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是去哪?”
    灰衣人头也不回。
    “我要先见到我闺女,不然不会为你主子医治的!带我去见她!”
    灰衣人身形未动,只管驭马,也不知要将马车驾往何方。
    “停停停!停下来!”
    这灰衣人半字不肯透露,听他喝停之后也毫无反应,沈神医恼怒了一番之后却冷笑道,“若是因为你的缘故叫你的主子多吃了一些苦头才治好,你应不应该为此担责呢?”
    灰衣人挥鞭的动作一滞,偏过头来,“你要问什么?”
    “带我去见我女儿,我要确认她的安全。”
    “我不知道她的位置,我的任务就是带你去见主子。这也是主子的安排。”
    沈神医吹了吹胡子,气道,“老狐狸!”
    灰衣人冷冷回他,“神医放心,既然是筹码,就不会叫她出了事。”
    “但愿如此。”沈神医敷衍地回了一句便靠在车壁上不再开口。
    途中,这灰衣人七拐八拐的,最后还给沈神医三人蒙了眼,才领着他们进了一处民居。
    沈神医将黑巾摘下,往屋里环视一圈,撇嘴嗤道,“我都知道他是谁了,还搞得神神秘秘的。”
    话音刚落,里间传出一阵低沉的呵呵笑声,“逼迫沈神医出山实在是不得已,还望沈神医见谅。只是这事实在不好摆到明面上,我也只能如此了。”
    皇上并没有以“朕”自称,而是将自己当作了一个普通人。
    “当然,若是沈神医要对外人说此事,怕是没有几个会相信吧。”
    他将犯下的荒唐事这般轻描淡写地带过,沈神医听得牙痒痒,反驳道,“你就不怕寒了臣子的心?”
    皇上又呵呵笑起来,悠然道,“怕什么,这天下都是我的,还怕他们不成?也就是与沈神医这样的明白人我才会说这些真心话了,在朝堂之上当然还是得表现出一副明君贤帝的模样,当真累极。”
    他说的话已经十分荒唐了,沈神医深吸一口气,他真希望听到这些话的人不止他一个,还有那些个忠君爱国的臣子,那些对皇权敬怕又虔诚的百姓。
    “世人皆道沈神医医术了得,却极难请动,如今我有幸得神医相助,身上这毒应当不成问题了。沈神医,请吧。”皇上说完,将手伸出,脸上仍是一副惬意的神情。沈神医却从话中听出了威胁,皇上说“这毒不成问题”,可若是这毒连他也解不了,他与沈秋桑都不会有好下场了。
    再不甘心他也没有旁的选择,沈神医踱到皇上身边,伸出手轻搭在他的手腕上。
    只这一瞬,他便知道皇上中的是何种毒。这毒出自西戎,他所居之地离西戎极近,因此对此种毒很有几分熟悉,可是……
    “皇上可知,你的体内不止一种毒?解起来怕是麻烦啊……”
    皇上一听这话便稍稍坐直了身子,问他,“不止一种?还有什么?”
    “皇上平日里应当服用了一些丹药吧,因为你的体内还有丹毒积聚。此类丹药能致幻、致瘾,短期内可能改善气色、缓解疼痛,长期服用却是极为有害的。”
    皇上想起天师为他炼制的长生丹,细细想来,他确实有时会生出幻觉来,甚至还会认错人,心里总觉得有人要谋害于他。当下急迫地问,“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
    “再服用下去怕是会神志不清,且再也离不开这丹药。”
    皇上怔住了,随即勃然大怒,狠拍案几,“枉我这么信任他!”幸而今日被沈神医查出来了,否则他便会沦为一个受人操控的傀儡!
    平复了几息,皇上颓然闭眼道,“还请神医为我解毒。”
    沈神医笑了声,笑里有几分狡黠,“我的闺女呢?不看到她,我这心里总是惶惶不安,此时给你医治,怕是容易出岔子啊!”
