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想叫声“嫂子”,目光触及身旁的许彤,只道出了一句沉沉的“节哀”。
    追悼会结束后,雷毅的衣物被送往火化。
    古朴的木匣子很轻,人死后灵魂是否也是这样的重量,一直住在里头。
    许连雅把木匣子交给许彤,让她在车里等会,她还有点事。
    殡仪馆门前有一道长长的楼梯,许连雅果然在那找到了梁正。
    “嫂子。”他喊出来。
    梁正没有拄拐杖,腿上套了假肢,穿着长西裤,站在那儿跟常人无异。
    他旁边的邹芸庭也许是悲伤掩盖了其他情绪,听到这个称呼并不惊讶。
    “我在下面一点等你。”话是跟梁正讲的,她缓缓走下楼梯。
    许连雅猜不透梁正有什么要说偏要避开邹芸庭,后来想明白,她不过是不想再听有关雷毅的一切。
    “嫂子,你别怪扬哥,他不是不来,而是联系不上……”梁正防隔墙有耳似的压低声,“如果他知道,天上下刀子他都会马上赶来的。”
    “我没有怪他。”许连雅轻声说,“你别担心,我没有怪他的意思。”
    梁正只唔了一声。
    许连雅说:“另外两个呢,阿扬说我爸当年一共带了三个人一起过来。”
    梁正表情更是拧到一块。
    许连雅自顾点头,“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许连雅没有怪罪任何人的意思,只是还是有些失望。
    “……上头不让他们来!”梁正放弃了挣扎,开口道。
    许连雅哑然了,想不通里头的道道。
    “嫂子,我不在队里了,能打听到的也不多。老大出事,这次任务肯定不成功——具体是什么任务我也不清楚——为了找他出动了不少警力,动静不少,上头担心他身份已经暴露,暂时不让水姐和郭跃跟他有直接联系……”梁正盯着许连雅反应,“他们两个以后还是要继续跟进那条线的……”
    许连雅半是无奈,“是吗。”
    她心里倒没多计较,甚至梁正胡诌一个理由她大概也不会反驳。
    “嫂子……”梁正口吻忽然郑重了许多,“你最近也多注意一些。”
    “有那么严重吗?”
    梁正以严峻的神色回答她。
    “谢谢。”许连雅最后说。
    六月底下午四点多的阳光勉强称得上柔和,邹芸庭像舍不得这暖和似的,走得很慢。
    许连雅和梁正追上了她,邹芸庭再钱包里翻找什么,许连雅突然喊的一声,吓得她钱包掉地上。
    许连雅帮她捡起,钱包正好敞开,露出里面的照片。
    邹芸庭放弃似的,没有伸手取回。
    许连雅在太阳里眯了眯眼,对梁正说了句“我有点话要跟庭姨说”。
    梁正识趣地避开了。
    许连雅指腹摩挲了一下那张一寸照,相片上的警察没有笑,但十分精神。
    她将钱包还给邹芸庭。
    “庭姨,我是不是有机会喊你一声‘妈妈’?”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把锁,锁住内心深处的秘密和情绪,一旦开启,便是洪水开闸,汹涌而来。
    许连雅的那把钥匙是那一盒香烟盒。而邹芸庭的,是钱包里小小的相片,许连雅不小心拾到了,并开了锁。
    一直保持镇定的邹芸庭终于不掩饰地抽泣起来,声音哽咽:“我们打算等你和阿扬的事定了,就去领证,没想到……”
    许连雅此刻忽然恨她的父亲,恨他作这样无意义又伤人的坚持。
    “对不起……”许连雅歉然,“庭姨,我替我爸爸跟你道歉……”
    邹芸庭拭去眼角的泪,挤出一个笑:“不关你的事,也不怪你爸爸。我们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老人了,也不在乎这点事……”
    “那不一样!”
