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后主使是谁?”
    “太子殿下机敏过人,该当猜得到,不用在下多言。”
    狄锵脸上抽了抽,眸中精光陡盛:“接着说。”
    徐少卿摇了摇头:“陈年旧事,无关紧要,如今也无暇细说。要紧的是,这次太子殿下出使夏国,瀛山王也到了永安,密见了夏国天承帝,又以公主为要挟,令在下暗中对付太子殿下。”
    “怪不得高昶那厮竟这般爽快地把人交出来,原来私里早就定好了要算计本王。皇叔自以为精明,恐怕是想着本王一死,父皇无嗣,又年老体衰,自己不久便可继位,还可以此为借口与夏国开战……”
    他说着瞥眼又望向后队,冷笑道:“呵,可惜高昶那厮也不是酒囊饭袋,绝不会任由他施为,放着本王死在夏国境内,这一千龙骧卫并非是要为难,反而是为了护着咱们,以防半途生变。也正因如此,皇叔才又留了一手,叫你途中寻机刺杀本王,对不对?”
    徐少卿听完,轻叹一声:“本来在下也是这般想,可惜他只叫我听候密令,但至今也不见有什么话传来,其中恐怕另有什么……”
    “怎样都好,本王才不惧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狄锵回头一笑:“本王懂了,既然你在夏国宫中都躲不过皇叔的耳目,若带着她走了,定然也是无幸。也罢,索性就先随驾同行,只要回到了崇国境内,本王自有办法保你个周全。”
    徐少卿拱手正色道:“太子殿下高义,在下铭感五内,不过这一路上须得多加小心,我总觉得这事情不这么简单。”
    “呵,最难防的不就是你么?若你今日不说出来,依着那老贼的吩咐办,说不定本王还真着了道。”
    狄锵笑容一敛,鼻中冷哼:“皇叔的为人本王比你清楚得紧,放心好了,本王倒要瞧瞧这老贼有什么手段对付我。”
    言罢,在徐少卿肩头一拍,便纵身跃起上了乘舆。
    藏掖了十几年的话终于说出来,这心中却丝毫没有轻松释怀之感。
    明明应是因为身处险境,心神难定,可想了想,又觉得像是积压了太久,怎么也消不去那心头的郁郁,或许现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回头朝那后面的乘舆又望了望,未免叫人瞧出什么,便走开了。
    大队人马歇了片刻,上路又行,走得仍是不急不缓,天将暗时,离前方大驿尚有七八里远。
    狄锵却吩咐不再前行,就地安营扎寨。
    那护送的龙骧卫军将甚是不悦,过来苦劝,说前方已备好了一切,让车驾务必到驿站歇宿。
    狄锵毫不理会,那军将无奈,只得遣人去前方驿站报知,却又不敢撇下崇国使团队伍自去,只得气愤愤地领着那上千龙骧卫兵士也去安营,与这边隔着百余步。
    崇国使团这边倒似根本没将他们瞧在眼里,那些黑甲兵士燃起火堆,将带来的肉食放在架上烧烤,连狄锵和那几个副使官员也席地而坐,饮酒吃肉,高声谈笑,仿佛是出猎之后,满载而归的欢悦。
    徐少卿自是坐不住,朝狄锵投了个眼色,便捡了几块烤得尚好的腿肉,用托盘盛了,径向高暧的乘舆走去。
    那里的卫士都已去吃喝,只有几名随行的宫人站在下面,人人都是一副愁色。
    徐少卿近前问:“公主用膳了没有?”
