦立足?!”
    白太后的脸色越来越沉,白露起初还敢看她,后来连瞥也不敢再瞥了,只是跪在那儿压低着脑袋等候发落。
    慈宁宫内静了约半刻,白太后缓缓直起身子,靠坐在榻上:“君越,白露,听闻皇帝病了,哀家命你们携太医过清心殿问诊,若是有人敢不从,以谋逆罪处!皇帝的性命,岂能任由他人掌控?!”
    “是!谨遵太后懿旨!”君越、白露大喜过望,太后同意了,若是今日事成,大秦将会改朝换代,他们的好日子可就来了!
    白太后这番话一说出口,便也没打算再回头,那双寒眸越来越暗,她出身豪族白家,身份尊贵,从太子妃到皇后,从来养尊处优面面俱到,先帝在世时,朝政多数时候也要问过她和白家的意思。
    可等她的儿子继位,她却被束之高阁再无实权,白家也日渐式微朝不保夕,这等逆子哪怕再受万民爱戴,大秦再繁荣昌隆,到底是别人家的昌隆,她心中的不快无法倾吐。
    立后大典,不遵从母后的懿旨选的皇后,大肆铺张恩爱缠绵的戏码做给谁看?
    那就给皇帝此生难忘的婚典,告诫他不孝不顺是什么下场!皇位换了谁来坐也许都能做得像样,她从高祖隆德皇帝到先帝乾化皇帝再到如今他自封的荣昌皇帝,三代的帝王沉沉浮浮,如何能知晓下一个皇帝就是昏君?
    母子情分一朝决裂,她舍弃那忤逆的骨肉,换一个清明盛世别样天下!
    “来人,曹全安。”白太后忽然出声道。
    “是,太后娘娘……”曹全安忙跪下。
    “承亲王去的匆忙,别忘了让他带上人马,皇帝那边的御林军可多不听话。”白太后冷笑道。
    曹全安早就愣住,身子虽发抖,面上却始终绷住:“是,是,奴才谨遵太后懿旨!这就去办!”
    由太后默许的一场宫变,在他们这些奴才看来,生死攸关,谁敢不拼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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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8章 大开杀戒(2)
    “慢着——”
    曹安康刚要走,白太后却又叫住他:“昨日命你去办的事如何了?”
    曹安康略一反应便明白过来,忙回身禀报道:“回太后娘娘,国公他老人家方才已从西圣门入宫,正如娘娘所料,老人家诸事皆已心淡,却只对一件念念不忘,一听那位的消息,便赶不及地来了。若是不出差错,这会儿想必已与那位……”
    大约是觉得这个称呼有些不妥,曹安康又改了口道:“……与那位神医见着了面。探子来报,始终不见太医入宫为皇上诊治,那位神医一旦被阻住去路,恐怕清心殿内更不好了……”
    曹安康说着,低下了头去,言语间也不敢有喜怒。
    清心殿里的圣上毕竟是太后的亲骨肉,夺宫之举还是要等太后首肯,若身为母亲的太后娘娘心一软收回了懿旨,先前对承亲王的许诺便也就随风而散了。
    白太后的眸光始终暗沉,静默了一瞬,只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未曾收回成命。
    “奴才这便去了。承亲王那边儿怕是等急了。”曹安康看懂眼色地退了下去。
    太后对陛下已全然失望,哪怕他身负重伤命不久矣,太后所要做的并非以母亲的名义亲自前去探望,而是命她的心腹带上淬毒的兵器,将其斩杀在龙座之上!
    此时形势显而易见,清心殿内那两位可谓孤掌难鸣,既无兵力增援,又无神医诊治。与母族作对的下场,今时今日才能叫皇上看个明白!
    ……
    四月的长安城,这一日日光大盛,晨曦中迎来了封后大典,自宫中流传出来的消息称那位皇后已怀有龙嗣,百姓们更是奔走相告雀跃欢腾,大帝的喜事便是大秦百姓的喜事。
    然而,日光照在巍峨的秦宫之上,这上百年的偌大宫城却沉浸在肃穆冷清之中,仿佛那些雕梁画栋和姹紫嫣红,随时会来一场兵变或宫廷内斗,令原本风生水起的帝王或枭雄永远止步于史册的某一页。
    距离龙华殿不远处的长廊内,北郡药王被人堵在了转角处。
    那人的陡然出现逼得北郡药王骤然停下了脚步——须发皆白,面容苍老,是已过古稀的年纪,着一身华贵便服,负手而立,自有一股身居高位者的凛然姿态。目光矍铄,直视白苍。
    放眼长安城乃至偌大的九州大地,能让白苍止步不前之人,除了清心殿里那位年轻的皇后,唯有眼前这位老人。
    惯常冷漠不问对错的白苍一句话也说不出,竟将目光移开,无法再与老人对视。
    “发誓永生不再回长安,为何又回来?”对面的老人倒先开了口,语气却并无质问,只余悲凉,“既然回来,为何连家门也不入?老大,为父尚未入土,你却早已替自己立下衣冠冢,那座孤坟在为父的心里埋了十八年。连父母兄弟家族都能放弃,你今日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白国公白邕,膝下三子一女,本应个个皆是大秦扛鼎人物,谁曾想年过古稀,却已儿孙散尽风雨飘摇,怎能不悲从中来?