    那不一样。她不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家属席,只能以昔日同事身份道几句哀思。
    邹芸庭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你爸爸在我那里还有点东西,你看要不要……”
    许连雅想也不想地摇头。
    邹芸庭明了,“那我就留着……好好留着……”
    **
    机票订了第二日中午的。
    前一晚饭间,许彤漫不经心问起,“你那个男朋友呢?不是说要带出来见见。”
    许彤松了口,本是值得开心的事,这几天来的种种让许连雅提不起劲。
    “在外地,回不来。”
    许彤抬眼,“跟你爸一个大队的吗?”
    “是。”话题越逼近赵晋扬,许连雅越烦躁。
    许彤一直等她的下文,等不到,话题不了了之。
    一早,便有人来敲门。
    许连雅狐疑片刻,趿着拖鞋几乎是跑过去。
    门一拉开,脸上的期待垮了。
    “你怎么来了?”
    许连雅失望的表情和语气太过明显,来客也尴尬起来。
    “我让他来的。”许彤在背后说,招呼着何津进门。“你爸知道我来这边,告诉了何津。他刚好方便送我们去机场。”
    “哦。”
    “……小锐爸爸。”
    许连雅没再说什么。
    何津自我解嘲,“我来的不太是时候啊。”
    许彤笑笑,“哪里的话。”
    一路上都是许彤应付何津,许连雅抱着一个登山背包歪头茫然看着车窗外,背包里头是那个木匣子。
    她的悲伤和戾气伴着沉默一步一步爬向顶峰。
    下了飞机,许连雅直接去了以前的家。
    许彤心知拦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晚上我过去陪你?”
    “不用。”
    “……”
    语气太差,许连雅弥补地说:“妈,这两天你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我也想一个人呆一会……”
    “好。”许彤难得投降般说,“有事打电话。”
    又隔了小半年回到这里,房间重新积了一股霉味。许连雅开窗换气,又打扫了一番,摆好木匣子,并将那盒香烟盒与相框也搁在电视柜显眼的位置。
    她后退几步,坐在沙发上看着这几样东西,明明电视没有开,却感觉像很多年前一样,她看电视等她爸爸回来,眼皮渐重……
    许连雅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她几乎从沙发弹跳起来,才发现已经入夜,没开灯的房间乌漆墨黑,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敲门声没停。
    许连雅没吱声,放轻脚步走到门边。
    敲门声停了。
    门没有猫眼,许连雅屏气敛神等着离去的脚步声。
    不想一个沙哑又熟悉的男声直直撞进心里——
    “连雅?”
    第54章 第二十九章
    “连雅?”
    外面人又重复一遍。
    许连雅摸索着找门锁,才想起开灯。突然泻下的灯光里她眯了眯眼,锁打开了。
    灯光洒到门外人的脸上,他扒下连帽衫的风帽,利索的短发和立体的五官映进灯光里。
    许连雅想也没想,紧紧地拥抱住他。
    外面不知几时下过雨,赵晋扬赶着风雨而来,衣服湿了大半,许连雅看见几颗反光的水珠,也许不是眼睛模糊的错觉。
    “对不起,我来晚了……”
    低沉的男声里灌满了分别以来的思念和歉意,听着格外凝重,一字一字击溃了她的心理防线。
    许连雅无法说没关系,她的确因此失望过。谁也给不了像他一样的安慰,邹芸庭不行,甚至许彤也不可以。他跟了雷毅九年,踩着雷毅的脚印过来,没有人比他更懂雷毅的自豪与艰辛,也只有他和许连雅如此亲密,才能叫她相信雷毅曾经活过。
    以前许连雅觉得是她将两个男人联系起来,现在看来,更多是赵晋扬搭起桥梁,让她走到她父亲跟前,看得更清晰。赵晋扬是雷毅这类人的缩影,雷毅是这类人的结局之一,两个人交叠出一个缉毒警察劳碌又仓促的一生。
    许连雅撇了一下脑袋,想看看他的眼睛,只对视那么一眼,他仿佛读懂了所有,托起她的后脑勺,覆上她的唇。
    不晓得他跑了多远、冲得多快,赵晋扬身上透着汗味,和着他半湿的衣衫、他湿润的吻,也许还有洗涤一切污秽的夜雨,让他们的拥抱和亲吻更浓稠和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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