    皇上睁开眼,眼底厉色一闪而过,见沈神医面色不改,仍是有几分嬉皮笑脸的,挥挥手道,“好,给你带来就是。”
    此话一出,两人便陷入了焦灼的等待之中,只不过一个是为女而焦,一个却是为毒而急。半晌,前去带沈秋桑的人叩响了房门,后面跟着一个包裹严实的女人。
    “这,这……”沈神医看着沈秋桑怀里抱着的襁褓,几乎不能言语。
    “外孙儿?”沈神医颤声问道。沈秋桑点了点头,她头上戴着的帷帽也跟着点了点。沈神医这才明白她包裹得如此严实的原因。他的外孙儿刚诞下不久,秋桑还没有出月子,自然吹不得风。
    且现在已进入寒冬,她这样出来也不知受不受得住。沈神医皱着眉道,“你该再多穿点的,这样就出来了。”
    沈秋桑轻轻将怀里的襁褓递出去,沈神医小心得近乎虔诚地将他接过,“他真小,和你生得像。”
    沈秋桑眉目舒展了些,“这样哪里看得出来像谁?”现在她的手空出来了,便伸手将帷帽摘下。
    皇上见沈神医的注意力全在那襁褓上了,出声提醒他,“神医这下可以为我医治了吧。”
    沈神医听了这话,很是不情不愿,眼睛都舍不得从小家伙皱巴巴的小脸上移开。这时却听沈秋桑站出一步道,“且慢。”
    皇上皱眉看她,不耐道,“何事?”
    沈秋桑扫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丫鬟,冷然开口,“民妇有一事不解,还请皇上为民妇解惑。”随即还不待皇上点头便道,“民妇发动那日,想要请这两个丫鬟找个接生婆来,呵,这两个丫鬟怎么做的?她们说,若是找了接生婆便会暴露我的位置,于是只站在一边看我挣扎、听我哭号。幸而最后民妇成功诞下麟儿,不然现在哪里还能站在这里见到您和父亲。民妇想知道,此事是否为皇上授意?”说话时,沈秋桑脸上是近乎冷酷的平静,咬字缓慢清晰。
    可这话却在屋内掀起了巨浪。沈神医目眦欲裂地向皇上瞪来,喘着急气儿吼道,“你竟这般对待秋桑?!你还要我为你医治?!想得美!”话毕还啐了一口,十足的不敬。
    两个丫鬟已经颤着身子跪下了,哭喊求饶。
    在这□□的一瞬,皇上几乎立即就做出了决定。
    虽说此时确实没有他的授意,可若是他在场,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不能请接生婆,哪怕是叫这些不经人事的丫鬟给她接生都行,就是不能暴露了藏身之地。但是现在,他要平息沈神医的怒火。能为他医治的只有沈神医一人,虽说他可以用强硬的手段逼他就范,但沈神医这样的倔脾气,逼一次两次还行,多来几次大抵会反弹。
    皇上立时眉头大皱,拍着案几斥道,“你们两个怎么做的事?!要是出了岔子谁负责?!啊?!”
    “来人,将她们杖毙了!”皇上面若寒霜,随即又补充道,“拖下去,莫污了贵客的眼。”
    两个丫鬟惊得哑了声,她们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事,在那种境况之下就算是主子在场也会命她们不许露出风声来。所以方才她们跪下求饶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多少慌怕。
    “皇上,皇上……饶了我们吧,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啊!”