    一名宫人垂眼躬身道:“回大人话,公主只说自己不饿,不愿用膳,我等也不知如何是好。”
    徐少卿暗自笑了笑,便吩咐道:“太子殿下已传了令,车驾今晚在此歇息,你们暂且不用管了,也去用饭吧。”
    那几名宫人一听,慌忙连声称谢,一个个喜滋滋的都去了。
    瞧瞧四下里,近处都已没了人,徐少卿闪身上了乘舆,揭开帘子便钻了进去。
    那乘舆内已掌了灯,高暧正坐在几边,手上穿梭不停,密密地缝着那袖口的针脚。
    见忽然有人闯进来,愕然惊起,但随即便瞧出是他,吁口气,拍了拍胸口,含笑嗔了他一眼。
    “来了也不吱声,想吓死人么?”说着又坐回身,继续撩弄针线。
    徐少卿也是一笑,擎着托盘走近,便见那几上小儿的衣裳、鞋袜、穿戴一应俱全,单的、厚的,样样齐备,有些已缝好了,有些是半成,还有的才刚裁好了料子。
    那纤纤素手挑针穿线,清丽的俏脸更是一丝不苟,竟比当初帮自己绣那幅“比翼双栖连理枝”的帕子时还要更用心些。
    他只觉胸中暖意充盈,竟不想去打扰,愣了愣神,才在她身边坐下。
    “这孩儿少说还有半年才该出生,如今这么早便来准备衣衫,公主可也真是个急性儿。”
    高暧手上不停,侧头白了他一眼:“什么性急,谁家的媳妇儿不是一有了孩儿,便要赶紧准备衣裳鞋袜,哪有临到生了再动手的?”
    “哦,那公主是谁家的媳妇儿啊?”徐少卿搁了托盘笑道。
    这不正经的样子总也改不了。
    她只作没听见,重又垂下眼去,缓声道:“起先我也是不懂的,还是经太后提点才知道,本来也不用我亲手做,可总觉得自己孩儿穿戴,若假了别人的手,当娘的总觉过意不去,因此还是自己来,只是我这针线实在见不得人,日后恐怕要被他笑话。”
    徐少卿闻言,呵呵笑道:“娘亲如此用心缝的,做孩儿的欢喜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嫌弃?他若敢笑话,瞧我这做爹的不打他屁股。”
    高暧也不禁莞尔,掩口笑了笑,忽又问道:“这里人多眼杂,你此刻上来做什么?”
    他朝那托盘一指:“没瞧见么?知你这一整天没用什么饮食,现下还不快吃些,就算自家不饿,也要顾念肚子里的孩儿。”
    她白日里确是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此刻腹中也有些饥了,顿住手瞧过去,见那托盘中装的全是肉食,油光四溢,阵阵脂香扑鼻而来。
    若是旁人瞧了,此刻定是馋涎欲滴,食指大动,可她自幼便在弘慈庵养了个素肚肠,不曾沾过荤腥,这时有孕在身,一见这肉食便觉喉中反呕,肚里那点饥感登时也没了。
    她掩着口,皱眉摇头道:“嗯,油腻腻的,叫我怎么吃得下?你又不是不知,还拿这东西来给我。”
    他一撇嘴:“公主这便不懂了,往常自家吃素倒也无妨,如今你却是一人吃两个人的饭,再若这般,岂不是要养出个胎里素来?”
    “可又胡说,哪里有什么胎里素,我这也是在庵堂里养的,便是闻不惯那荤油气。”
    “既是没有,公主又何必执拗?正该趁此多吃些肉食,补补身子,待孩儿出生时也长得壮实些,无病无殃的该多好。”
    徐少卿说着便拿过她手中的针线搁下,又从托盘里拣了块细嫩的烤肉递了过去。
    那油腻之气一近,她喉中立时又是一阵涌动,只想退避三舍。
    可想想他说得也是正理,既然有孕在身,总该事事以腹中的孩儿为先,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若真是因着不食荤腥,把胎儿养个先天不佳,到时不但对不起孩儿,更加对不起他。
    想到这里,便不再拂他的意,怯怯地将那烤肉接过来,只觉触手微烫,想是将将烤炙好便端来了,这会儿还热得紧。
    他见将她说动了,极是高兴,也拿了块肉,做样似的咬了一口,便连声赞道:“啧,公主也快尝尝看,果真香得紧!”