    最优秀的长子、白家原本的继承人,二十余载的养育之恩,只以一座衣冠冢给了世人交代,如何能令老父释怀?
    白苍仍低着头,无法从十八载的生疏中回过神来,他可以在几位阁老面前装作陌生人,可在面对父亲时,到底有些无法伪装。
    “父亲……”白苍开口,轻描淡写,“我欠了两条人命……”
    “那是你三弟的妻儿,要恨该是他去恨,他恨了十八载不认白家,可人人却都知晓他是白岳大元帅,仍姓白,仍是白家的人。可你却将名姓都抛却,十八年无音讯,连你母亲去世也不曾上过一炷香。有什么恨忘不掉,比离家去国还要沉痛?连亲恩家族也要背弃?若非今日为父赶来与你相见,是否等为父入土,你也不肯归来瞧上一眼?”白国公字字血泪,俱是年迈之人的沉痛。
    白苍无话可说。
    一瞬间,眼前浮现出那个女孩纯净灵动的眼眸,笃定地对他说,等我五年,我会治好你的病,五年时间,我会为你化一只幻蝶。
    五年方至,他不辞而别,离开了鸣山。她下山寻他,眼见他的冷漠躲避,却无半点纠缠。
    晏氏族人坦荡而认命,她依旧纯净的眼眸似积了千堆雪,捧着幻蝶给他,唇边染笑,声音清澈:“我来并非强求你和我一起回鸣山,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撒泼放肆。我只是来给你送一样东西,一样五年前答应了要送给你的东西。幻蝶,晏氏少主人的灵气所化,有解百毒之功效,故而你所瞧见的晏氏卷轴中记载,晏氏少主人有起死回生之力。你的寒毒,可以解了。”
    不谙世事的少女,出鸣山只为给他送灵力所化的幻蝶,她甚至坦率地说既然和他成不了一对,她会遵从族中的安排与晏氏雪狼一族的继承人成婚。世事繁华,并不一定比晏氏更重要,喜欢的方式有很多种,她对他的这种也是喜欢,以幻蝶为证。
    然而,她终究没能再回去,一出鸣山,什么都由不得他们,他肮脏的家族血统和卑劣本性,以阴毒的“取次花丛”设计她怀上了白岳的孩子,设计她和她的孩子最终死于非命。
    幻蝶还活着,触碰时似还温热,可那个女孩遭剖腹而死,胎儿夭折腹中,她空洞而绝望的双目是他漫长岁月里久久不散的噩梦。那一年,晏染刚满二十岁。
    白苍的双目忽然红了,年纪一大,连落泪都可耻,他摇头,声音嘶哑浑浊:“我过不了自己的坎,一辈子过不了,尽管我杀人如麻,为白家做尽刽子手之能事,可我过不去她的坎……”
    “她已经死了,躺在冰冷的地下十七载又八月,白苍自那日起也已死了。父亲,你只当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做了白家的逆子,做了大秦的叛臣,我绝不会再回去!”白苍被逼出了绝望,这绝望自十八年前始,日日夜夜痛心切骨地啃噬着他。
    话音刚落,宫墙上方忽有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起,似受了惊吓般凄惶地叫了几声。
    白苍旧梦初醒般慌忙抬头望去,不再对白国公多说一句,竟急急迈步从白国公等人身旁奔了开去。
    “老大!”白国公转身,对着他的背影厉声喝道,声音老且哑,年迈的身子微微发抖,连胡须和长眉也跟着颤动。
    可仍无力阻止白苍离开,与十八年前毫无差别,父母子女一场,竟以这等结局收场。
    许久未过问家国事,白国公呆了许久,才恍惚着开口问身边人:“何事如此匆忙?老大去的方向似乎是小皇帝的寝殿?”
    身为大秦皇帝的舅公,白家乃至社稷的扛鼎之人,白国公眼底自然空无一物,哪怕称呼上有些君臣不分,可他也不再顾忌这些虚的。儿孙辈的事自有儿孙辈去操心,他再有心也无力插手。
    “回国公,今日陛下大婚,那位皇后娘娘似乎是三爷的女儿。”跟随多年的老管家白荣缓缓答道。
    “老三的女儿?”白国公双眸一瞪,竟不信,“胡说!老三的女儿已经死了!什么时候又来了一个女儿?以老三为她们母女自断一臂也要与白家斩断关系的狠劲,他不会再去找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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