    皇上置若罔闻,只泯了口茶,仿佛方才的几句话叫他燥了舌。而那些便衣侍卫已经将求饶的丫鬟拖下去了。
    “沈神医,这下该消消气了吧?还好令爱和小公子都没有事,不然我可就罪过了。”对于一代帝王而言,这样已是将身段放得极低了。沈神医哼了一声。
    “我要见到她们的尸体。”沈神医还没有说话,旁边的沈秋桑却再次冷冷开口,眼里没有丝毫波澜。
    皇上愣了愣,随即爽快点头,“好。”随即和蔼笑道,“叫你受了苦,朕也有错,但朕会竭力弥补。只是这解毒一事还要劳烦神医,此事一了,你们都可以回去了。”
    他虽笑得和蔼,话里却隐有威胁之意,且先前还以“我”自称,这回又变回了“朕”。若沈神医不能为他解毒,怕是得永远留在这里了。
    沈神医也扯着嘴角笑了笑,回道,“是啊,我们都盼着回去呢,先前给国公府寄了信,还说要去做客来着,可不能叫他们等急了。”
    这话一出,便见皇上似笑非笑地看他,沈神医面色不改地回视。毕竟他不能保证解了毒之后皇上会不会杀人灭口,照目前这种状况来看,在所有人都不知道沈秋桑下落几何的时候,利用完了他就将他们几个坑杀于此才是最保险最妥帖的法子。从此,这桩皇上掳走臣妻的丑闻便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所以他才会写信给姜家送去。除了要狠狠数落责怪他们一番还有这个意图。掳走沈秋桑一事确实会叫姜家心寒,但毕竟沈秋桑现在安然无恙,可若是他与沈秋桑及怀里这个孩子都被皇上杀害了,绝对会将姜家惹急眼,届时传得众人皆知倒是其次,若是远在西北的国公爷知道了此事,怕是直接杀回来都有可能。
    沈神医看了眼怀里安眠的婴儿,眼神稍稍柔软。这是荣国公的长曾孙,也是他的亲亲外孙啊……沈神医将襁褓递给沈秋桑,眼神冷硬起来,沉声道,“开始吧。”
    闻昭一行人进入京城的时候,已是年关时节。冬日的大街上挂了一排的大红灯笼,带着毡帽的小儿提着一串鞭炮走过,旁边的大人给他掸了掸雪,小儿仰头咧嘴一笑。
    姜闻熠将闻昭掀起的车帘放下来,“莫着凉了。”随即又问,“还有半日才能赶到,我们先去客栈里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闻昭点点头,眼里有几分惆怅几分喜悦,“真想快些到啊……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在做些什么。”
    姜闻熠柔声安慰,“马上就能见到了。”闻昭前后两回出远门都是为了他。姜闻熠一想到这一点,又是心疼又是欢喜。
    两人在一家客栈坐下,小二很快上了茶。
    这段时日因为赶路的关系,大多数时候吃的都是干粮,只偶尔才能找间客栈吃些带油星的,闻昭觉得自己都快面有菜色了,因此便多点了几道菜。
    此时正是该用午膳的时候,客栈里头很有一些人,三五一桌的侃天侃地。
    “你们懂什么?!要我说,这罢相罢得好。先前他一人身兼多职,将朝政大权握了个大半!现在好了,这下权力分散开了,对江山社稷而言是好事!”
    闻昭无意间听到这句,立即睁大了眼屏息细听。
    “谁叫他与那劳什子天师狼狈为奸的,现在一起办了岂不是好事?!真不晓得为何你们尽是道别人中书侍郎的不是!难道身为学生就不能揭发老师的祸心和恶行吗?”
    中书侍郎……闻昭攥紧了拳,直想上前问个清楚。姜闻熠将手轻轻搭在她的手上,轻轻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这样做,实在容易叫天下学子诟病啊!”
    “你说那些迂腐的?他们自己读书也没人家中书侍郎读得好,就知道逮着这个机会使劲将别人往下踩,好似觉得这样心里能舒坦些,叫我说,这些个满口‘尊师重道’的学子儒生才为人所不齿!”