    高暧稍稍转过头,却不像他吃得那般豪迈,抬指扯下一小块放入口中,屏气咀嚼,只觉那肉外酥里嫩,唇齿留香,虽只抹了盐,并无其它佐料,却比宫中那些精心烹制的菜肴还要美味。
    她不禁讶然,原以为会不堪入口,即便吃下了也会呕出来,却万没想到这烤炙的肉食竟如此鲜美可口,竟将腹中的饥感勾了起来,抬手又去撕扯。
    虽说吃得香甜,她却仍是一片一片斯文得不得了。
    徐少卿看在眼中,也没笑她,见她片刻间便将那块肉吃了一干二净,当下又拣了块好的递过去。
    她正在兴头上,也没推脱,含笑接了。
    两人竟也没说话,并肩坐在一起吃着香喷喷的肉食。
    她双颊晕红,他唇角带笑,心头欢喜,眼中都是暖意盈盈。
    纵然只是些粗烤之物,又在荒郊野外,却比厅阁饮宴更加开怀。
    他只吃了一块便停了手,有心多留些给她,取出帕子擦了手。
    高暧食量不宽,吃了两块也早饱了,擦了手口,又倒茶水与他同饮。
    方才说笑时不觉,这一静下来便有些耐不住了。
    望着那清丽绝伦的俏脸,芙蓉初放般的身子,那原本淡薄的朱唇仍残着些油光,竟突然丰润欲滴,说不出的可爱。
    他终于忍不住伸过手去,将娇躯一拥入怀,双唇重重地压上。
    细软滑嫩,浓香流溢,早分不清是唇上的胭脂,还是未尽的炙香。
    他如饥似渴,她忘情回应……
    两颗心同在砰跳,仿佛是在偷、欢似的刺激。
    直过了好久,徐少卿才有些不舍地移开唇,仍旧拥着她,这次却不敢用力,生怕动了她肚腹。
    她却似全不在意,更不管外头火光熊熊,人声正浓,伏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双颊火烧似的烫,心头却是如沐春风般的喜。
    又是良久默然无言。
    高暧忽然开口问:“咱们真的要去崇国么?”
    他知道她心中怕,这条命总是在风雨飘摇中任由别人摆弄,不知何日是个尽头,若不是个修佛定性的人,只怕早就熬不下去了。
    徐少卿怜惜地轻抚着那柔弱的肩头,双唇在青丝秀发间吻着,柔声问:“若咱们以后只能身在北国,公主可愿意么?”
    那娇躯在怀中一颤,随即又静了下来,轻抚着他胸口道:“那有什么不愿?只要你还在,到哪里都是一样。”
    他只觉胸中宛如锤击,臂膀竟也有些发颤,赶忙紧了紧道:“公主的心意我当然明白,放心,这一次定不会失手,待咱们逃出去便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耕读隐居,养儿为乐,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3章 北群空
    关山迢递,鞭长驾远。
    队伍越岭涉水,晓行夜宿,沿途多在繁华州府市镇落脚,日行不过四五十里,倒也清静,并没什么异状。
    这一路从枝柳新发直走到暮春将过,方才到了边镇。
    那千余名龙骧卫这才停驻下来,由守关的将领倒换了文牒,依着礼制将崇国使团送出关外。
    这时节中原早已是百花吐蕊,雨水绵绵,渐渐有了炎暑之气,可这关外却依旧风嚎萧瑟,犹有寒意。
    按说这里已是崇国境内,可距潢水腹地一带仍近千里之遥,中间横亘着广袤的戈壁荒漠,人迹罕至,蛮荒不堪,亦无崇军驻扎,倒有些像是两国之间无人领属的缓冲地。
    使团阵势依旧,黑衣黑甲的兵士前后拱卫,将两驾金色乘舆围拢在中间,但步子却已加快了不少。
    一名亲卫斥候从前方策马飞驰而来,奔到当先的乘舆侧旁,拱手道:“禀太子殿下,前方五里便是拔剑泉,今晚是否在那处驻营?”
    乘舆内尚未答话,边上已摘了假面的徐少卿便沉声道:“不可!那里是一片洼地,四面开阔,只有几棵胡杨树可屏,决不能扎营。”
    那亲卫斜了他一眼,面带不屑,丝毫不加理会。
    等了半晌,却仍不见狄锵吩咐,便又将方才的话报了一遍。
    话音刚落,那里面沉冷的声音忽道:“方才不已有人说了么,还问个什么?”
    “啊?这……”
    那亲卫愕然一愣,就看锦缎的侧帘猛地撩开,露出小半张冷峻的侧脸。
    “蠢材,只顾着找舒坦,若在那处扎营,倘若被人围了,我等将如何脱身?”
    那亲卫登时语塞,讷讷道:“被人围……谁会如此大胆?”
    狄锵不去理会他,又将帘子向上撩了撩,低声问道:“你以为该当如何?”
    徐少卿看看渐渐西沉的日头,又朝东北方远远眺了眺,回身答道:“在下记得离此十余里有一处石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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