    这人一话道出,将大半学子都骂了进去,当下客栈里头的氛围就不大对劲起来,好几桌的人都怒目朝他们那里看去。
    此时,闻昭这一桌的酒菜已经上齐,可她看着这些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却觉得胃口全失。
    上辈子陆然不曾有这一出,这回也不知是不是心急了才这般冒进,竟然弹劾了自己的老师——薛相,最终将自己置于不义之地。
    ☆、第86章 夜访陆府
    闻昭将筷子置于桌上,看向姜闻熠,“三哥,我们回去吧。”
    她虽极力表现出平静的模样,可姜闻熠对闻昭最是了解不过,她分明已经饿极,却只吃了一点便再也吃不下去,恐怕是因为心里记挂着别人口中饱受非议的那个人罢。
    “好。”姜闻熠点点头,低声道,“别担心,他最是有分寸的一个人,应当知道怎样处理的。”
    闻昭垂眸,叹了一声,“但愿吧。”若在以往,闻昭必定与三哥一般想法,觉得陆然此举必定别有深意,可陆然已经在她面前几次提起要加快动作、才好快些娶她,每每听到他这么说,闻昭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心慌。若陆然因为她而乱了节奏,她就成罪人了……
    她是陆然这一生里出现的最大的变数,闻昭自己也不晓得她会给陆然的仕途带来怎样的变动。
    听说闻昭带着姜闻熠回府了,姜二爷几个早早地等在府门口,左顾右盼的,将祭酒的身份不知丢哪里去了。看见闻昭几个下了马车,拔脚就要往前,却在看见姜闻熠那一瞬生生忍住了。
    “爹。”姜闻熠看见姜二爷板着脸立在大门口,忍住笑上前喊了一声。
    “哼。”
    闻昭看爹爹这副模样就明白了,爹爹这是在怪罪三哥这么晚才回来呢。可就算心里怪罪,还是眼巴巴地候在了门口。
    “爹爹,阿酉他们在笑你呢。”闻昭笑着挽住姜二爷的手臂,两眼望向正嘻嘻笑的闻昙和闻酉。
    闻昙扑进姜闻熠的怀里,仰着头与他道,“三哥哥你别被爹爹的样子吓着了,他可是老早就在念叨三哥哥呢!”
    姜二爷俊脸一红,将闻昙揪回来,斥道,“就你机灵!”闻昙泥鳅一样滑溜,很快挣脱了姜二爷,躲到闻熠后头,还探出半个小脑袋冲姜二爷吐舌做鬼脸。
    见状,一旁的闻酉埋在秦氏怀里咯咯直笑,秦氏也眼里带笑地喝止闻昙,又对其余几人道,“好了好了,都进去吧,母亲还在等着我们呢。”
    而一边的姜闻钰心里却打着突突,向姜闻熠问起了凉州的事,没想到他这个一向护短的三弟竟然态度毫无异样,亲切地与他说起来。姜闻钰几乎一下子就明白了,是闻昭没有与闻熠说起他在西山崖边的抉择。这般想着,姜闻钰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到闻昭身上,她正揪着闻昙脑袋上的小髻,直将闻昙弄得捂着脑袋告饶,说着再也不呵二姐姐的痒了。她笑得愉悦,仿佛没有什么能叫她郁郁寡欢。
    等姜闻钰回过神来,就见闻熠带着疑惑看向他,闻钰问道,“啊?你问的什么?”
    姜闻熠笑了笑,“二哥竟然也走神了。我方才问的是大哥去哪里了?怎得不见他,莫非我这弟弟回来了他也不愿见见?”
    姜闻熠纯粹是说笑的口吻,可姜闻钰面色却黯淡了一瞬,回道,“我们府前些日子发生了一些事,你应当还不知晓。”
    姜闻熠见他这般神情,不自觉地收起了笑,静静听他道来。
    一行人走近一处垂花门,却听见其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向前走了几步,见姜闻道面若冰霜地负手立在那里,面前却是一个正在自扇巴掌的仆妇并一个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的丫鬟。
    “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那仆妇扇一巴掌便会说一句“不敢了”,而姜闻道则冷冷看着。
    姜二爷咳了一声,“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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